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振邦与彭胜男几乎是踩着七点的整点进了小宴会厅,近几天几乎时时刻刻都跟在楚振邦身边的詹国兴没有来,偌大的小宴会厅里,只有三个人面对着一大桌丰盛的菜肴。
沈婷之所以请动彭胜男为她牵线,其意并不是为了让后者充当介绍人,也没想着让彭胜男出面安抚楚振邦,她真正需要的只是一个合理的,且能够与楚振邦私下会面的机会。
而对于彭胜男来说,因为自身所处地位与身份的特殊关系,在国麻一厂的问题上,她不能开口,更不能插手,只能超脱事外。
正是由于这些复杂的缘故,会面的最初一段时间里,三个人只是喝酒闲谈,谁都没将话题引到有关国麻一厂的问题上去,直到彭胜男借故离席之后,沈婷与楚振邦的交谈才进入正题。
精心准备的一桌菜肴几乎没怎么动,倒是茅台喝了一瓶。别看沈婷是个女人,但酒量着实不错,三四两白酒下肚,她的脸色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是一双眼睛里亮闪闪的,像是蕴了一汪水。
“实话实说,国麻一厂走到今天这一步,谈不上具体应该由谁来负责,”酒席撤下去,沈婷又命人在桌案边摆了一幅茶案,全套的紫砂壶茶具送上来,她亲自出手烹茶,“当然,想必这个问题也不是楚总真正关心的。”
楚振邦对茶道很有了解,不过此刻他的心思却没放在这上面:“与我无关的事情我从来都不关心,至于国麻一厂的问题中我究竟关心什么,沈总心里应该也很清楚。”
沈婷将头汤茶倒掉,重新执起紫砂壶的时候歪头想了想,说道:“不能说是完全清楚,猜测倒是有一些。我想,楚总首先要得到一个结果,应该是将国麻一厂现有的整个班子都换掉,然后呢,你大概就要解除丽水酒店的承租合同。这两个要求大概是最基本的了吧?而从楚总这段时间作出的动作来看,你大概还想让某些人付出点代价,比如说让一些该坐牢的人去坐牢之类的。”
“就算是吧,”楚振邦盯着面前的几个茶盅,语气平静的说道,“不过沈总还是少说了一点,那就是贪了我的,还得给我原封不动的吐出来。国麻一厂过去如何我不管,就从西城接受收购条件、国麻一厂资产清单上交之日开始,这之后所有从国麻一厂腾挪走的资金、财物,都必须一分不差的补回来。我的西城是做轻工纺织的,不是搞农副的,所以我的钱也不能拿出来养猪。”
沈婷给面前茶托里的六个茶盅逐一沏上茶,仪态显得很是悠闲,就像是丝毫没有听出楚振邦话语中的讽刺挖苦。
“楚总要解除国麻一厂此前签订的招待处承租合同,这一点没有问题,我就能够做得了主,”沈婷说道,“实际上,丽水酒店虽然名义上是承租给我的,我也是酒店的总经理,但我平时却是很少管理这边的事情,如果说我从酒店得到了什么,无非也就是每年几万块的分红罢了。你不用不相信,丽水酒店这几年的经营确实很不错,可扣除合同上规定的承租费用之外,剩余盈利如何分配也不是我能说算的,说到底,我也只是一个打工的罢了。”
楚振邦不知道她这话是不是在推卸责任亦或是故弄玄虚,不过他是绝对不会对丽水酒店放手的。西城收购国麻一厂之后,下一步的资源整合中最关键的环节,也是最能剥离出良性资产的项目就是丽水酒店。西城没有经营酒店业务的经验,没有这方面的计划,所以丽水酒店将来势必要卖掉,收回来的资金将在一定程度上弥补西城收购国麻一厂所承受的损失。
“除了丽水酒店的问题之外,我还可以承诺对楚总作出有限度的补偿,比如说此前为买断工龄而拨付过来的资金,再比如说向在厂职工收取的押金,这些都可以退回。”沈婷继续说道,“不过除此之外的问题,希望楚总也能网开一面,不要继续追查下去了。”
楚振邦冷冷一笑,沈婷说这么多的目的,实际上概括起来只有一点:钱的事情好商量,但国麻一厂的人不能动。
这是很明显的,丽水酒店的承租合同可以解除、买断工龄和职工押金都可以退回,而这些年国麻一厂资产流失的问题却不能继续追查了,如此一来,也就等于是要放过敬炳国那些人了,毕竟现在能制约他们的罪证就只有这三个方面的。
“楚总不要急着做决定,您可以先听我介绍一下国麻一厂的情况,嗯,就当做是讲史了吧。”沈婷也不在乎楚振邦脸上不屑的笑容,她自顾自的说道,“实际上我对国麻一厂的了解也不多,真正接触到这个厂的时候是73年,那时候我们一家转到哈市,我母亲就在厂里工作。从那时一直到84年,将近十二年的时间,我们一家人都生活在这儿......”
