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情惘

目录:袖手姻缘| 作者:| 类别:玄幻魔法

    萧煜去见沈墨瞳的时候,正天如淡墨,彤云如火。

    牡丹如锦缎一般在她的身边铺展,沈墨瞳迎着光,白衣如雪,长发如瀑布般垂散至臀下。

    她在等他。

    萧煜在她身后伫立半晌,开声唤道,“墨瞳儿。”

    沈墨瞳缓缓地回眸,破颜,便一笑。

    她这一笑,虽是从骨子里透出了三分的幽独清老,但衬着夕阳亮烈的背景,那瞬息的光华,竟很秾艳。

    萧煜一时望着她,也没言语。

    沈墨瞳垂首低眸,然后缓缓地,极为恭顺而安静地,跪在地下。

    萧煜心一疼,快步上前去扶,待看清沈墨瞳深深低着头举高手臂呈上的东西时,萧煜登时顿住。

    美奂美轮的卧凤镯,在她白皙的手指间,折射着斜阳,明丽不可方物。

    萧煜的目光一暗,语气却极温柔和缓,他说道,“墨瞳儿这是做什么?地上凉,快点起来。”

    沈墨瞳并不动,只是谦卑恭敬地跪呈着,萧煜的目光渐冷,渐凉。

    此时云遮日没,暮色半明半暗,半暖半凉薄。

    “把卧凤镯还我,墨瞳儿是要和我,恩断情绝,是么?”

    萧煜的眸色愈深,声音带着种荒凉沙哑的低沉,恩断情绝这四个字,出口极浅,却触耳惊心。

    他满意地,看到沈墨瞳低微地一瑟缩。萧煜拿过卧凤镯,俯身,轻轻地,托起她低垂的脸。

    沈墨瞳闭上眼,斜阳的光影已浅淡,直照得她的脸幽幽暗暗。

    “墨瞳儿,看着我。”萧煜说。

    沈墨瞳眉心半蹙,转而舒展开,唇角一嫣然,便抬目直面着他。

    墨玉如洗般的眸子,湿漉漉的,犹自氤氲着一层潋滟空濛的泪光。可她那神色,已经是极为坦然,明净。

    萧煜将卧凤镯重又套在她的腕上,扶她起身,揉着她的头,轻声道,“墨瞳儿还是收着,做不成聘礼,还可以是煜哥哥给你的嫁妆。”

    言语还是宠爱温柔的,却暗藏着萧煜内心无从表达的深自喟叹。聘礼,变作嫁妆,所关乎的不仅是一只卧凤镯,他或许,永远失去了这个女人。

    总是,在真的失去这一刻,他才发觉,他已然错过了很多。

    以情诱她。他是如日中天的王爷,即便温柔缱绻,可他又怎么会真的看上一个哑女。

    叶修要娶她。那是他费尽周折好不容易才结纳下的天下英杰,不要说还是为了他谋划,便是真的横刀夺爱,他要成就大业,又如何会去吝惜一个女人。

    她一身艳妆被送进府来,他蹊跷震怒,厉声呵斥,他只想到的是自己的祸福安危,何曾顾及她家破人亡,又遭爱人所弃的境地?

    她真以为,是他来接她的。可是不是。他不久前还信誓旦旦,一转眼便袖手旁观。

    情之伤,灭门之惨,杀身之祸,一起加之于她,可她无所依傍,口不能言,她还只能笑。

    萧煜痛楚地,扭头闭上眼睛。

    斜阳褪尽,暮色苍凉。萧煜百感交集地想。他的父皇,为了护住他要杀掉墨瞳儿,可叶修只浅浅地威胁了一句雪贵妃,父皇便颓然而放弃。

    等到他真的极其凶险,他的父皇大怒痛惜,据说是倒在当场。可是醒来连他的面也没去见,只准备宣布他的罪名。

    他一直害怕墨瞳儿受人利用对他不利,但叶修笃定,让他依计而行。

    却不曾想,她真的刚硬聪明。冷定,抗旨,分析,精准果断令人发指。

    尤其是最后她那不动声色的反戈一击,思虑缜密,翻手为云覆手雨。

    就是在那一刻他才后悔。他才第一次,细细看她,认知她。想起她曾经亲密无间柔情似水地,偎在他怀里。

    他接近,利用,耳鬓厮磨,却从来不曾看懂她。他也不屑,去看懂她。

    只是懂的那一刻他已无机会。她爱他,已然结束。他爱她,却刚刚开始。

    沈墨瞳对他施了一礼,便欲离去,被萧煜出声唤住。

    淡月初升,萧煜披了身白蒙蒙的月光,望了她半晌,说道,“是我,对不起你。”

    这话一出口,后面的话便已顺畅。萧煜道,“墨瞳儿在宫里受委屈了,这么些年,怪我有眼无珠,竟没有看懂你的心,看懂你的性子。是我,负了你。”

    萧煜走近前,苦笑着,揉了揉她的头,轻声道,“叶修自会对你好,只是天妒英才,他身体不好,这些年殚精竭虑,也快要熬尽了,墨瞳儿,……”萧煜顿了一下,突发现自己的心思,竟有那么点难以启齿。

    “叶修活不过而立,墨瞳儿若失去依仗,……,煜哥哥,愿等你回来。”

