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菂把脸扭到一边儿去生闷气。安公子取出丝帕擦拭自己身上滴的茶水,这是他刚才边笑边喝茶的时候滴到身上茶渍。
莲菂又歪过头来他新衣服上褐色茶渍,并不看他脸色。不用看安公子也不会是好脸色,从他手里把茶碗夺下来,以莲菂来看,他要是能容忍这样的事情才叫奇怪。
两个人僵坐着都不说话,又闷闷坐一会儿的莲菂觉得这样也不是办法,再去倒碗茶送到安公子面前放着,然后怏怏不乐的继续生自己的气。安公子没有动那碗茶,只是看着莲菂生气的脸。又微笑起来:“有几分蛮力,你要欺负人;有几分聪明,你还想算计人。”
说到这里停一下,象是等着莲菂反驳。等一等,莲菂还在生气,安公子再微笑道:“我说你,你不服?”
在心里正承认自己无聊,只想顺手捡个好人的名声的莲菂,又想发作了。恼羞成怒的她低头对着自己的衣服咬牙道:“就是帮人求个情,公子觉得我说得不对,可以不听。干嘛你训人,你才是折腾人。”
“那我问你,你是想买个好名声,还是想落井下石?”安公子看看这个丫头穷搅和,她还好意思生气。安公子也不客气,想想再加一句:“你就不能让我想到你觉得省心。”
前面的话问得莲菂哑口无言,后面一句话就不想跟他计较。心思被看穿看透的莲菂噘高嘴:“好名声也要,也要落井下石。”心里实在不解气,莲菂瞟一眼过来:“不行吗?公子是接着骂还是要打?”莲菂是越想越生气,又加上一句:“我房里还有绳索呢。”
对着这个倔强的丫头,安公子责备道:“你是个坏丫头,生怕我想不起来她们以前怎么对你。”低着头的莲菂突然想笑,我还就是这个意思。你不是对我情深,不是觉得亲戚们棘手不好管。莲菂又是一眼横过来。借着这件事情,公子你好好地教训七太太吧,顺便再把绣香表姑娘也教训一通。当然我莲菂。要为她们求个情,顺手捡个好名声回来。
当着不大的程敏功。莲菂装得很为七太太担心。看来这心思,只能哄骗程敏功,只能哄骗留弟和丫头们。遇到公子,这就如雪见日头,下面的心思无处躲藏。
莲菂心想着,这么复杂的心思,我是一闪念间才有。再细细推敲才想出来;而公子你,也太眼尖腹黑。想到这里,莲菂又横了一眼过来。
这眼波流转颇象是左睐右盼,安公子只能微笑。房外还有鞭炮声响,今年的大年初一全是事情。此时再同莲菂计较,象是从早到晚都不安生。安公子心想,正月初一的晚上,和你和和气气说句话最好。
有心不责备她,安公子心里还生气;要同她板着脸,莲菂已经是毛躁不安。安公子就微笑责备她:“家里就这几个人。你嫌太平没事情是不是。你不是有几分聪明劲儿,难道不明白七太太这事情还牵扯到别人。你跑来求情有什么用!坏丫头。”
接近一触即发的莲菂没好气:“我怎么知道牵扯到有别人,或许是七太太一个人做出来,”莲菂眼珠子一转:“再加上表姑娘那个娇弱的帮手。”莲菂学着绣香说话:“表哥,扶我一把,我走不动了。”然后笑嘻嘻:“这是表姑娘看到公子就要说的话。”
“你看好了,等我把家里整理清楚,这样的话以后不会进二门。”安公子象是承诺,又象是对家事不满的渲汇。他对着莲菂学话皱眉:“家里一点小事情,就谣言到处都是。”然后再怪莲菂:“还有你这个无事也搅活的人。”
莲菂恍然大悟:“难怪我又碰到钉子上,原来你为着谣言满天飞。”自以为找到答案的莲菂笑逐颜开,又遇到安公子的冷眸。安公子冷冷道:“不仅是为着谣言满天飞,是不该你问的事情,你少插口。”
为人求情的莲菂又碰一个钉子,她低下头当然不喜欢。总结自己大年初一的一天,莲菂嘟囔:“这是过年吗?差一点儿被人打,又挨骂。”
听到说过年,安公子突然想起来:“你不说我倒忘了。”袖子里取出来一个新式样的荷包递过来:“咱们这城不大,倒有几样进上的东西。这是棉花胡同里出了名的沈家针绣,一年要进上不少。给你一个玩吧。”
话说伸手不打送礼人,莲菂这样想过。接过荷包看上面绣的鸳鸯戏水,不怀好意地往安公子袖子看看,猜测里面会不会有上好几个,公子过年鸳鸯大派送?
