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乾学被革职在家,朝堂风云骤变。傍晚,康熙坐在御膳前,明日便是三格格出嫁的日子,他从魏珠手里将三格格的随扈侍卫官员名单拿来,这些人日后便随着公主在巴林部,直至公主殁,方可回京。
内务府依照和硕公主的份例筹办事宜,大婚于巴林部举行,仅将公主送出京城,以后便是随扈人员和额驸的事。即便如此,康熙还是为她准备了十里红妆,沿着她出城的路挂满红绸。
第二日,康熙站在太和殿前,看着汉白玉梯□着盛装的荣宪,只见其将手搁在膝上,福身道:“儿臣恭请皇阿玛圣安。”
“平身。”
荣宪微抬头,康熙看到一张陌生的脸,不禁思及多年前在宁寿门前那个言语老成的三格格,彼时她还是未行笄礼,如今已经张开了。康熙对着她,突然词穷。幸而荣宪出言道:“皇阿玛,儿臣此去,恐难再回京。如今别无他求,只望皇阿玛龙体安康,大清国泰民安。儿臣远在塞外必不忘皇阿玛对儿臣的恩典。”
康熙这还是第一次听女儿把话说得一套一套的,笑了笑,嘱咐道:“承你吉言。到了塞外,是大清的颜面,亦要恪己守则,勿要逾越规矩。”
又顿了顿,自觉多说无益,便走到她跟前,拍了拍她的肩部,轻声道:“走吧。”
“儿臣谨遵皇阿玛圣训,告退。”
她后退了几步,转身跨入轿中,康熙隐约看到她眼角滑落的泪,心下五味杂交。公主的婚事牵连着朝政,康熙亦无能为力。
胤礽瞥见康熙久久不语,上前一步,看着缓缓行至昭德门的轿子,轻言道:“皇阿玛可是舍不得?”
“并无。”康熙否认道。
“儿臣去祭天时,也未看到皇阿玛来送儿臣。”
康熙侧过头,望了他一眼,道:“你与她有可比性否?”
胤礽对他的冷言冷语毫不在意,将下巴搁在他肩上,道:“人言糟糠之夫必弃,您嫌弃儿臣了。”
胤礽的身高不断往上揣,隐隐有向康熙靠拢的趋势,他的下巴刚好到康熙肩部的位置。康熙感受肩上轻轻的重量,移开了身子。胤礽头部失去支撑,踉跄了一步才站稳,一抬眼便见康熙冲自己嗤笑,“你是糟糠?”
胤礽的笑脸僵住了,康熙未等他开口,转而缓缓道:“几日前,朕看到一份折子,前任山西平阳府稷山知县之子张恂如状告徐乾学诈取贿赂数千两,逼迫其父致死。这本是八年前的案子,为何掐在这种时候,才捅到朕面前,胤礽以为如何?”
康熙眼见着胤礽渐渐收敛了笑容,眉眼垂了下来,他心里的怀疑加重了一份,想着若此事全盘都是胤礽在后指示,那他的爪子就伸出京师了。康熙不免心惊,正欲开口,却听胤礽道:“儿臣不知所以然,但徐大人的作风儿臣略有耳闻。”
“哦?说来听听。”康熙收敛情绪,挑眉问道。
“徐乾学其人虽才学横溢,却不乏有攀权附势、张扬弄权之心,恐在朝中树敌众多。”
胤礽所言自在理,康熙细察他的面色,只是沉着,不见端倪,沉默了片刻后,转身道:“随朕来。”
康熙的猜忌胤礽摸得七八分清楚,他对此很不满,莫说此事并非是他所为,就算是他做的,康熙亦不该百般试探他。胤礽这般年纪的人爱浮想联翩,他想着康熙既是如此不信任他,也不知对自己有几分真心,若是非真心,那又何须答应他?胤礽越想越恼怒,脚步也越来越重。
康熙不知胤礽钻进了死胡同,只觉身后的地板都要被踩裂了。康熙权当他是胡闹,到了南书房,在御案后坐落后,才一边找张恂如的折子一边看着他撇下的嘴问道:“你作甚又不悦了?”
