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
《杂阿含经》中最为精辟的四句偈由须发皆白的净贤长老口中吟出,仿佛沾染了佛力一般,幽幽扬扬直入人心,一经入耳,却又在心中久久回荡,不肯消散。
崔向端坐在净贤长老对面,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观自在,看似一副虚心受教、心如止水的模样,其实心中却已惊起滔天巨浪。
都说佛法不可思议,不过连向来学佛的崔向其实并未全信,一直将信将疑。只是今日当他前来百丈寺拜佛之时,却意外被小沙弥引到百丈寺东侧一间方圆一丈左右的寮房面前,说是有人要与他相见,着实让他吃惊不小。虽然寮房之上并未注明是何人住处,不过见其大小和方位,不是现任方丈又能是谁。
天下寺庙,现任方丈居东而住,退任方丈居西,乃是定规。寮房方圆一丈,住持居于其中,因此称为方丈。
有心推脱不去,却见周围的善男信女一脸羡慕加敬佩的目光,他也知道,百丈寺方丈净贤长老名动禅林,是当世三大高僧之一,寻常人想见他一面难如登天,他有今日之幸,不知该羡煞多少皈依长老的信众,若他再不识趣,推辞不去,肯定会落一个狂生的恶名。
崔向倒不是怕担下恶名,而是心中忐忑:他与净贤长老素不相识,不过是以一名普通善信的身份前来拜佛,净贤长老不曾露面,却主动派人来请,难道真是佛法无边,看出了他的来历不成?
略一迟疑,崔向决定还是赴约。不说佛家向来以慈悲为怀,普渡众生,单凭净贤长老当世高僧的威名,就算识破他的身份,也绝没有害他之理。况且他也正想问上一问,也好解答心中疑虑。
寮房之内,只有一张床和两张杌子,净贤长老一脸清淡笑意将崔向迎入。崔向急忙合十见礼,净贤长老也合十回礼,手指杌子说道:“请坐!”
声音平和安祥,令人一听之下,身心皆安。
佛教清规:不坐高广大床。此处的大床乃是指高背舒适的椅子,崔向清楚佛规,所以也不觉有失礼之处,弯腰坐下,只等净贤长老开口。
净贤长老请崔向入座之后,转身坐在他对面的蒲团之上,双腿结跏跌坐,双目微眯,三分睁,七分闭,正是入定的坐姿。
净贤长老半晌无语,一时寮房之中无比寂静,可闻落针。崔向一开始有些心烦意乱,不知净贤长老找他有何目的。渐渐随着净贤长老的呼吸之声越来越轻,直到绵长悠远,细不可闻之时,他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也就收了心思,一心要和净贤长老比试一下,看究竟是谁的定力更高、一呼一吸之间停顿更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净贤长老忽然睁开双眼,以一种久远又令人沉醉的声音说道:“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崔施主,可知此四句偈何解?”
崔向本来努力淡定下来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后背的汗水滚滚流下。
沉默了有一柱香的时间,崔向强自镇静,挺直身子,答道:“此四句偈出自《杂阿含经》,乃是缘起论的精辟论断,其意深刻,我也不过是一知半解,不入长老法眼。”
净贤长老须发皆白,看不出年纪多大,不胖不瘦,脸色无喜无怒,双目深邃如海,声音平和,在如此高僧面前,并无丝毫压迫之意,让人如沐春风,心境平静,尽管如此,崔向却是如芒在背,如坐针毡,几乎要起身然后夺门而出。
净贤长老眼皮低垂,对崔向的窘态视而不见,淡然说道:“崔施主不必妄自菲薄,也不必心中执念,尽管说来便是,老僧洗耳恭听,稍后也有心得向崔施主讨教一二。”
崔向愣了片刻,忽然将心一横,也罢,难不成久负盛名的高僧还会害死他一个无名小辈?怕是自己多心了。既然来到此处算是侥幸,与高僧相见就是天大的缘份,不可错过。
欠了欠身子,崔向的声音平静了许多:“缘起性空,世间万物本无独立存在之物,皆是相依相存而成。入目之处,山川河流,星辰宇宙,全是缘自一念之间,本是无中生有而成,此为缘起性空之本意。依我愚见,此有故彼有,此无故彼无,此生故彼生,此灭故彼灭,正是缘起性空的进一步阐述,详尽说明世间万物相互依存的关键所在。此有故彼有,就如方才长老发问,才有我的回答。此无故彼无,若无长老一问,也没有我回答之事。此生故彼生,长老念头一生,口中发问,由此引发我心中念头随之而生。此灭故彼灭,长老问完,我现在答完,方才问题已经随之而去,不复存在。”
一口气说完,崔向只觉胸中浊气散尽,说不出来的舒适畅快。
净贤长老默默听完,默然一笑,不说好也不说坏,却问:“不知崔施主对现今天下大势有何见解?自当今圣上即位以来,对佛教多有排斥,会昌二年,先是严令不许僧尼出入皇宫。会昌三年,又令犯戒僧尼还俗。四年,今上又不许天下庙宇供养佛骨……以崔施主之见,圣上是就此罢休,还是佛教终究难逃一难?”
