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点过后,宫人们奉上酒菜,乐工们奏起琴箫。
武和帝主宴,令大家不必拘束,开怀畅饮。
酒过三巡,暮色无声而至,宫人们掌了灯。武和帝倦怠,携雪贵妃退席而去,嘱咐燕王照顾大家尽兴。
武和帝一走,权贵们顿时活跃起来,一时间够筹交错,笑语喧哗。不多时,就开始离席敬酒。
将军朱必武酒到半酣,来到叶修的桌上,脸上的酒糟鼻喝得红红的,非常热络地道,“叶先生,来,本将军敬你一杯!”
叶修起身,端茶回敬。朱必武却一手打落了叶修的茶,说道,“论辈分,我和沈大将军一起打过仗,你也该唤我一声叔叔。而今长辈劝酒,你竟然,做茶饮吗!”
叶修笑言,“朱将军见谅。在下肝肺不好,实在是滴酒不沾。”
朱必武已是倒满一杯酒,塞给叶修道,“堂堂男子,沙场裹尸尚不惧,区区一杯酒何足挂齿!来,喝了!”
叶修淡淡一笑,“沈将军厚爱,可在下真不饮酒。”
朱必武一拍桌子勃然怒道,“你娶了我侄女儿,叔父让酒,就不值得你破一次例吗!”
承影满了一大杯,执小辈礼道,“朱将军别生气,我家先生实在不能饮酒,在下替先生喝了此杯。”
不想朱必武斜睨着承影冷笑道,“你一个问心阁养的狗奴才,还没资格向我敬酒!”
承影一怔,默然放下酒杯,退回叶修身后。叶修仍是一脸浅笑,对朱必武道,“朱将军醉了。承影是问心阁的三当家,是我兄弟,在问心阁,也只有病人,客人,自己人,从没有过奴才。”
朱必武半身醉态,端着酒杯大笑了一声,讥诮道,“哦,那我能聊做什么人呢?客人?敢问叶当家的,我这腆着老脸,能否请你这名满天下的北药叶大公子,满饮此杯啊?”
叶修扣着杯子,俊颜含笑,轻轻吐字道,“不行。”
朱必武勃然跳脚,手里的杯子“咣”一声摔在地上。叶修道,“每个人做人都有自己的准则,我叶修滴酒不沾,并非对将军轻慢侮辱。”
朱必武大叫谩骂道,“你的规矩准则就是长辈劝酒视若无睹吗!你这目中无人的轻狂小儿!”
他这一闹,众人纷纷围聚。燕王过来道,“朱将军,你醉了,叶先生身体不好沾不得酒,你倒是忘了。来人,快扶朱将军下去。”
萧煜刚一说完,朱必武猛地将萧煜一推,大声道,“谁说我醉了!我没醉!”
他拍着胸脯叉着腰站在当地,唬得前来搀扶的宫人一畏缩。萧煜使眼色命人将朱必武搀扶走,朱必武却突然大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叶修面前,红着眼睛怒道,“叶公子面子大,身份高,如今老夫跪请叶公子满饮一杯,可否?”
燕王忙上前去扶,“朱将军,你这是做什么。”说完对宫人厉声道,“还不快过来,朱将军醉了,扶下去!”
朱必武一挣扎,将前来搀扶的宫人掀翻在地,怒闯着上前欲抓叶修的前襟,被承影上前一步拦住,朱必武大骂道,“你这条狗滚开!”
承影一动不动。沈墨瞳此时端了酒过去,一礼道,“朱将军,蒙您青眼,只是我相公沾酒伤身,实非得已,侄女儿代为罚酒三杯,如何?”
朱必武挥手将沈墨瞳杯中酒扫落,瞪眼大骂道,“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才嫁过去几天,就替别人说话了?让开!”
说完,他仗着酒意,横眉立目恶狠狠地用胳膊肘去顶沈墨瞳的胸口,承影眼疾手快,一把将沈墨瞳拉开,那朱必武扑了个空,一个趔趄摔在地上!
