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三,武和帝遍邀百官,于御花园设宴,赏奇葩,品香茶。
天气最清和的日跌时分,众人齐聚于御花园。大周民风开放,私宴场合男女并不避席,武和帝明言私宴小聚,为燕王压惊,与众同乐,故皆是夫妻同行,成双成对。
应该说,女人是妆点气氛的神来之笔,再庄重的场合,再严肃的人物,只要有了女人的珠光宝气,低侬软语,也顿显得歌舞升平,融乐祥和起来。
叶修牵着沈墨瞳的手一露面,顿时吸引住众人的目光。
名满天下的北药公子,多病而美姿仪,一旦得见,自然少不了多看几眼,但今日貌似风头更盛的,是他身边的那个女人。
生母为南越嫡公主,一个不会说话只会笑的傻子,竟惹动燕王和叶修的情怀,这个女人,长什么样?
那日沈墨瞳穿着件月牙白的外袍,宽广的衣袖和裙裾绣了参差错落猩红绽放的虞美人,随着她舒缓的步子,竟生动摇曳,柔美多姿。
她的长发松绾,头上只有一粒珠簪,看似随意,偏又精心别致。
她眸如墨玉,轻点红唇,肌肤细瓷般紧致白皙。
遍地权贵,目光灼灼,她站在叶修身边,风神俊秀清朗,举止仪态既不生硬拘谨,也不畏怯卑微。
一时之间静了静。
叶修侧首对沈墨瞳耳语道,“他们都在看墨瞳儿长得漂亮。”
沈墨瞳迎着光,对向叶修嫣然一笑。那个瞬间,那女子的青眸里柔辉熠熠,整个人直清如冰雪,艳若野狐。
众人心神一晃,不由面面相觑。沈家的哑女竟是如此人物,每个人的目光里都多了种了然但又很复杂的况味。
不远处燕王萧煜与王妃卫心玫错肩而立,沈墨瞳上前行礼道,“见过王爷,王妃娘娘。”
她的声音低而谦逊,但极清晰。
萧煜瞬间变色,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叶修在一侧解释道,“墨瞳儿身已无恙,原来只是有心疾不能开口出声。”
议论声骤起,这时前方传来太监四喜尖而高亢的声音,“皇上驾到!贵妃娘娘驾到!”
众人参拜,礼毕。武和帝牵着雪贵妃的手,居高临下,满面含笑。
“值此清和天气,林木阴阴,百花竞放。常言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朕这几日非常高兴,心花怒放,正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今日召大家来,正是为朕大周的几件幸事乐事!”
武和帝环顾着面含期待的众人,慢条斯理道,“若说朕这大周幸事有三。其一,燕王不久前险遭陷害,身陷囹圄,幸而天理昭昭,还了我煜儿清白,朕,幸甚。其二,得名满天下的问心阁仗义出手,揭穿湘东王惊天的阴谋,朕大周除此国贼,从此得安享太平,问心阁叶先生天纵奇才,大周能有如此贤士,朕,幸甚!”
武和帝说完,朝后边的四喜看了一眼,四喜会意,一挥手,遂有宫人手托托盘鱼贯而入,竟是每人发了一个又大又长,沉甸甸饱满非常的青色麦穗。众人不解其意,武和帝道,“朕要说的第三件幸事,正是在诸位手中。诸位已瞧见,这麦穗比普通麦穗长大饱满很多,而且还更抗涝抗旱,我大周百姓若得此品种推广,三年之内,四海将再无饥馁!君为轻,民为重,这社稷天下,所赖者不过万民,使朕天下万民得饱暖,免饥寒,少有所依,老有所养,此乃为君之最高道义!得此麦种,四海升平,天下大同不远矣!朕,幸幸甚!”
武和帝这一番话慷慨激昂,众人久居官场最擅长察言观色,故武和帝话音一落,便是一片跪倒山呼声,“恭喜皇上!大周万民之福!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仆伏,武和帝君临其上迎风飘飘,不由爽朗地哈哈大笑道,“众位爱卿快请起,今日君臣同乐,为的是赏奇葩,品香茶,不必尽此虚礼,众位请起!”
