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修一身白衣,边走边用帕子捂着嘴轻咳。沈墨瞳从大殿出来,见了他,不由停住步。
叶修也顿住,抬头,对她一笑。
他面有倦怠之色,但笑容极暖,极亮,明润得只可沁入到人心里去。
沈墨瞳低下头,浅浅地向他行了一礼。
她再也不复有,如初见时那般,歪着头,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她还哑,但已无笑疾。
他依旧和煦如初,还了一礼,唤了她一声“沈姑娘”。
两个人擦肩而去。
沈墨瞳不由得想起,他对父亲说,今生只爱她一人,他生,让她得半世恩宠,他死,让她得一世无忧。
沈墨瞳突然很想缓下步,回头看一看他。他因何发这般重的言诺,而叶修,正是以言诺征服天下。
叶修进殿,谦逊地行礼。柳辛也甚是客气,“叶先生,可是拿到了杜扬陷害燕王的证据?”
叶修道,“柳大人,杜扬非洛阳人士,他乃南越成王旧部,昙花许一现。”
听到此言,杜扬突然恐惧地痉挛,瞪大眼睛骇然看着叶修,向后缩去。
叶修道,“在下于事发当晚,第一时间,令人追踪送沈姑娘进燕王府,持有燕王令牌的领轿人,和抬轿的两个轿夫。”
柳辛奇怪道,“这是何故?那些人完全可以在外面随便找啊!”
叶修笑道,“柳大人,您错了。持燕王令牌,进入燕王府,不让守门卫士起疑,将人送到还能全身而退,这样的人,看似简单,却是不好找的。能拿着燕王令牌从容应对,并非随便找一个人便能做到,举手投足,语气做派,稍有差错,便出纰漏。”
柳辛点头赞同。叶修道,“反倒是沈将军府,一片狼藉,现场被百姓救火破坏殆尽,便有蛛丝马迹,也极难勘寻,反倒容易被人作假,而进入迷途。故而整个事件最有力的人证物证,当是从燕王府开始寻。”
柳辛道,“那叶先生追踪的结果如何?”
叶修道,“那三个人,皆可为当世的一流高手。这倒也不稀奇,出手的人为了慎重,自然派的是高手。只是,这三个人的终点,是在京郊往东二十里,华秀亭,他们见的那个人……”
叶修稍顿,话未讲完,柳辛等人已在大骇之下,变了脸色。
叶修的声音轻而笃定,“那个人,是湘东王萧子琪。”
屏风后顿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不久,武和帝由内侍搀扶着,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柳辛连忙行礼让座,众人也纷纷见过陛下。
武和帝待剧咳稍歇,挥了挥手,虎目含威,问叶修道,“你说,是湘东王萧子琪?”
叶修道,“是。若燕王为此秘密事,定遣自己的心腹干将。事了,也该向燕王回禀。叔侄虽亲,这种事也万不会把人用到湘东王的手下去。”
武和帝道,“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
叶修道,“那三人将沈姑娘送至燕王府后,空轿离开,弃轿子于东十五里外乱坟岗。然后夜装出城,赴华秀亭。在下本不该打草惊蛇,但今日燕王千钧一发,旦夕祸福,在下不得不出手,令人将这三人擒获,交于朝廷面审。”
擒住了?柳辛等人面面相觑,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地说,擒住了?