“这么说沈总对国麻一厂还有很深的感情啦?”楚振邦忍不住插口讥讽道。
“感情?或许吧,毕竟我这辈子最不堪的记忆都交汇在这里了。”沈婷漠然一笑,语气空洞的说道,“那时候我们一家就被安排住在2号库,也就是现在的南废仓2号库。我母亲来国麻一厂并不是工作调动,而是劳动改造,她每天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洗厕所、掏粪池以及偶尔在全厂批*林批孔斗争大会上充当一下反面典型。年数太久了,有很多事情我都记不清楚,要说印象最深刻的,大概就是斗争大会了,每到那时候,我都要抱着弟弟上主席台,按照那些人教的词,当着近万人的面宣布与我母亲脱离母女关系,并揭发她的罪行、朝她脸上啐唾沫。”
楚振邦无语,疯狂的年代总能早就人们更大的疯狂,就像沈婷自己说的,年代太久了,已经没有什么品评的意义了。
“这种事情今天说起来简直是大逆不道,可在那个时候,却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被圈到国麻一厂劳动改造的人不止我们一家,什么反党集团骨干啊、阴谋复辟的坏分子啊、反动学术权威啊,等等等等,零零总总的有二三十户人家呢。谁家的孩子不公开与反动的父母划清界限、脱离父子父母关系,谁家的孩子就吃不上饭,就要挨打,而且还是往死里打。”沈婷拿过放在旁边椅子上的手包,从里面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递到楚振邦的面前,指着其中一个人说道,“但总归不是每个孩子都肯低头的,就像这个人,他当年只有十五岁,每次开斗争大会的时候,他都一声不吭,被人打耳光打的牙都掉出来,硬是捡起来塞嘴里,和血吞下去。还有这个,这家伙是我们那些孩子里最大的一个,为了给大人们头口吃的,到厂里的自留地偷萝卜,成麻袋的偷,结果被厂保卫处的人抓住了,活生生的打断了一条腿,后来走路一瘸一拐的......”
楚振邦拿着照片,心里一阵阵的发堵,这并不是因为他对照片中人的同情,而是因为他意识到一件事——国麻一厂的问题并没有他之前想象的那么容易解决。
手里的照片是一张大合影,里面老老少少的足有三四十号人。尽管照片头联上的日期是85年,可照片中的人,有几个他现在还能认出来。这几个人平时没少在电视上露面,有北疆省省委的,也有国家部委的,别的不敢说,至少其中任何一个都不是他楚振邦现在惹得起的。
而沈婷指给他看的两个人,都是照片中比较年轻的小辈,这两个人楚振邦也认识,第一个,也就是那个和血屯牙齿的,就是国麻一厂现任副厂长左昊,至于那个断一条腿的,则是此前曾经前往北京与西城谈判的哈市轻工局副局长林自立。
眼前的情况再清楚不过了,沈婷这番讲史或许有博取同情的因素,但更多的还是在施加压力。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毕竟只是有一个口号,它的价值主要体现在宣传上,存在则是体现在墙体、报刊亦或是电视屏幕上,人们说的是司法权、检察权独立,但在体制内,人为的干涉任何时候都避免不了。
退一万步说,即便是在国麻一厂的问题上没有人设置障碍,像左昊、林自立这样的人最终都被依法惩处了,那么今后呢?西城会不会受到明的暗的打击报复?这一点真是不好说。
“楚总,你说我对国麻一厂还怀有很深的感情,我说或许是,”沈婷将照片收回去,重新放回到手包里,“这个回答并不是敷衍,说句真心话,我也希望国麻一厂的未来能够得到改观,也希望过去的一切都能今早画上一个句号,但我也必须明白的说清楚,这个句号必须按照我刚才说的那样画上去,如果你想把整个盖子都揭开,那最终的结果,很可能是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