众人七手八脚地去扶,扶起来竟是满脸血,人群中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问心阁打人了!”
一时间呼声四起。萧煜目光一扫,气压全场,厉声道,“都给我住口!”
众人噤声,萧煜冷笑道,“皇宴上耍酒疯,朱将军厉害啊!”
朱必武抹了把鼻血,梗着脖子指着承影道,“我没醉!是那小子下绊子!”
萧煜拂袖将桌上的餐具扫到地上,大声怒道,“那朱将军是当大家的眼睛都瞎了!”
众人皆瑟缩。
萧煜稍敛怒火,严厉训斥道,“这是皇宴,父皇说大家尽兴,不是让你们仗着醉酒寻衅闹事!堂堂将军,大周武官,看看你们这像什么样子!口出恶言强行灌酒,和街头地痞恶霸有何区别!把大周的皇家宴会,当成逞凶斗狠的菜市场了?”
萧煜骂完武官骂文官,“还有你们!武官鲁莽,你们读圣贤书所为何事,十载寒窗一朝功名,为的是赴宴御花园起哄打群架吗?我大周的文采风流,成一群跳梁小丑了?好好的一场宴席,为了一杯酒喋血哗变,你们目中没有我,没有吴王,难道也没有圣上吗?”
这句话任是谁也受不了,齐齐跪地请罪。萧煜冷道,“打人不成反摔了一跤,没见过吗?叫嚷什么,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两个王爷在,都镇不住场子,非得把父皇惊动来才算完?嗯?”
众人摒心静气再不敢造次,萧煜环视全场,沉默了片刻,缓声道,“都起来吧,酒意阑珊,诸位散了吧。”
朱必武憋了半天,脸红脖子粗地忿声道,“王爷!下官劝酒纵有不对,可问心阁暗箭伤人,王爷不追究,也未免太偏心,包庇他们!”
萧煜道,“我偏心?我不偏心是不是非得灌叶先生一壶酒才算罢休?还是请刑部来,查一查朱将军你是自己摔的,还是问心阁暗箭伤人!”
朱必武不敢与萧煜相争,只挥着胳膊,金刚怒目地叶修吼道,“今夜之辱,老夫必不罢休!”
他说完拂袖而去。萧煜看他怒气冲天的背影,气笑了两声,一捂胸口,竟吐出了半口血来。
众人七手八脚地围上,吴王大惊失色地一把扶住,骇然道,“三皇兄!三皇兄!”
回到了梧桐苑,承影喝了杯茶便告辞了。叶修胃不好,对饮食格外计较。不能甜,不能辣,不能冷,不能硬,既不能多,也不能饿。他特制了食谱,变化着食材,一日三餐少不了养胃喝粥。
沈墨瞳便也每日跟着喝,反正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此时风轻云淡,月朗星稀。两个人促膝在窗前,慢慢喝着粥,淡淡的热气袅袅飘散开,满屋子浓郁的粥香。
很温馨,很静谧。沈墨瞳捧着碗,看着面前的那个人淡淡言语淡淡笑,便似乎有一种从内而外的安宁温暖。
这情景似曾相识,却渴慕已久。曾经无数个寂寂无人的日子,她晒着将军府的日光,豆蔻年华,光阴虚度。
她想过,有那么个小院子,一个长相厮守,倾心疼爱的人,还有孩子。
与她笑语缠磨,人间烟火。
只是少女怀春,心中眼中,记着念着的那个人,天潢贵胄,缘浅情深。
他妻妾成群,将来说不定后宫佳丽三千。她是他心间手上,重之宠之的那个人吗?
不是的。可即便不是,她也曾心甘情愿。
沈墨瞳回转过神,叶修正笑吟吟望着她,那探寻的眼神,洞若观火。
他言笑着道,“那么出神,想什么呢?”
“也,没什么。”沈墨瞳不好意思地搪塞,低头舀了勺粥吃。
终究是太急太慌了,忘了烫。叶修一下子便笑了,笑容温灿得,像个宠爱妹妹的大哥哥。
“粥得从边上舀着喝才行,直接从碗心里挖,烫到舌头了没有?”