叶修道,“湘东王十八年前,曾与沈大将军一起,南征楚越各国,结识了不少豪杰。当时南越国破,英杰之士风流云散,湘东王少年英俊,颇有孟尝之风。十年前获罪,贬居京郊,日夜寻欢作乐,放浪形骸,但是贼心未死,手下网罗了众多对大周心怀仇恨的南越死士,这次沈将军府灭门,先被诛心香毒害,再是用雪魄蚕丝做面具,再假借怨灵复仇的手段,将南越宫廷的秘技,运用得十分娴熟。当年我大周挥师南征楚越五国,唯有南越血战到底死不驯服,所有宫廷珍奇尽数淹埋破坏,绝不为我所用,故而燕王便是有这个心,也应没这个力。”
叶修看了一眼地上的杜扬,微笑道,“杜扬为南越成王旧部,后归于湘东王旗下,潜入燕王府八年之久。十八年经营,而今只牺牲一个棋子,便让燕王百口莫辩,差点废掉了陛下的左膀右臂。除却燕王,吴王温驯仁善,其他诸皇子尚年幼,陛下身体不好,湘东王身为皇叔,正当盛年,又曾为开国立下过汗马功劳,试问这锦绣江山,异日为谁之天下?”
“够了!”武和帝一拳砸在桌上,起身怒吼,大殿一时为之闭气。
叶修一笑,从袖子里拿出一卷帛,躬身道,“所有杜扬的相关资料,以及湘东王暗藏的窝点,在下都已整理好,在此呈交陛下,请陛下定夺,容叶修告退!”
叶修行礼后,便往外走。武和帝看着绢帛上那熟悉的笔迹,想起曾受他的威胁,脸上突现出一种咬牙切齿难以言传的扭曲。
燕王一直镇定地坐在一侧,见叶修离开,终掩不住胸口的一股闷痛,只觉得嗓子一甜,起身唤了声,“先生……”
叶修站定回头,正看见燕王萧煜拄着桌子,一口血直喷出来,在近午的阳光里,凝成血雾落在地上,触目惊心。
短短十数日,大周京城经历了风云变幻,腥风血雨。沈氏灭门四天,武和帝以雷霆手段查抄了湘东王府,动用禁卫军和大内高手,捕捉住湘东王手下暗卫幕僚七十六人,日夜彻查,果然都有南方楚越五国旧部的背景。
龙颜震怒,下令将七十六人全部诛杀。
同时赐死湘东王,湘东王子嗣十七人,无论长幼皆斩杀。
湘东王妃自缢身亡,所有女眷,沦为官妓。
已嫁女,所有亲眷,皆遭贬斥,株连甚重甚广。
整整七天,京城的天是血红的,风是血腥的。人人胆战心惊,百姓道路以目。
武和帝面目狰狞,杀红了眼。朝堂上万马齐喑,提心吊胆。
每每武和帝居高临下斜睨着畏他如虎大气也不敢喘的众人,暗自品味咀嚼着别人的恭顺与敬畏时,却总是难掩内心中那股无端的怅恨,甚至,有点毛骨悚然。
他早在十年前贬谪湘东王时,便已全全布置好自己的眼线,却不想十年来一无所获,被瞒得密不透风结结实实。直到,人家下死手要除掉自己最能干的儿子,他还被蒙在鼓里,差点,就中计。
这般算计,已是可怕。可是问心阁崛起江湖不过短短七八年,来到京城是第一次,燕王出事仅四天,他便将湘东王的底,摸了个一清二楚。
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想起叶修那封短短的“问候信”,当时他只觉得气,如今却觉得后怕。
他叶修,完全可以,做得到。
燕王府后园的牡丹极富盛名,这几天,正在次第盛放。萧煜蒙冤,惊惧忧恐,耗损心力,吐了一口血,闭门不出,正在府上养伤。
“先生,以为如何?”
萧煜呷了一口茶,轻轻放下杯子,他穿着身半旧的常服,倚着软榻,眉目言语浅淡温和。
叶修但笑而不语。
萧煜道,“父皇这次,处置太过,人皆胆战心寒。众人给我上书,皆让我出面劝谏一二。折子,都堆了半书房了。我也不是没劝过,父皇不听。”
叶修道,“陛下不曾错。王爷,也不必劝。”
萧煜道,“先生,不觉得父皇杀戮太过了?”
