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就是十五年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一些当年熟悉的朋友难保不会发生变化,有的甚至会变得你都认不出来了。”
沈婷订的会面地点就在丽水酒店的小宴会厅,时间是晚上六点半。因为军区正在筹划一场电子对抗的演习,最近几天很忙,彭胜男原本不打算来的太早,但上午与楚振邦的简短电话联系,令她改变了主意,不到下午四点,她就提前请假赶了过来。
半年多时间没见,在楚振邦的眼里,彭胜男的身上似乎没有半点变化,仍旧是一袭军装罩身,不施粉黛,就是当初的胶底解放鞋换成了现在的圆头矮根皮鞋,整个人看上去英姿飒爽、英气逼人。
对彭胜男,楚振邦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他简要的将这次前来哈市的目的叙述一遍,隐晦的提到国麻一厂存在的问题中,丽水酒店是极为重要的一个方面。
彭胜男性格豪爽,但豪爽并不等同于脑子不开窍,她知道沈婷经商,也知道丽水酒店至少在名义上是以她为总经理的,所以说沈婷究竟有没有问题,现在真是说不清楚。
客厅里只有她和楚振邦两个人,说话也不用避讳,而沈婷这个人来历,彭胜男也不介意在这个场合下说出来。
“小的时候,我姑姑家和沈婷她们家都住在一个大院里,我是过继给到我姑姑家的,一直到上军校之前,都跟我姑姑住,那时候我和沈婷是整个大院里关系最要好的一对玩伴。”坐在楚振邦对面的沙发里,彭胜男双手捧着一杯清茶,头微微偏着,一边回忆一边说道,“72年的时候,沈婷的祖父因为出身四野,被圈起来审查,沈婷她们一家人才从大院里搬出去,从那之后一直到84年沈老平反,我都没有再跟沈婷见过面。”
楚振邦点点头,他出生的年代毕竟不是很晚,有些事情大其概的也有些了解,这时候也没什么问题可提。
“沈老平反的时候,身体状况已经很差了,回来的当年就过世了,我就是在他老人家的葬礼上再次见到的沈婷,”彭胜男继续说道,“沈老过世之后,沈家就没有什么人在军队任职了,沈婷的父亲沈卓云有很严重的类风湿,当初组织上照顾他,安排他到石油天然气总公司担任了一个有名无实的副总经理,好像今年也该退了。沈婷还有个弟弟,叫沈东阳,没听说有什么建树,实际上,沈家应该算是没落了,没有什么背景的……不过这种事情也不好说,当年沈老在部队的时候人缘很好,他把圈起来审查的时候,又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的身上,着实保护了不少人,或许这一层人脉关系现在还在发挥作用吧。”
彭胜男最后的一番话可信度很高,对于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人来说,要想国麻一厂这样的重大问题中分一杯羹是根本没可能的,更何况沈婷在这一场瓜分中还不仅仅是分了一杯羹那么简单的。
“好啦,不管怎么样吧,我能告诉你的东西也就只有这么多了,”想想似乎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彭胜男搓搓双手,顺势又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说道,“最近一两年,我和沈婷的联系倒是不少,但这次的事情如果她真有问题的话,别说是我,即便是沈老在世估计也帮不了她,当然,也不可能会帮她。不过作为朋友,振邦,我必须跟你提前交代一句,如果说你的手上没有掌握什么切实证据的话,最好不要直接下定论,免得给自己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那是当然,”楚振邦笑道,“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现在手里掌握的也不过是一本账簿而已,它只能说明国麻一厂过去几年间存在严重的资产流失问题,至于说具体的要由谁来为这个问题承担责任,现在还说不清楚呢。”
彭胜男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叹口气说道:“既然问题还说不清楚,为什么不交给审计、检察之类的部门去查?你难道不知道这种事情最后不管能不能查清楚,最后都会竖起一批你根本看不清、摸不着的敌人?”