“只有一个,是给你的。你这个坏丫头!”安公子开口打断莲菂的心思。莲菂嘻嘻嘻哈哈笑两声,看到安公子面前新倒的茶,他还没有动。看在荷包的份上,莲菂笑盈盈又倒一碗来,同刚才的两个茶碗并排放在一起。
放下茶碗看看这三个排得不整齐,莲菂再理成三个茶碗排排放,这才笑眸迎人:“一、二、三,公子要喝凉的也有,要喝半残的也有,也喝热的也有。你要哪一碗?”
“我要走了,平白的来看你,又惹一肚子气。”安公子站起来整整因坐下弄皱的衣衫,对着莲菂回眸笑:“下次说你找我,我可不会来这么快了,让你等着去。”接着又是嘲笑:“今天我要是不来,你这好人自己揣着,会不会觉也睡不着。”
莲菂微偏了头,眼睛里神采在烛光看着似宝石流波,人狡黠地道:“那我可怎么办呢?”安公子大乐:“我管你怎么办去。”再似笑非笑骂她:“坏丫头!”这就转身要走开。
身后传来莲菂急急地轻唤:“公子。”安公子含笑侧过脸来:“还没有挑唆完?”莲菂气结:“那我明天再挑唆。”
“你就说吧,惹气的话还有多少?”安公子缓步走回来,站在莲菂身前一步远,等着她说话。房中烛光摇影流红,宛转轻晃在光洁的地上。莲菂随着安公子起身也是站着。两个人面对面中间隔着一步远,亲昵熟悉的感觉充斥在这小小的氛围中。
莲菂不觉盈盈而羞涩。安公子嘴角噙笑看着她。这馨暖的气息让莲菂吃吃起来,她悄悄往后面退了半步站定,才又歪着头看安公子的黑眸浓眉。突然把自己要说的话忘了,就只吃吃地道:“我,我想对你说。。。。。。”莲菂大惑不解。我要对他说什么来着?
“我没有走,你慢慢说。”对此情景。安公子心中喜悦。他装作看不到莲菂往后退,就这一步半的距离也还在亲昵中。安公子加意地柔声道:“是在家里闷,还是喜欢上了什么?”
莲菂从一时的迷乱中醒过神,不管不顾地先瞪他一眼。我还真成了你养的雀儿,看看你这话问的,是在家里闷,还是喜欢上了什么?突然就生气地莲菂道:“我喜欢日月星辰。能买到家里来吗?”
“这有何难?给你一盆水就什么都有了。”安公子笑着道:“只是你是要碧玉盆还是要玛瑙盆呢?”莲菂语塞,借着脑子清醒过来,想起来自己要说的话。重新看向安公子的莲菂,鼻尖不时闻到他身上的男人气息,觉得这距离还是太近,就往后退了一步。
一步退出去的莲菂踢到了锦榻,再顺理成章的坐下来,轻咬着嘴唇道:“我要对你说,林姑娘她,”莲菂只说到这里。安公子真生气了,突然就阴沉着脸:“你少提她!”象是一天不拿林姑娘说上几句,莲菂吃不下睡不着。
被这骤然地阴沉弄得一愣的莲菂慑缩一下,然后默不作声看向别处。房里气氛刚才馨润萦绕。这一会儿冰冻八尺。有些头疼的安公子揉揉额角,重新是温和地声音:“你要说什么?”
“公子慢走,”对着墙上壁瓶盯着看的莲菂心平气和地回答他。安公子觉得自己拿她没办法,只能重新走回来坐下,再探身问道:“还有呢?”
“公子不送。”莲菂觉得我不生气,我偏不生气,让你生气去。安公子低低笑一声,再问道:“还有没有?”