叶修道,“即便过,也都已经做完了,再劝无益,反形同顶撞忤逆。何况对湘东王,十年养虎成患,这次,也该斩草除根。”
萧煜一笑,端杯饮茶。不远处亭台假山,绿柳如烟,国色天香的牡丹,正姹紫嫣红开遍。
日光明媚和暖。叶修低头饮了口茶,那新采的碧螺春,留齿生香,甘冽润喉。
萧煜道,“父皇下一步,是打算做什么。”
叶修这边放下茶盏,抬头轻笑道,“下一步,该是要杀在下了。”
这淡淡的言语一出,萧煜微微变色,拧眉道,“先生何出此言?”
叶修道,“十年前陛下疑其有野心,贬谪湘东王,自是已着人严密监视。不想紧要关头,却是在下道破玄机。这件事,在下已无功,而是有祸。陛下忌惮,也是在所难免。”
萧煜半晌不语。当时树影婆娑,柔光晃动着,鸟语而花香,叶修饮了口茶,言笑道,“素闻王爷府上,牡丹冠绝京城,能否让在下讨一枝回去,养在清水里,赏两日雅趣风姿。”
萧煜遂招手唤来婢女,命她去园子里剪一大枝雪玉,插在青花瓶里送过来。叶修忙道,“王爷不必如此割爱,赠在下一枝姚紫,已足够慷慨。”
那雪玉,乃是今年冠绝后园的白牡丹,意态清绝,纤尘不染,全京城仅燕王府这一株,全燕王府不过开了四五朵。萧煜一浅笑,面色虽略显苍白,但那一笑之下,容光却说不出的淡雅清贵。
“区区一朵牡丹,谈何割爱,先生若喜欢,我着人移株过去。”
叶修道,“花逢知己,琴遇知音,这让明珠暗投,牛嚼牡丹的事,在下可万不敢做。”
两人便都笑了。笑着笑着,萧煜便有几分失意寥落,在叶修面前轻叹口气道,“先生名满天下,父皇便有疑忌,也要投鼠忌器。只是先生这一走,问心阁与京城千里之遥,我遇事,不知道该与谁商量了。”
叶修道,“湘东王不过是颗小棋子,真正的敌手,躲在暗处,刚露出冰山一角而已。王爷这些年辅政,锋芒已露,羽翼渐丰,不如趁这次病,好好地歇一歇。”
萧煜道,“我是该歇了。父皇他疑忌先生,又何曾不疑忌我。他宠爱雪贵妃,已是痴迷,心疼吴王,贴心贴肺。我再能干,不过他手中的一把剑,那两个人,才是他要护的,最柔弱的亲人。”
叶修道,“天欲取之,必先与之,王爷不妨病得重一点,趁着养病,下下棋养养花,做几天孝顺儿子,吴王也年满十八,该出去历练了,陛下心里急,这话,也正好由王爷您来说。”
萧煜笑语道,“是,由我来说,父兄皆病,吴王,该出山了。”
这边厢婢女捧着青瓷瓶子过来,将牡丹花放在案几上。剪来的那枝牡丹,竟是并蒂半放,颜如玉,叶如碧,光华葳蕤,馨香四溢。
婢女禀告道,“奴婢去时,恰逢王妃赏花,听说王爷要赠花给叶先生,遂亲自挑选最盛美的一枝,以示敬意。”
叶修道谢,那枝牡丹倚瓶横斜,沁着光,十分的冰清玉洁。
那日午后,萧煜一场浓睡,半懒半醒,听得外面的丫鬟对小厮煮雪道,“王爷醒了吗,宫里把沈姑娘送过来了,王妃让告知王爷一声。”
萧煜直觉得胸口沉钝钝的,一阵烦闷。昨日皇上下旨,说墨瞳儿虽正值热孝,但念她已无亲人,无家可归,燕王与沈家公子友情甚笃,代为兄职,准她择日从燕王府出阁,嫁与问心阁叶修。
这人,是已经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