从米粮库胡同出来的时候不过才将近八点钟出头,隔着胡同、长街,能看到远处北京电视台的大楼里灯火通明。
车子原路返回,直到回到国际关系研究所,一路上身边的老头都没有再说过什么。从米粮库胡同的那套宅子里出来时,楚振邦听那个中年人称呼老头为“孔老”亦或是“宫老”、“龚老”什么的,没办法,中年人的普通话很不标准,楚振邦也只能听一个似是而非的发音,至于这个姓氏究竟是哪个字,他也不太清楚。
车在研究所楼下停住,不知等了多久的詹国兴就站在台阶上,却没有迎上来。
“现在在对待民营企业的地位这个问题上,有些问题很复杂,”当车停下来的时候,老头没有直接下车,他坐在楚振邦的身边,沉吟了片刻,说道,“就在这些复杂问题背后的利益更是错综,很多事情具体应该怎么做,做到何种程度,并不是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些人能够决定的。”
楚振邦的手里拿着那幅字,将老头这番话听得仔细,他知道,在米粮库胡同拿到这副字的时候,那位老人没有对自己说任何多余的话,他想要说的,应该就是身边这位老头现在正在说的。
“改革是一段路程,不管平坦还是阻梗,也不管曲折难行还是畅通无阻,首先一个关键点就是必须走出去,必须迈开步子,”老头显然也没打算留给楚振邦开口的机会,他继续说道,“在这条路上,我们已经走了十年,不过最初的一个着眼点还是放在农村。而之所以首先放在农村,不仅仅是因为农村迫切需要改革,也不仅仅是因为农业的基础地位,其中至关重要的一个因素,在于农村的改革涉及的利益面小一些,受到的阻力也小一些。现如今,我们将目光转向了城市,转向了企业,不可避免的就会有更多的杂音出现,这些都应该给予理解。”
楚振邦默然点头,心知肚明这番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也很清楚其中暗指了些什么。
“你开办的西城时尚很好,这一年时间来的发展也很好,很有代表性,从一定层面来说,也很能说明问题,”老头还在说,不过话题已经转到了西城时尚的身上,“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私营经济作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有力补充与重要组成部分的现实性,增强了一些人的底气,但也打了一些人的脸。有了底气的人自然什么都好说,但那些被打了脸的人总免不了会有些怨气,他们可能会给西城的发展制造一些障碍,至少会向里面添些沙子,这些都很正常,所以你应该用更长远的眼光来看待这个问题,要感觉到压力,但也不能屈服于压力。”
“最近,体改委将会对几家部属轻纺企业作出调整,年内估计会在原轻工集团总公司的基础上,成立一家纺织总公司。”老头说道,“这个整合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和你的西城较较劲,在这一点上,你最好有所准备。”
一晚上都很紧张严肃的楚振邦,听了这话禁不住笑了笑,说老实话,国内轻纺企业倒是有实力比较雄厚的,其中市场占有率比较高同时反响也不错的主要是红豆。不过红豆的主要市场还是在国内,国门一出,它就什么都不是了,从这一点上说,西城与红豆之间并不存在什么竞争关系,毕竟西城主打的时尚是国际奢侈品市场,两个品牌的发展方向都不一样。
楚振邦还不怀疑国内通过优质资产整合,能够在短期内攒出一个本身资金实力雄厚的轻纺类企业来,但这家企业能不能将品牌运作到国际高端市场,能不能在激烈的国际竞争中生存下来,而不是仅仅以廉价取胜,现在还真是个未知数。至少在楚振邦前世的时候,这样的企业没有出现过,国内轻纺业的出口主要是还依靠“物美价廉”,还是利用低劳动力成本这一优势,而这个优势本身就是靠压榨国内低端劳动力换来的,说是穷举国之劳力结外国之欢心都不理亏。
而在西城呢?那些代工企业的情况楚振邦不敢说,至少在西城时尚内部,一个富有经验且手艺高超的裁缝工,在目前的市场消费水平情况下,每月拿到两三千的基本工资是不成问题的。换一个环境,即便是到一家大型的国有企业,一个职工现在恐怕也拿不到每月两三千的基本工资。
