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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将上传第八章,继续讲上校同志的故事……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一步三回头,只因一对男女坚持各自的选择,不肯回头,不再回头。
彭玉麟只身上路的时候,可曾料想到执在一处的手一旦拆分,便永远也不会有再次的聚合?
梅姑那特殊而亲切的脚踝完全让黎明前的黑暗所吞没,她的身形单薄朦胧,在夜幕下有种极不真实的漂浮感。梅花生来就是飘浮着的美丽,它的生长和怒放全都为了那一刻轻盈而曼妙的飘舞,哪怕终究归于泥尘,哪怕因此付出生命的昂贵代价。
最不幸的是,还不曾获得飘舞的机会,便已提前沦落。
此刻,梅姑飘舞着,在彭玉麟恍恍惚惚的意识里,在他未来漫长难熬的梦境中。
他攥紧的手心愈发痛了,小小的布袋里只装着母亲的白发,却没有珍藏一根属于表妹的青丝!表妹的头发很有光泽,亮闪闪地活像一匹上等绸缎,抚摸起来有种柔滑的质感。这样的秀发,也会如梅花纷舞过后的沦落,退化成枯干涩然的白发吗?
“我走了,你……自己多保重吧。”他强行压抑回头向梅姑讨要几根头发的冲动,转身大步奔向村外,一路踩得败草枯枝窸窣轻响。
事已至此,不是不肯回头,而是无法回头。
再回头,泪眼朦胧,肝肠寸断……
“表哥——”耳边听到低吟似的呼唤,凭直觉,梅姑正朝他飘舞过来。
飘舞的梅花,凄艳而秀丽,带有一种绝望和将要泯灭的美感。人如花瓣,花如人生,纵然轻盈得似羽似帛,仍旧有能力驾驭长风,在半空展示那最后的一抹风韵。
“站住!”突然间一声干涩苍老的声音,生生截住了梅姑的脚步。
声音已经完全风干,不带有丝毫的水分,就如古老而神秘的羊皮经卷摩擦发出的响动。
彭玉麟根本不用去循声回望,他已听出那干涩的声音源自他的另一位牵挂的亲人——老娘。
彭母一步步走向即将远游的儿子,老人家裹足,步频细碎,脚踝当然也不比梅姑那么圆润好看,却透来一股莫名的坚决。
表妹梅姑被彭母喝止住,再也无法逆来顺受,大声喊了出口:“我什么都听你的——你求我留下,我便昧心地留下;哪怕你叫我这辈子再也不露面,我也答应了!可是,表哥这一去山高水阻,您就不能允许我送他一程么?谁晓得日后我还有没有机会再送他?”
她脸上已热泪奔涌。
“送不得!”彭母不容商量地回绝道,“你们若耽于儿女情长,麟儿一生就没有任何指望了,你究竟是喜欢他,还是要害得他这辈子籍籍无名,在荒村乡野郁闷终老?”
“我……”梅姑的眼神闪烁,朝彭玉麟这边绝望地看过来。
彭玉麟登时明白了:一切变故都源于母亲暗中的阻止,老人家看似枯瘦的身体里潜藏着巨大的力量,把他和表妹强行拆分两旁!
他是孝子,遵从母命理所应当。
可他这时真的很想不孝一回!
“母亲,我哪里也不去了,留在家里不走了。我明白您望子成龙心切,恐怕儿子要叫您失望了!跟梅姑分开,即便我日后能博得鲜裘怒马拜相封侯,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缺少梅姑相伴左右,我的生活了无趣味,活着亦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他心灰意冷说。
彭母冲向前来,扬起枯瘦的手劈头盖脸朝他打来:“孽子!没出息的孽子!堂堂七尺男儿,你竟要为一个女人断送自家的的前程?咱们彭家虽世代清贫,却哪一辈不是饱读诗书志怀高远?像你这般自暴自弃,为了私情甘于平庸,对得起彭家的列祖列宗吗?”
彭玉麟任由母亲抽打,不发片言。
母亲哭天悲地老泪纵横:“罢,罢。生养了你这样自甘堕落的孽子,我是再无颜面见四邻乡亲了,倒不如一头撞死在树上干净!”
彭母地头向老槐树撞去,却被梅姑死死抱牢双腿。
“姨母呀,您若寻短见,岂不是陷我和表哥于不义么?”梅姑哭诉道,“千不该万不该,都是我不该乱了表哥心神,扯了他的后腿!您要是想不开,这大逆不道的罪名便要顶在表哥头上了!不,所有过错全由我一人担好了,要死我去死——我去后一了百了,也省得表哥再拿我放心不下!”
彭母仍坚持要寻死觅活,梅姑拦住不放手,二人撕缠在一起。
彭玉麟呆若木鸡,忧郁是否要将二人分开。
“你还不快去?”梅姑扭头朝他喊道,“走哇,难道真想看我们死在你面前么?”
彭玉麟这才如梦初醒,撒开腿沿村路朝前狂奔。
他一口气跑出了几箭地。天色已逐渐放亮,东方的鱼肚白浑浑沌沌望去极不通透,跟浊浊的残存夜气粘连成片。由于剧烈奔行,彭玉麟胸腔仿佛快要炸裂一样,吸进胸肺的浊闷空气,如同沉甸甸的块垒压在心口。春寒料峭,人穿着棉衣犹感到冷意沁体,而此刻他掌心潮湿,冷汗快凝作一汪水,浸湿了那只装着母亲白发的布袋。
身后传来依稀的呼声。他回头,影影绰绰两条人影往这边追至。母亲满头花白头发已见散乱,而表妹梅姑,却依然形如一片梅瓣,于灰蒙蒙的晓暗里不甚真切地飘摇……甚至到了晚年老态龙钟的时候,彭玉麟也说不清自己对表妹的这种印象,到底是真实的记忆,还是多年寄存下来幻觉。
“麟儿,等一等——”母亲的喊声忽隐忽现零落得晦涩。
彭玉麟呆在原地,等候这两位他最为牵肠挂肚的女性,颇感讶异。
“你就这样走啦?”母亲在梅姑的搀扶下,似乎快要支离破碎似的。
“您……还有什么要叮嘱的?”彭玉麟恭谨问道,他视线游离,不敢接触梅姑的眼神。
“儿呀,不要怪我这当娘的心狠。”彭母上气不接下气,“也莫怪梅姑这丫头无情,是娘硬逼着她这么做的!你对梅姑这份心思,娘清楚,不怨我儿把持不住,只能怨梅姑太出众了,的的确确是位难得的佳偶……”
梅姑略显羞涩轻唤:“姨母——”
彭母转睛定定罩住梅姑,突然伸手揪下了梅姑一缕长发,突如其来的疼痛,让梅姑忍不住尖叫出声来。
彭玉麟未及反应,母亲已走到他跟前,夺过他手里的布袋,把梅姑的头发塞进去:“娘的头发能留啥念想?把梅姑这丫头的头发带上,想了,也好闻闻气味……记着,家里有两个女人等着,你得活着回来!”
夜,呜咽着消融了,遗落漫空灰白的残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