崔向又差点汗流浃背,强忍心中慌乱,沉思片刻,才道:“今上崇信道教,拜赵归真为师,以求长生不老。不说排佛法令,便是先前颁布的天下不许使用独脚车之令,竟是担心独脚会压坏道路中心,因此会破坏道心,引起天下道士不安,如此荒诞之说也被圣上深信不疑,可见圣上对身边道士信任有加,已经到了妄信的程度。再加上当今圣上本来就不喜佛,佛道之争由来已久,如此一来……”
崔向忍住没有说出真相,明年即会昌五年,便是历史最著名的会昌法难!
净贤长老依然是神色淡淡,无喜无悲,只是眼中闪过一丝慈悲之意,缓慢问道:“既有前因,必有后果,天下庙宇众多,僧人良莠不齐,多有不守戒律、鱼目混珠之辈,佛教有此一难,也好去芜存菁,还我佛教百丈清规!只是老僧还有一不请之问……崔施主,可知当今圣上春秋几何?”
敢问皇上何时驾崩,此话虽是由方外之人净贤长老之口说出,不过若是外人听到,也是大逆不道之罪。
崔向当即就脸色大变。
净贤长老问完之后,仿佛只是随口说出一句偈语一般,脸上神情落落,一片云淡风清,根本就没有流露一丝慌乱之色,只是眼中隐隐有光彩闪动,目光直视崔向,只等他如何作答。
不用说,此话的言外之意已是明明白白,眼前的高僧,将他的秘密看得如掌中指纹,一清二楚。
崔向心中自然清楚,倒不是高僧口出恶言,故意诋毁当今天子,而是特意有此一问,只为探他身份,或许还是考究之意也未可知。
更深层原因,难道净贤长老也知道百丈寺中有真龙隐没?
既然高僧点破关键之处,崔向也就不再拿捏,心结一解,脸上便露出轻松之意,说道:“既然方丈万事万物了然于胸,又何必非要借我之口说出?其实说来,我也是一个可怜之人罢了,不过是提前知道了一些事情而已,除此之外,不过是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尔!”
净贤长老点头一笑:“崔施主切莫看轻自己,世间万事万物皆有联系,此起彼伏,此生彼灭,哪里会有人万事万物皆了然于胸?即便是佛祖,也有三能三不能,何况老僧不过一介凡夫,更是不能知晓将来之事……也罢,老僧不问便是,修行一甲子,还是难以放下,眼见佛门劫难现前,不免着相,想要伸手挽救一二,却是忘了我佛曾经说过,神通不敌业力,善哉,善哉!”
净贤长老双手合十,一行热泪滚滚而下,脸上却没有半分悲伤之色,只看得崔向惊心动魄,心中暗叹,这便是佛门中的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无上慈悲之心么?
崔向心肠一软,正要开口说出真相,却见净贤长老忽然站起,摆手说道:“不必再说,老僧唤施主前来,已经着了心魔,本不该与施主相见,也不该点破施主身份。其后再问施主天地玄机,更是坏了我佛戒律,罪过,罪过。施主请回罢,老僧只有一事相求,还望施主成全。”
崔向肃然而立:“但凭长老吩咐!”
净贤长老一揖到底:“若是得便,还请崔施主尽力护全百丈寺上下一百三十余僧人。百丈寺自怀海祖师树立百丈清规以来,不敢稍有懈怠,老僧以性命担保,寺中一百三十余名僧人全是我佛弟子,受足戒,无人敢犯比丘二百五十戒。若是他人,老僧不敢冒然开口,崔施主与我百丈寺颇有渊源,是以有此不情之请,还请崔施主成全。”
崔向怎敢受净贤长老大礼,急忙将他扶起,脸有愧色:“若是我有此能力,自然责无旁贷,只是我现今不过是寻常士子,无权无势,想要保下百丈寺,恐怕非我力所能及之事。”
净贤长老蓦然一笑,如雪后初晴,让崔向心中莫名一定。
“缘起性空,崔施主,你此心一起,事情便已经有所改变,此生故彼生,谁知他日百丈寺不会庇护你的声名之下,得以保全。且不说你自有与众不同之处,此有故彼有,既然来此,有所为有所不为,才不枉此生。”
大唐会昌四年的春天,江南西道下辖的袁州,袁州治下的新吴县,新吴城中的百丈山,在熙熙攘攘的山道之上,有一人正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低头下山。
不理周围众人的挤撞,也无心欣赏眼前漫山的春光,崔向心中说不出来是何种滋味。半年以来,他缓慢而坚定地适应了唐朝,也接受了自己的新的身份和生活,却一直不敢前来离家中不过数里之遥的百丈寺,只因他心中始终有所担忧,一千一百六十六年之后的那四句偈语一直回荡在耳边。
今日终于鼓起勇气来百丈寺拜佛,也是半年以来深思熟虑的结果,不想刚一现身便被方丈识破身份。一番交谈下来,让他心乱如麻,匆匆下山而来,连事先前来百丈寺想要办的正事也忘到脑后。自己匆忙之中下山,到底是心有畏惧,还是心中担忧净贤长老会将他的秘密说出?
正心神不宁之时,忽见山道之上的众人纷乱起来,许多下山之人也纷纷转身向山上跑去,一时众人都是神色慌张,齐齐朝山上飞奔,不多时便传来隐隐的哭声。
一名小沙弥跌跌撞撞跑下山来,来到崔向面前,一脸悲容,哽咽说道:“方丈让我转告施主一句话。”
崔向心中闪过一丝不祥之感,忙问:“什么话?出了何事?”
“方丈说,且向西南行……”
小沙弥只有十五六岁年纪,再也忍不住心中悲痛,放声大哭:“方丈,方丈他……圆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