从这一点上说,楚振邦丝毫不畏惧即将到来的竞争,只要对方以正规的竞争手段来玩这场游戏,他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未来的一年时间,对于你的西城来说很重要,”老头也不知道楚振邦在想些什么,但他从对方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笑容中,清晰的感受到一种浓浓的自信,“如今的西城可能多了一些发展的掣肘,但你必须迎难而上,争取将成绩再打上去一两个台阶,唯有如此,有人才好开口为你说话,才好正式站出来做一些表态。”
楚振邦心头一动,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题字,这薄薄的一卷纸,此刻竟然有了很沉的分量。
“好啦,下去吧,”老头把他该说的,能说的都说完了,也不看楚振邦的表情,就那么摆摆手,说道,“记得嘴上多个把门的,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可以说你应该能分辨的出来。”
楚振邦迟疑了一下,还想问问老头的贵姓,可前面的司机也不怎么就看到了老头的手势,竟然抢先一步下车,替楚振邦拉开了车门。
无奈,楚振邦只得放弃了多问一句的打算,弯腰钻出车外。
两辆车很快重新发动起来,在公路上转了个弯,从来路转了回去。楚振邦看着车尾灯消失在夜色之中,禁不住长出了一口气。
“去哪儿?”詹国兴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楼前的台阶,他站在楚振邦身后,轻声问道。
詹国兴的纪律性是很高的,他没问楚振邦这一晚上去了什么地方,尽管他知道如果问了,楚振邦不太可能瞒着他。
“回公司,”楚振邦面沉如水,言简意赅的说道。
“我去取车。”詹国兴一句废话都没有,看了他一眼,转身朝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从西三环回到公司,这一路上楚振邦都很沉默,他感觉自己想了很多,可想要捋一捋思路的时候,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想,脑子里空空的,像是塞了一团草。
詹国兴开车很稳,见楚振邦面色凝重,他一路上也没有打扰,甚至直到车子停在西城集团的办公楼下,他还将车静静的停了十几分钟,直到楚振邦自己从沉思中醒转过来。
“唔,到了怎不知道叫我一声,”好不容易从一团乱麻般的思绪中清醒过来,楚振邦扭头看看,却赫然发现车子已经停在公司楼下,他抚摸一把额头,挤出笑容说道。
詹国兴扭过头,迎着他的目光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行啦,时候不早啦,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耸耸肩,楚振邦推开车门,钻出去的同时说道,“对啦,这几天咱们就离开北京,我得去布拉戈维申斯克一趟,你替我把护照什么的准备一下。”
詹国兴无言的点点头,算是答应下来。其实他没告诉楚振邦,去苏联的事情他早就准备妥当了。
满腹心事的走进办公楼,楚振邦一路直奔自己的办公室。这个点办公楼里除了一楼的保安之外,已经看不到什么人了,从楼梯一路上去,倒是碰到两个巡夜的保安。
回到自己办公室的门前,楚振邦正摸索着掏钥匙,赫然发现自己办公室的房门竟然虚掩着,里面有灯光透出来。
目前,苗豆人也在北京,不过她并不住在公司,而是同那些与西城签约的模特们一样,都住在崇文门那边的白领公寓里,倒是傅淑丽时不时的在公司值班室休息两晚。楚振邦琢磨着,这个点能打开他办公室进去的人,估计也就是傅淑丽了。
推开虚掩的房门,果不其然,宽敞的办公室里,傅淑丽正坐在楚振邦那张办公桌的后面看电视,两只穿着肉色丝袜的小脚很不淑女的翘在桌子上,随着电视里的音乐旋律一摇一摇的,显得很是惬意。
“怎么没回去?”楚振邦推门进来,一边褪下身上的外套,随手挂在红松木的房门后面,一边挽起衣袖问道。
“回去干什么?”傅淑丽手里捏着一块披萨,笑道,“今晚豆豆她们一群小妮子去混酒吧,我回去也是一个人呆着,还不如在公司多留一会儿呢。”
楚振邦摇头笑了笑,苗豆她们那些年轻的女孩子在北京自然是闲不住,晚上去酒吧休闲自然是她们最喜欢的一个项目,而相比起她们,傅淑丽已经不是女孩子了,玩乐的心思自然就淡了。
“晚上吃过了吗?”看着楚振邦走进卫生间,傅淑丽拨弄着桌上的一盒披萨,问道。
“没有,”楚振邦在卫生间里洗着脸,含糊不清的说道,“对啦,我这几天可能就要走,北京的事情可能顾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