“公子好走,公子恕不远送,”莲菂笑逐颜开:“还要不要听?”抬眼对上安公子柔和的眼眸,那眼眸中象是又在说,坏丫头。
安公子慢条斯理地提示莲菂:“林姑娘怎么了?”莲菂先是颦眉,再转动眼眸,最后是冥思苦想,也慢慢腾腾地反问道:“是啊,她怎么了?”
“没事就好,”安公子看着这个装腔作势的丫头,只是道:“初看到你都是喜欢的,说不上一会儿话,我就头疼。”想想祖母年前总是说看到莲菂就头疼,安公子觉得这头疼的病现在给了我。
起身走上两步,外面画角和蓝桥把门帘打起来,安公子犹不甘心地回身再看一眼。坐在榻上的莲菂眼中黑瞳瞳,还象是有话要说。
安公子对着画角和蓝桥抬抬手,让她们把门帘重新放下来。他重新再坐下来叹气道:“我都坐下来第三次了,你有话就说吧。是林姑娘给了你什么话听?想来想去,只有你能让她委屈,她母女寄身于此,也没有让你委屈地能耐。”
“不是委屈,是她。。。。。。”莲菂决定说出来,不是为着安公子反反复复又坐下来问自己心事,而是看到打门帘的画角和蓝桥忍笑的表情,在她们看来,公子和自己在说悄悄话儿。莲菂不能容忍地是她们的猜测。
莲菂欲言又止,是没有想好怎么说。面上现出犹豫的莲菂为难,我应该怎么说才对?安公子把已经凉了的茶往旁边推推,耐心地开导道:“她们不会住一辈子,丫头们有了不是,你都帮着求情;七太太这里,你也想顺手捞个好人。”
扑哧一笑的莲菂听安公子也笑着道:“怎么就总和林姑娘过不去呢?”莲菂微笑,用手掠着发角想一想道:“不是和她过不去,是,”对着安公子自觉了然的笑意,又象是在问原因。谨慎地先往外面看一眼的莲菂低声半吐半露地道:“是她说话不防备人。”
象是一团璀璨烟花在安公子隐隐生气的心里绽放开来,安公子一瞬间有此许的恍惚。对着浅笑看过来的莲菂,安公子觉得心里柔软无比,他很是开心。
同样谨慎的他也往门上看看遮盖得好的门帘。对着莲菂低声道:“她说了什么?”莲菂犹豫过,才把琼枝的话说出来,借着这个机会也打听一下:“她对外面的事情知道的很清楚。”说到这里,莲菂扬眸又重提七太太:“就是在外面走动的七太太她也未必知道。”
安公子一笑:“是的。”问七太太什么是司礼秉笔。她肯定是不知道。此时对着莲菂看的安公子,心里满是柔情。菂姐儿这样聪慧,而且心里向着我;莲菂看看手上镶宝戒指,腰带下系的玉环。虽然是强迫而来,一衣一食也蒙你精心照料,觉得不对怎能不知会你一声。
房间里气氛一波三折,先是温馨再是冰凉。现在又慢慢柔情萌动。安公子只是笑看着莲菂,想说句什么夸夸她,又觉得句句不够贴切。说得太缠绵,菂姐儿又要翻脸,再尖酸刻薄来上两句公子慢走,公子恕不远送,安公子就只含笑看着她。
莲菂不愿意这样闷着两个人不说话。她总是闷在家里,看来听去都是家里的事情。这一会儿正是打听事的良机,莲菂笑眯眯问出来:“简靖王是什么人,为什么他要打仗。他要打仗算不算谋反?”
“噤声,”安公子不慌不忙地道,也是笑吟吟:“我刚才答应过你,以后外面的话进不到二门里来。你以后不必问也不必打听,让人听到不好。”
莲菂不满意道:“林姑娘能知道,我怎么就不能知道?”安公子只是笑:“你以后还想看邸报吗?”莲菂立即摆出来敢怒不敢言的神色,安公子更要笑:“以后我慢慢说给你听,但是我不让你打听的时候,你就不能打听。民不论时政。”
“我不是想论时政,只是想知道外面的事情。”安公子是一派心情大好的面容,莲菂趁机道:“看我还算机灵吧,我想当管事的,把我闷在家里,我不喜欢。”
烛下的安公子只是笑着没有说话。人人都想锦衣玉食,菂姐儿难道是个操劳的命,还是想着当管事的就可以逃之夭夭。
“白养着我,我心里不安,还有留弟也在这里住着,我们不能白住着。”这样的一个大年夜,莲菂姑娘旧事重提,她低垂眼眸低低地话语在房里流动:“公子房里良月姐姐、留香姐姐等人,都是会侍候的人。要是觉得我还算机灵,何必一定要。。。。。。最后是我不喜欢,你也不喜欢。”
只是笑的安公子柔声道:“我知道你闷,也知道你不肯当闲人,等过了年再来对我说吧。至于丫头们会不会侍候,你怎么知道?”