众人起身,武和帝双手一拍,令道,“上花!”
四五个内侍抬着一个大花盆出来,在离众人三百不远的地方停下。众人正纳闷,已有一股沁人的幽香扑面袭来。
“好香!好香啊!”
“这什么香啊!”
“似兰似麝,雅而不浓,远而不断,清幽而醒心,妩媚而可人!”
“有草木之清芳旷远,有花果之荣盛内美。”
“荷之洁,桂之雅,兰之幽,总技艺绝代的制香师,也调制不出这天然之风韵啊!”
……
在众人惊奇议论的当口,内侍们又抬着花走了一百多步,顿时幽香弥盛,众人闭目深吸,如醉如痴。
“菊之清,茶之润,酒之香醇,美哉盛矣!”
“扑鼻,浸肤,沁骨,怡心,五脏空明如冰雪,泠然似羽化而登仙!”
“在此香中死,死可矣!”
……
众人痴狂感慨时,内侍们已悄然间将花盆抬近。
香渐淡,渐远。众人使劲嗅着鼻子,半晌,意犹未尽地睁开眼,睹一树之芳容,不由眼前一亮,纷纷围观过去。
枝浓叶小,一树葳蕤如瀑布一般四面纷披而下,层层盛开着如星星般,深紫而叠瓣的小花。人近而香愈淡,唯用力追寻,才可染芳踪之一二。
众人几乎不信刚才那如仙如幻的芳香是这般其貌不扬的植物所散发,甚至有人故意跑到百十步远的地方,然后几近失态地惊呼,沉醉。
燕王望着那花树对叶修道,“叶先生,可知这是什么树。”
叶修道,“在下不认得,天然野生的,从未有此物,该是种植高手多番嫁接而成的。”
一旁的沈墨瞳眉心微蹙,轻轻闭眼品其芬芳。这边厢吴王脸带微笑,光风霁月般走过来,见礼道,“三皇兄,三皇嫂。”
萧煜颔首而笑,卫心玫道,“五弟,这是什么花啊,这么香,定是你所寻到的奇人的大手笔了?”
吴王道,“三皇嫂明鉴,易公子用心于五谷,更专长于花木的培植,这花正是他的得意之作。”
他答完卫心玫的话,看向叶修,彬彬有礼地一揖道,“见过叶先生。”
叶修一礼道,“在下见过王爷。”
吴王的目光落在沈墨瞳的身上,“这位定是叶夫人了。”
沈墨瞳行礼见过。吴王望着她与叶修十指相扣的手,小笑道,“叶先生与叶夫人,当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叶修一笑。这时武和帝见众人皆不识奇葩,纷纷向他问询,不由大笑道,“朕的吴王心忧百姓,立志改良五谷,网罗天下异士,这麦穗,和这奇香树,正是这位异人的手笔,来人,有请易家公子!”
“在下遵旨!”
武和帝话音刚落,从远处扶疏的花木中传来一个浮冰碎玉般清旷高远的声音,一个颀长郁美的身影,缓步而出。
一张俊美无匹的脸,顿时夺去了所有人的声音。
剑眉,挺鼻。他的目光幽潭般深,又星辰般亮。
他明明只是浅藏笑意,也没有刻意去看谁,却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有一种极温凉浅淡,泉一般柔软的情愫从自己的心尖上点染而过,然后随着他一笑而去,化水成酒。
他的姿容虽极妍极俊,却沉敛着男子的雄浑清刚,一身风骨,高贵而不可攀越。
正如他有万千秾艳的华彩,却不过穿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布衣。
“在下易卿阳,喜好嫁接培育之术,雕虫小技,蒙吴王和陛下垂青,让诸位见笑了。”
听了这声音,沈墨瞳的手忽而收紧。叶修俯身私语道,“怎么了?”