手里的茶早就凉了,楚振邦拿过桌上的紫砂茶壶,给彭胜男手里的杯子续上热茶。
看人果然不能只看表象,家庭环境对一个人心智、思维的培养显然也极其重要。如果仅仅是平日的相处,彭胜男给人的印象就是直爽、豪气,不可能有太深的心机,但从她说的这番话来看,也不是没有丝毫见地的。
“说起来胜男姐你可能不信,”沉吟了一会儿,楚振邦说道,“实际上关于国麻一厂资产流失的事,我原本就没想过要插手,在最初接受并购提议的时候,我甚至做好了牺牲一部分利益的准备。如今的西城还处在发展的初期,股份制之后,有很多方面的利益还需要时间来磨合,所以说,我希望能够得到一个稳定的内外部环境,不想横生枝节。但结果很明显,有人把我的谨慎、妥协看作是软弱可欺了,他们吃垮了一个国麻一厂还不满足,现在又想跑到西城身上来结结实实的咬上一口,你说我哪还有什么退让的余地?”
对楚振邦所说的这些,彭胜男深以为然。之前楚振邦已经跟她谈了现在的情况,国麻一厂的职工现在还在闹,这里面肯定有人搞鬼。另外,按照并购协议的条款规定,这段时间国麻一厂裁撤员工是有条件和人数限制的,买断工龄所需要的资金,西城时尚掏了一大部分。可签订的协议到了国麻一厂就成了废纸。享受买断工龄政策的职工少之又少,而西城拨过来的资金却一分都没返还回去,不仅如此,厂里甚至还以安排下岗为威胁,在全厂范围内向工人收取押金,每人一万……
他们这么做是不是大胆且放在一边,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现在搞出来的这些勾当,都是在吸西城时尚的血,作为西城的创立者,楚振邦怎么可能容忍的了?
“行啦,用不着跟我诉苦啦,”彭胜男听出楚振邦这话里隐藏的意思,她欠起身子,伸手过去在楚振邦的膝盖上拍了拍,笑道,“搞得好像我要包庇谁一样。我得再声明一次,今晚的会面我只是充当一个中间人的身份,至于你们之间要谈什么,怎么谈,一概与我无关。”
楚振邦淡然一笑,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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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水酒店前楼的小宴会厅也是对外开放的,下午的时候才接待了一批前来哈市洽谈合资业务的东南亚客商,直到临近黄昏的时候才散场。短短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整个宴会厅便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多余的摆设一律撤走,仅留下一个实木的大型餐桌和四五把椅子。
宴会厅的摆设布置是沈婷亲自监督弄出来的,宴客的餐单也是她亲自选定的,由此似乎也能看出她对今晚这场会面的重视。
其实对于沈婷来说,现在还远谈不上惧了楚振邦的来头,正如彭胜男所说的,沈家虽然没落了,但也不是没有依仗的,最重要的是,国麻一厂问题的背后绝不仅仅牵连着她一个人,而是一个庞大的利益网络。在这个网络中,她只能算是一个掮客,而不是最大利益的获得者。
一个有近万职工的国营企业,几年时间就给掏的只剩一个空架子,回头还要作价上千万卖给民营企业,这样的事情仅仅是厂里的厂长、党组书记就能干的来的?仅仅是哈市的轻工业部门就能操作的了得?扯淡。
国麻一厂从当初的部属企业划归为省属,再划拨到哈市地方,这一连串的直管关系调整,早就把整个企业的精气神耗光了,管理上的混乱、制度上的不完善,自然会给一些心存贪念的人创造出伸手的机会。所以说真要追究责任的话,主要的问题不应该在谁伸手、谁先伸手这类细节上,而应该是在谁给别人创造了伸手的机会上。
当然,类似的想法沈婷也只能放在心里,不惧归不惧,如果能有尽快将问题解决掉,对她总归是有好处的。退一万步说,若是楚振邦真是那种二愣子,不计后果的把整个国麻一厂存在的问题都给捅穿了,他将来固然是要倒霉,可她沈婷却注定要死在他前面。
都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其实脸这东西有时候真就狗屁都不是,脸面、尊严那都是人家给的,自己死撑着一张脸皮那只能叫没羞没臊。这样的道理,沈婷当年跟着父母、爷爷下放改造的时候就弄明白了,只要对自己有利,她可以在人前将自己武装成高高在上的女王,同样也不介意把脸面坐到屁股底下装孙子。
不管从心底里怎么看待楚振邦这个人,至少在今天的这次会面中,沈婷懂得端正自己的态度,为此,她甚至不惜提前半个小时等在小宴会厅门口,等着迎接这位民营企业家的大驾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