胤礽闻言,抬眼望见康熙不知所以的模样,胸腔仿若充了气般,脸气得通红。他欲开口却词穷,欲指责康熙却无从下口,回旋了半天,才蹦出一句:“无事。”
康熙疑惑地看着他,眉头一蹙,将手中的折子扔了过去,“那看看这个。”
胤礽被他的目光盯得心一慌,赶紧拾起折子,低头看去。折子很厚,里头详情陈述了徐乾学逼迫其父的原委并列有证据。
八年前正是徐乾学在朝中平步青云的时候,按张恂如所述,是年,他父亲的升迁文凭已到手,却因染疾卧床,不能及时赴平阳府上任,便书文上呈吏部,望能宽限几日。徐乾学却乘机设骗,称在京城需替他父亲周旋几日,逼迫其写下借据一千五百两,并加以高利贷。
又指示原任山西盐院徐讳诰武力相逼,令他父亲变卖田地房产,两年间多次逼债勒索,终酿成家破人亡。他望朝廷能将徐氏正典置法,以安庶父瞑目于九泉。
律法有定,乡绅指诈婪赃百两以上,法应正斩。如徐乾学讹诈数额如此巨大,即使他如今已脱离了乡绅的队伍,亦不可免了处置。
所谓“文凭”便是任命书,吏部有定,从文凭抵达认命官员手中起,十日内未抵达赴任点,递交文凭,则依法处置。胤礽想着张恂如父亲拜托徐乾学,确在情理之中,“禀皇阿玛,张恂如虽是纸面证据确凿,亦不可贸然断案。”
“八年前的江苏巡抚玛祜,江苏布政使慕天颜,朕已派人一一询问。伊桑阿亦翻查过吏部的档案。当年的山西平阳府稷山知县张希哲,既状告者的父亲,是由江苏巡抚和布政使提升的,吏部也确实有其当初上呈的申请。至于徐乾学是否要挟他,朕差往太仓州的人还未回奏。”康熙道。
“不若先宣徐乾学来询问一二?”
“不必。待人证物证俱全,再宣他也不迟。”
胤礽见康熙定了心,便猛然下跪道:“儿臣有一言不得不说。”
康熙被他膝盖与地的碰撞声惊得侧过头,胤礽已许久没这么规矩了,却让他产生了几分好奇,“说来听听。”
“徐乾学于康熙九年入翰林院编修,至康熙二十四年入南书房,与明珠共谋大事。而后又与高士奇、王鸿绪等结为南党与明珠北党相争,其心可诛,皇阿玛虽仁心御下,却不可不严惩奸臣以安民心。”
胤礽头一次求康熙严办大臣,心里紧张,话音一落,听不到康熙的话,一咬牙,再道:“况且朝中已有索额图一党潜伏,他日南党壮大,必与索额图分庭抗拒,危害朝政清明。”
胤礽在他面前鲜少提索额图,更不说结党之事。康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半响才道:“起来吧,朕会细细斟酌。”
话音一落,外头便传来高士奇的声音,“皇上,请安折臣已阅毕,可要呈进来?”
康熙和胤礽对视了一眼,又望向门那头,顿了片刻才道:“进来。”
也不知道高士奇可有听到胤礽方才的话,只见他将折子搁在御案一角,又后退着在殿下站定,整个过程都垂着头。康熙的视线未在他身上多停留,“退下。”
胤礽看着高士奇合上门,上眼睑微动。还未侧过头,却听康熙道:“朕反复考虑了,择正白旗汉军都统石文炳之女为太子妃。朕以为她相貌才学家世皆优,你若无异议,朕便让礼部择吉日。”
胤礽对此很是无所谓,“您看着若好那便好。”
派往太仓的人不过几日,带回了徐乾学的留在太仓的亲信和当日替他施行勒索的几名证人。饶是徐乾学老奸巨猾,也不得不招认,只道是有负圣恩。
想他已过花甲,还是战战巍巍地跪在殿下,康熙看着都皱眉。他回想此人入仕十余年,不得不感慨道德与**对撞的时候,获胜的多半是后者。朝廷上下上前大臣,宦海沉浮之中,底线难存,殿下这人不过是沧海一粟。
“多余的话,你不必多言。朕也念在你为朝廷着力不少,你虽有罪,但可在律法之上宽限些。”康熙又对伊桑阿道,“把他拉下去杖刑八十,革职永不录用。”
徐乾学经此杖刑若能留口气,势必也留下病根。康熙多番考虑过他的身子,以为自己已是很仁慈了,可不想,徐乾学刚回昆山老家,不过多久断气了。
康熙知晓此事时,已是胤礽大婚之后。
自那日胤礽点头,康熙便将大婚的旨意发了出去,礼部、内务府和造办处三头并进,不过一月,毓庆宫就多了一个主子。大婚当日,康熙坐在保和殿上头,看见站在胤礽身侧的太子妃,瞬间一愣神。太子妃虽长得清秀,也与画像轮廓相似,但乍一眼看去,却有几分不对劲。公媳有别,康熙也不敢多看她,仅是觉得她与画像还是相差甚远。
胤礽貌似对女人无意,康熙却颇为了解他对女人的审美,想来这个儿媳妇是很不符合胤礽的审美的,亦不知胤礽作何感想。第二日敬茶后,康熙按捺不住,私下问胤礽:“对太子妃可满意?”
胤礽看着他道:“您若问她的品质,儿臣尚且不知;若是长相,确非儿臣偏爱的类型;若是那方面的,熄了蜡烛,儿臣什么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