沈墨瞳挨近他,低声道,“面具人,燕王令牌。”
叶修道,“知道了。”
吴王在一侧轻轻望了眼窃窃私语的叶修和沈墨瞳,萧煜貌似随意地笑道,“五弟,这易公子是何方人士?”
吴王道,“回三皇兄,易公子是楚地岳阳人士。”
这边厢易卿阳已经明珠玉珰般走到众人面前,朝众人一礼,出口的声音朗润低沉。
“此花非天然之物,而是在下嫁植而成的奇葩,花虽小,但色艳而有奇香,近则清,远而郁,如美人之有风骨,纷披内美胜过千娇百媚,故名之为,美人骨。”
他说完微微一笑,伸手掐了朵花,示意道,“这花不但极馥郁清香,还润肺去燥补人气血,美容而养颜。每日用三朵研磨,取其汁,轻点于肌肤,百日后则幽香随形附骨,洗之不去。”
说完易卿阳将手中花直接放入嘴中,引来众人一片惊呼。易卿阳洒然一笑,极温雅地对众人道,“在下于去年采摘了一批花,焙干成茶,清香沁心醒神,诸位不妨一试。”
早有宫娥,从后面逶迤而出,手托茶盏,香氛袅袅。武和帝示意大家入座,他和雪贵妃怡然坐于台上,躞蹀情深,相互敬着茶。
易卿阳捧着杯子,带着笑,施施然走了过来。阳光斜落在他半边脸上,让他面容的轮廓愈发英俊而深邃。
“燕王爷,王妃,在下以茶代酒,敬王爷和王妃一杯,祝贺王爷吉人天相,遇难成祥。”
萧煜微微一笑,举杯道,“易公子客气了。”
易卿阳也未多说,又敬了吴王一杯后,来到叶修的席上,言行愈恭,行礼道,“叶先生,叶夫人。”
叶修客客气气地还礼,易卿阳的眼神,仿佛有把小钩子,深而带笑地望了一眼沈墨瞳,言语间意味低沉。
“叶夫人,很酷似在下的一位故人。”
沈墨瞳嫣然不语,易卿阳继续望着她,目光浓酽而深邃得,竟似有三分宠,两分的意会不可言传。
沈墨瞳道,“易公子惊采绝艳,小女子因三分故人之似,引您垂眸,深感幸甚。”
易卿阳一下子便笑了,对叶修道,“叶先生果然妙手,沈姑娘这令天下名医束手无策的旧疾,到您手里不过三日,竟就变得伶牙俐齿了。”
叶修刚呷了一口茶,听此言笑道,“易公子过奖了。”
易卿阳道,“在下仰慕先生久矣,若先生肯收留,在下愿为园中种药的一花匠,效命于麾下。”
他这话,声音不大也不低,一时惹得四周权贵,纷纷侧目。
连燕王与吴王都看过来。叶修低头饮茶淡淡一笑,“易公子玩笑了,公子龙章凤姿,岂可久居人下。”
高手过招,点到为止。两人这寥寥几句话,风轻云淡,却是暗潮汹涌。易卿阳在吴王和燕王面前,乃至于在武和帝面前,说出愿效命于麾下的话,实则把叶修的盛名置于皇权之上,似捧实杀。而叶修,一句龙章凤姿,岂可久居人下,更是为易卿阳种下了祸端。
叶修不仅以神医传世,更以品鉴人物料事如神闻名,所谓得叶修者得天下,便是从此而来。
一句龙章凤姿,岂可久居人下,点起了武和帝心中的疑讳。
但凡上位者,对龙啊凤的字眼都极其敏感。这句话一出,武和帝越看易卿阳,就越觉得叶修一语中的,简洁传神。
这个人,那风采,那气度,不是种种花,摆弄摆弄五谷那么简单,不是遗世独立洁身自好那么高洁。
不可久居于人下,那么这个人,不成后患,便是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