沈墨瞳狼狈地用帕子抹着嘴,直摇头。叶修已伸手端过她的下巴,“张嘴,我看看。”
沈墨瞳终是有点羞,不肯张嘴,只说没事。叶修料定无大碍,也没逼她,松了手,只眼里的笑影愈深愈柔。
“这说话才顺畅一点,就烫了舌头,这可省得别人再夸你伶牙俐齿了。”
叶修开完玩笑,低头顾自搅拌着自己的粥。只是他寻常的言语,寻常的动作,可却能让沈墨瞳感受到一种极自然的宠,和亲近。
仿似不曾有多刻意地去疼你,却让你不知道他耗费了多少心力,才能如此这般,深重而不动声色地,疼你宠你。
沈墨瞳低头拌着粥,隔着热气,看叶修很是优雅斯文的,吃东西的样子。
吃一口,唇齿间是糯软的香,微甜的红豆与桂圆肉。
咽下喉,滑暖的质感,勾着让人流连的满足,瞬间福至心灵。
那是一种很强烈的感应。这个男人,是让人只看一眼,便烙印深刻的,何况是和他朝夕相处,肌肤相亲,点滴厮磨。
吃了粥,叶修牵着她的手,在花园里散步。月明风清,梧桐洒在青石路上的倒影,斑驳摇动,透射着细细碎碎的月光。
两个人肩并着肩,十指相扣。
“墨瞳儿,”叶修的言语低沉温柔,“你可知今夜的那个朱将军,因何闹成这样子?”
沈墨瞳道,“该是,有人授意了吧。”
叶修莞尔道,“我的墨瞳儿,果然心思灵透。”
沈墨瞳低头小笑。叶修侧首望着她,一束洁白的月光从梧桐的枝杈间斜透在她的脸上,落满她绣着猩红虞美人的衣袖。
叶修道,“墨瞳儿既知道,他怎么样也是要闹的,便不该上前去,要代我饮酒。”
沈墨瞳没说话。叶修道,“我知道你是顾及名声,既是和沈将军打过仗的叔叔,又卖弄着跪下了,总要圆这个场子。只是,皇宴之上逼酒至此,本就有失常理,任何一个人,没有皇上本人授意,都不敢如此放肆。既是杀机四伏,就难免伤及无辜,这次有承影在,他只能自己摔倒找个借口,可他,原本是想装醉伤了你,来逼问心阁先出手的。”
叶修顿了一下,说道,“他用臂肘往外挥你,以他的套路和力度,你若被击中,会被摔飞出去。承影那一扯,看似简单,实则极巧,分寸拿捏得既救了你,又让他收势不住,跌在地上。墨瞳儿,”叶修住脚,抚着沈墨瞳的脸,柔声道,“我不想让你再受到他们的任何伤害,哪怕他们只是,碰到你一根毫毛。”
他的动作言语间,用情太柔,宠爱太深,让沈墨瞳的眼眶,瞬间微微湿了。
她有父兄,也曾有所恋慕。可父兄虽亲,不过垂怜,恋人情浓,止于肤浅。可面前这个与自己成亲的男人,他眼底的清明,他心底的柔软,他唇边的笑,他手边的宠,都一直深刻到她的内心深处,让她的心,瞬间暖而酸辛。
他懂人,但更疼人。真有所谓倾盖如故,白发如新,他们相交时日不长,但用的却是人世间最最亲密无间的方式。
不惟**,亦且心灵。
第二日一大早,叶修刚用过早饭在花园里散步,和沈墨瞳看着枝上黄莺,飞翔啼叫。
冬哥儿一溜烟跑过来,大叫道,“先生先生不好了!有人下帖子要和您明日辰时,在京郊鹤唳亭赌命!”
叶修回头看着自己这惊惶失措的小厮,无奈地道,“赌命便赌命,你这是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