眼睛贼亮的安公子这一会儿看起来象是一个轻薄无行的人,笑容满面很想再问一句:“你也学着侍候不是更好。”
对安公子暗示不必拿自己当心上人的莲菂,不觉得自己说上三、五次会有效果。她想过,总要说上个十次、八次的才行,再就是自己能好好地当一个管事的,再抓住机会就提一提。事在人为,莲菂不想放弃。公子从不逼迫,而且看管的又紧,莲菂在心里左冲右突,竭力寻找说服他的方法。
过去下个聘礼订亲事、看上个丫头收个房,肯定是不会问当事人:“你情愿否?”红楼梦里贾赦看上鸳鸯,邢夫人上来就是:“一进门就开了脸当姨娘,又尊贵又体面,”当事人三推四推,不会有人当你是不情愿。女儿家尊贵,要就三推四推的才叫好。
莲菂对着安公子暗示自己不想当姨娘。她没有大哭大闹,是哭闹没有用处。哭闹的唯一用处就是满足某些人的心理,把她们的嘴堵上,让她们不要说:“看看不哭不闹,心里肯定是情愿的很。”在她们看来,象是只有哭过闹过的无奈才是真无奈。
我们的莲菂姑娘,一不是思想品德高尚到点滴儿污渍不能听;二不喜欢做没有把握的事情。或许这样不对,应该绝食抗议又摔又砸。这世上人有喜欢摔砸的人,也有莲菂这样的人。是以,她只是对着安公子暗示,打算下一次再多些暗示。视其情况,一里一里地暗示多。
安公子当然是不放在心上,他以前只觉得莲菂有几分小聪明。说话伶俐的时候讨喜,伶俐过了的时候也添气。今天听过莲菂对琼枝的防范心,安公子只是含笑。对面这个丫头让人又心疼又怜惜,有时候傻话还有一大堆。比如对公子我说。房里丫头们会侍候,可以不用想着她。
烛光下两个人各自心事,莲菂微微笑,公子笑微微。直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安公子和莲菂才从各自的沉思中醒来。
画角在外面回话:“小姑娘回来了。”话音刚落下来,外面就传来留弟兴高采烈地声音:“姐,我回来了。”
安公子轻轻一晒。莲菂赶快道:“留弟小呢。”她站起来走上两步,留弟正好进来,进来什么也不看,先扑到姐姐怀里:“姑太太专请我一个人,我坐在首席上。”
“看你,公子在呢,”莲菂拉着留弟过来给安公子请安,等留弟请安过站起身。莲菂一面给她擦头上的汗,一面慢慢告诉她:“有话进来说,不要在外面喊。”刚才安公子一晒。莲菂心里明白,举止向来安详的他又要说我们是野人。
安公子看这姐妹两个人坐下来,留弟靠着姐姐,对着安公子喜笑颜开:“姑太太让我对公子有话说。”安公子还没有说什么,莲菂先板起脸,当着安公子的面道:“以后有什么话要先对姐姐说,姐姐听过觉得可以,你才能说。”
“她小呢,”安公子听出来莲菂这话在同自己争,把留弟收买得差不多的安公子顺口就把莲菂刚才说留弟小的话拿过来一用,再对着留弟道:“你只管说,不妨事。”
留弟还是仰起小脸儿对姐姐看看,安公子的眼眸也随着在莲菂面上转上一转,莲菂只能道:“公子让你说,你就说吧。”
“姑太太说,她虽然管着金银铺子,但是金银铺子和珠宝铺子其实是相通的,多管一样并不难。”留弟没说以前,莲菂就知道是什么话。现在听到留弟果然如此地说出来,莲菂只是抿一抿嘴唇,让留弟来说能起什么作用。
安公子也是笑,但是他不是笑留弟稚气,等留弟说过才道:“她再问你,你说我的话,我知道了。”然后安公子教训留弟一句:“你该懂事些,看你姐姐,就懂事多了。”
被夸懂事的莲菂也柔声告诉留弟:“再有人让你公子面前来说话,你就回他,公子的事情你不敢多说话,知道没有?”