    沈墨瞳抬头,会心地一笑。她的笑颜柔浅清甜,毫无怨怼,只带着种时过境迁的从容体谅。

    她八岁,母暴亡,而嫡母所出的长姐被赐婚为太子妃,整个将军府张灯结彩笑语喧哗,而她,被视为疯傻,被关在卑暗无人的后花园空房里。

    一身华贵,被人众星捧月般奉承的他,撞见她,一怔之下,和颜悦色地接近她,笑着对她说,“你的眼睛真漂亮,你笑起来,真好看。”

    甚至,砸了锁,牵着她的手,和她坐在树下,说很多话,手把手指着天,教她认星星。

    他每次来寻哥哥,便给她带些好吃的好玩的,偷偷地塞给她,做贼似的,可那却是她那段日子里唯一的隐秘无上的快乐。

    她十六岁,哥哥出征,他来送别,佯醉躲出来找她。他把她抱在怀里,笑问她,然后,第一次吻她。

    她含羞带怯,心已迷醉。

    其实她何尝不知道他有所图,只是她哑有笑疾,无所图,他贵为皇子,如何会亲近关注。

    谁不是有所图?谁的爱无缘无故?

    他在大婚前夕,夜潜进来,只为了给她一只价可倾城的卧凤镯,向她许诺,他会来娶她。

    能对她如此,有所图又如何,无所图又如何?

    直至梦破,她家破人亡险境环生,她真没力气,刻骨铭心地去恨谁。

    她为了保全他,煞费苦心坚如磐石,不是因为她还执着爱,而是因为她实在清楚明白,只有他安然无事,她才能活。

    醒便醒了,破便破了,谁利用丢弃她都没有关系。只是,她以一跪归还卧凤镯之诺,成全他代为兄职从王府出嫁之恩,从此后,纵她走投无路,身首异处,也绝不再回头。

    得他一句愿以后接纳的话,因他真诚,她很感谢。

    她只能一笑,告诉他,她也并没有,多怨他。

    萧煜与沈墨瞳分手。清幽月色,两个人相背而走。

    踩着月光,萧煜淡淡地想。死生契阔,人生贵在相知心。叶修的爱,或许无可替代。

    沈墨瞳在夜风里静静地想,出得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大周武和十九年五月初九,刚过端午,叶修从燕王府迎娶沈墨瞳。

    婚礼并没打算张扬,但是那天,却是意外的轰动。

    武和帝钦赐厚礼,为彰显叶修奇功,顺便还想借这个喜事冲一冲不久前大开杀戒给京城造成的沉重压抑,竟下诏由后宫地位最高的雪贵妃为他二人主婚,百姓大庆三天。

    所有的京城权贵,都奉旨打扮得光鲜亮丽热热闹闹蜂拥而至,百姓为睹神医北药公子的风采,一时之间,万人空巷。

    一入夜,整个京城便被烟火礼炮照得金碧辉煌,向来清净的凤凰街梧桐苑,更是人声鼎沸,车来车往。

    子夜将近,外面才传来小厮向叶修问好道喜的声音,侍候在沈墨瞳身边的两个小丫鬟皆是燕王妃精心挑选出来的,听见动静忙站起来,对进门的叶修行礼问安。

    叶修言笑着让她们退下,屋里一时静悄悄的。

    他一步步走过来,在沈墨瞳的身侧,站定。

    近在咫尺,沈墨瞳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气息,若隐若现的,极其清淡而幽静的药香。

    叶修挑起盖头,在红烛照映之下,沈墨瞳素手扶膝,垂眸浅笑,正花一般的娇美娇羞。

    “墨瞳儿,”叶修含笑唤,声音轻柔,浓腻。

    他说,“来。”遂轻轻牵起沈墨瞳的手,领着她来到桌旁,倒酒,将酒杯递在她手上,臂腕交缠,说道,“夫人饮此合卺酒,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饮毕,方知是调好的蜜。沈墨瞳垂着头偷眼看他,他白皙的脸,被婚袍衬得越发温柔清俊。

    笑若春风,眼里盈然溢满了笑影,目光亮,温暖而深邃。

    桌上有准备好的小菜和点心,叶修递筷子过去,说道,“先吃点东西,等这么久,饿了吧。”

    说完顿了一下,微笑着,贴心地倾身拔掉沈墨瞳头上沉重的钗钿,唤外面的人打水给夫人洗脸。

    抢着进来送水的是冬哥儿,他瞅了个空隙,很是不放心地瞟了沈墨瞳一眼。

    叶修让他出去,转身用温水拧了毛巾,非常自然地弯腰去擦沈墨瞳脸上的妆。

    温柔疼宠,细心呵护,让沈墨瞳突然之间鼻子有点酸。

    很久很久,久到她几乎忘了,世上也曾有个人对自己这么好,温柔疼宠,细心呵护。她当时不过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儿,从茂盛的花丛中跑过,一头扑在那个人的怀里,脆生生地笑着,搂着那人的脖子娇滴滴地说道,“娘,你闻,花香!”

    沈墨瞳强自逼回了眼泪。她正在热孝,她举家尸骨未寒,却举行这般热闹的婚礼,她只该觉得讽刺,她本该伤悲感慨。

    可是这么多年,威逼恐吓讥刺冷落,不管当时多疼多恨多绝望,她都只能笑,而今她出嫁了,这一生中唯一的大喜日子,她又焉能哭。

    她嫁的人虽短寿,却举世无双,给了她最终的依傍。

    洗净的容颜更清润媚人。叶修坐下,伸手将盘中的小果子喂进她嘴里,抿去她嘴角的碎屑,柔声道,“你的经脉已然打开,在为夫的面前,还要装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