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向沉吟片刻,本想实话实说,不过话到嘴边却成了:“不过是初入门径而已,不入法眼……不知学兄平常临摹哪个字帖?”
崔安自得地一笑:“近来多临《皇甫诞碑》,差不多已有五六分火候。”
《皇甫诞碑》乃是欧阳询的传世名作之一,被称为“唐人楷书第一”。照崔安不过十五六岁的年龄,真能得五六分欧体的神韵,可谓天才。崔向不信归不信,自不会当面质疑,说道:“欧体笔力险劲,结构独异。其源出于汉隶,骨气劲峭,法度谨严,于平正中见险绝,于规矩中见飘逸,笔画穿插,安排妥贴,依我来看,可尊为‘翰墨之冠’!”
崔安拍掌大喜:“翰墨之冠,不错,欧阳询之字当得起这四个字……二郎不是学习柳体,怎么对欧体也有研习不成?”
好象关系拉近了许多,不知不觉中二郎就脱口而出,崔向心道也不知这个崔安到底寻他何事,明明是找他麻烦来了,转眼间好象忘了正事,又谈论起了书法,真是拿他没法。
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崔居,崔居正双手托腮,做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崔向哑然失笑,猛然一拍额头,说道:“坏了,只顾和两位学兄说话,却是忘了家中还有一件要事,告罪,告罪,我先行一步。”
说完,也不等崔安说话,崔向冲他身后的崔居使了个眼色,匆匆转身离去。
崔安还想伸手拦下崔向,却被崔居拉住,崔居指指外面说道:“天色不早,误了午饭,小心被母亲责怪。”
崔安望着崔向远去的背影,虽有不舍之意,不过终究还是怕母亲怪罪,才不甘地同崔居一同离开崔氏学堂。
出乎崔向意料,下午下学之后,崔安和崔居二人都没有前来找他,二人下学之后急急离开,走得飞快,好象有急事一样。崔向长出一口气,他还真不愿意招惹这两人,惹又惹不起,能躲就尽量躲上一躲,说来他毕竟是寄人篱下,与崔刺史家人保持不远不近的关系最好,过于疏远了显得不近人情,过于亲近了又身份悬殊太大,不好人情来往。
此后一连两三日,崔安和崔居都没有再找崔向,偶而遇到,也只是点头之交,话也不再多说一句。崔向虽然心中纳闷,不过也并没有放在心上,或许对于崔安和崔居来说,每一个来崔氏学堂的学子,都要经过他们这一关,立威也好,显示他们与众不同的地位也罢,总之新鲜感一过,也就没人注意他这个新来的学子。
倒是听到其他学子对于先生夏箴言来历的议论,让崔向大吃一惊,因为夏箴言居然是进士出身!
唐朝进士难中,为历朝历代之最,虽然每年都开考,不过不象宋朝以后每次录取两三百人,唐朝每年进士不过二三十人,相比数千学子来说,可谓百不取一。一般高中进士之人,都会步入仕途,即便不是平步青云,至少也要替天子守牧一方,升到刺史也不在话下。
就算夏箴言生得丑陋,在吏部选官之时,“身言立判”的身关没有通过,也可以采用迂回策略,前往各地的节度使府任幕僚,从而走向仕途之路。当年韩愈考中进士之后,曾经三年在吏部选官落选,最后无奈之下只好到节度使府任观察推官的微小官职,由此步入官场,最后也官至吏部侍郎。
正是因为大唐进士宝贵,所以很少有进士闲置之事,各地州学乃至道学,也很少有进士任教。崔氏学堂也算厉害,居然请到进士出身的夏箴言担任先生,大大出乎崔向意外。
不过既然有进士授课,崔向自然求之不得。进士考试说白了,也是应试考试的一种,只要是应试考试,时间一久,都有规律可循,都有约定俗成的套路可得,夏先生既然身为进士,必然深知其中三味,因此教授课业有的放矢,也就离进士之路近了几分。
不以是否高中进士论才学不假,但既然所有人都要谋求一个进士出身,考中者才有入官的资格,学而优则仕,学以致用,崔向从不觉得夸夸其谈的学问会比只为进士考试而学强上多少。
唐朝时没有形成八股文的定例,进士考试时自由发挥的可能性更大,所以能有一名名师指点,可得事半功倍之功。
正是因此,崔向再看夏先生之时,越看越觉得他虽然貌不惊人,却肯定是深藏不露之人,所谓人不可貌相,对,诚哉斯言。
天气渐热,日子平静如淡淡流水,崔向慢慢适应了每日上学下学的生活。他坐在后面,先生很少提问到他,仿佛自从上次对答之后,就不当他存在一般。夏先生讲课颇有特色,除了平常读诵强记之外,多数时间留给学子自己去体会微言大义的妙处。换了常人,会认为夏先生有偷懒之嫌,崔向却明白夏先生是有意为之,要对每个学子因材施教。有融会贯通能力者,可以多加引导,专门学习进士考试的课目。没有举一反三才能的学子,也就不再浪费时间,只教他们诗赋即可,以后吟诗作画,也算是一名文人骚客。
除了上课之外,闲暇时间都用来练字和苦读。上次和崔安无意中谈到欧体,倒是给了他一个想法:何不融合众家之长为已所用,最后也可以形成一种独一无二的字体。崔向也没有想当一名名扬天下的书法家的念头,书法家名气再响,远不如进士所学的才学实用,崔向志不在此,只是想写出一笔独具风格的好字罢了。
父亲崔卓也不知是否适应了在崔氏学堂当书法先生的角色,反正他从来不对崔向说出他的想法,他不说,崔向也不问,父亲习惯了内心的孤独,就让他内秀去罢。
因为书法课不是必学课,只有一半学子听课,崔向没有去凑热闹,他可不想和父亲低头不见抬头,在家里见了还要学堂上见,想想就让人发狂,再说他的书法以前是由父亲亲手传授,现在正有想法想要抛开父亲的影响,更是不会再去学上一学,否则岂非自讨苦吃?
崔越隔三差五会来一趟,说一些轶事奇闻,再考究一下崔向的学业,开一些不伤大雅的玩笑,偶而也会调侃崔卓几句。崔卓却是理也不理,不过对崔向的学业还是比较上心,虽然不会如崔越一般直接开口相问,也会不时扔下一张纸,也不说话,就转身离去,意思是,考考诗赋和书法。
崔向就会默默地拿起纸,用心书写一篇诗作,然后趁父亲不注意的时候,放到他的案头。有时想想也觉得可笑,父亲明明对他十分在意,却总要板着脸一言不发,仿佛多说几句话就显示不出他的父权一样。对自己儿子何必如此,难道做人就不能放松一些?
正当崔向认为照此下去,每天都有所进步,只等学业更上一层楼,然后考上道学……然后就离会昌法难越来越近,只是他现在对于如何护全百丈寺的百余名僧人,一点头绪也没有,总不能事到临头再想办法,到时一片混乱,哪里还有办法可想?
崔向不免有些上愁,正苦思冥想之时,一直没有主动找他的崔安崔居两兄弟,却突然找他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