留弟被这几句话说得垂下小脑袋:“我也不想说,姑太太给我首饰,又给我钱,我都没有要。后来姑太太说,小姑娘小呢,说几句就是公子不听,也不会怪我。”一说出来就遇到公子也说不好,姐姐也说不对,在姑太太受过奉承回来的留弟这就垂头没精神。
“你小呢,都是让别人指使糊涂的。”莲菂这话一说出来,安公子听着又刺心,不悦地看过来。这才明白也把安公子说进去的莲菂赶快陪个笑脸儿:“我说的没有公子。”
安公子瞥一眼过来,眼角扫到阁子上的沙漏,已经是一更以后。莲菂也看过去,对安公子才是抱怨:“今天留弟回来的晚,自从住到这里,留弟比以前要稚气地多,就是晚回来,听说是公子答应的。”
“再住两年,她还娇气呢。”安公子也还过来一句,抖抖衣襟正要站起来,又安坐着先道:“还有话要说吗?不说我可真的走了。”
莲菂掩口轻笑:“再有话明天再说,”然后推着留弟起来,自己也站起来准备送他。多了一个留弟,安公子欲语又止。
知道他想说什么的莲菂撇着小嘴儿:“以后找公子,我知道我候得久。”安公子也笑着道:“可不是,以后你找我,我就晚些来。”
两个人在这里又胡扯一句争风,留弟听不明白,就左看看姐姐再右看看公子。安公子再对留弟一笑,全不管莲菂在面前道:“过年再上学,你要懂事些。要听我的话,你姐姐的话,听一半就行了。”
这样交待过。安公子才走上一步。这一次画角和蓝桥很有眼色,看着公子行到房门才把门帘高打起来。安公子想到今天几次三番地站起来坐下,又回身笑唤莲菂:“菂姐儿。你再没有话了吧?”
画角和蓝桥又尴尬起来,看着公子负手回身,姑娘凝眸似沉思状。房中主仆几人就这样胶着一会儿,还是留弟不耐烦催促姐姐:“公子等着呢。姐姐还有话没有?”
“这一会儿没有话了,公子想听,明儿请早,”莲菂慢吞吞地道:“过时可是不候着。”安公子大乐,转身走出房门,还不忘留下一句话:“我可真的要去了。”身后是留弟殷勤地声音:“公子慢走。”
等门帘重新放下来,莲菂对着留弟笑:“我们留弟多有礼。”留弟欢天喜地:“那是当然。方先生说,明年诗礼就学完了。”
莲菂刚“嗤”地一声笑,留弟又讨好地道:“再学或许是孟子。姐,你说有道理的那一个。”留弟皱着小眉头回想道:“富贵不认人,贫贱不能依。是这两句吗?”房中传来莲菂姑娘的哈哈大笑声:“很对很对。”
画角和蓝桥面面相觑,陪着留弟一起回来的小枫笑眯眯:“姑娘今天喜欢,公子刚才来坐上半天,都说的是什么?”
房里又传来留弟的嘿嘿笑声,刚笑上两句,就琢磨着这话味儿不对。留弟更是皱着眉:“富贵不认人,这是什么好道理?”莲菂扶着她的小肩头,看着她的小眉头,在她耳边悄声道:“这个呀。不是道理,是家里的亲戚们。”
想想七太太的事情,一个下午果然是谣言家里飞,莲菂也弄明白,七老爷一家都是管家里的铺子,拿家里的月银,现在自己弄个一个铺子,还是一样的珠宝铺子,要说这公私能分得清,任是谁也不会相信她。
从莲菂房里出来的安公子,踏着月色往自己房中去。含着梅香的风清冷地吹得他衣袂飘动,也把他从心中的缠绵悱恻吹醒过来。在这清冷中,安公子问过自己,还是喜欢莲菂,而且更喜欢她。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安公子就是梅香低声念出来,然后唇边是笑容。公子多情姬无情,偏是这样我才觉得好,安公子暗笑自己,难道我还真的喜欢碎捋花打人。
正在暗笑自己,身边传来一声娇音:“公子。”冷月梅花下面,站着披一件暗黑色斗篷的琼枝,因斗篷深暗,琼枝的面容盈盈似有光泽,似地上积雪在月下泛光。
对着这肤色流光的的少女,安公子谨慎的露出笑容,原地站住脚并不进一步,和颜悦色地招呼她:“这么晚了,林姑娘为何还出来走动?”
琼枝看到公子看过来,欠欠身子施礼道:“我听到几句闲话,想来对公子求证一下。”安公子看看身后,安步是从菂姐儿院门外就跟着身后,这一会儿就让人看到,自己也不是单独同琼枝在一起。时时注意避嫌的安公子略一思忖道:“这里不是说话处,你随我来。”
说过话后,安公子不紧不慢地前行,安步跟在他身后,琼枝姑娘走路从来随风婀娜,慢慢跟在后面。
回房里肯定是不行,让丫头们看到有闲话出来不好,再让菂姐儿知道,那可恨的丫头又要无事说出不中听话来。安公子把琼枝姑娘带到书房院外,他自己先进来,命安步把灯芯挑亮,再让当值的当车把院子里的琼枝姑娘请进来。
两个小厮退到门外,房里只有公子和琼枝两个人。安公子是肃然如对大宾,琼枝姑娘因为是夜里,白天又听到好消息,此时也算是能注意到避嫌二字,她偏着身子坐着,脸上一直是红晕不断。
“姑娘请说?”安公子先问出来,琼枝这才低声道:“听说桑大人降了官,可是真的?”安公子不回话,而是反问一句:“这闲话从哪里听来?”
琼枝姑娘白天指天为誓,和莲菂说的话要是背地里说出去,就不得好死。被安公子这样一问,琼枝局促地动动衣袖,只低头道:“请公子先告诉我好吗?”
“是真的,有一些事情他办得不妥当,得罪了田公公。”提起来这件事情,安公子微有得色。建生祠桑大人还挖的第一锹,挖出来一个五通来。这消息不胫而走。不是桑大人可以遮盖得住的。
趋附田公公的人众多,而且互相挤兑。这消息传到田公公耳朵里,就变成桑大人选的风水不好。才有这个不吉利兆头。田公公不喜欢,桑大人降职是肯定的事情。安公子微笑想起来今天去给刘知县拜年。刘知县单独留下来自己,也是为着这件事情怕田公公再降祸,和大家商议过后,又同安公子单独商议一回。
这话和公子面上笑容看在琼枝眼里,她深信不疑是安公子做的手脚。上一次在这书房里,琼枝姑娘亲口听到安公子把桑大人在本城不合适举动和收受的贿赂一一说出来。琼枝姑娘站起来双膝给安公子跪下来:“公子大恩,此生难报。”
斜身避开的安公子站起来欠身子:“姑娘请起。”房中无人。安公子不肯走近些扶她。看着琼枝姑娘在地上端端正正叩了头,犹跪在地上不起道:“还有一事请公子海涵。”
“姑娘起来再说,”琼枝姑娘不起,安公子就只侧着身子站着,跪在地上的琼枝姑娘含羞道:“我与宋姑娘情投意合,今天认了姐妹,这事情没有事先问过公子,还请公子您多多包涵。”
安公子只是着急她不起来,听她话说完,赶快道:“我们菂姐儿是个淘气的人。你不怪她天天胡说八道就行了。”好容易看到琼枝起来,安公子再加上一句:“菂姐儿野性子,她对着我都混说,你和她拜姐妹。听到她再胡说,只管说她不要客气。”
莲菂胡说八道了什么,包括安老夫人和安夫人都清楚。琼枝心中更清楚。她羞红了脸对安公子应声:“是。”再想想,这是公子在表白他的心思,琼枝心中微动,羞赧地对着安公子看一眼。穿着崭新拜年衣服的他站在面前,面白似外面积雪,目清如天上寒星。
这是一个正人君子,琼枝回想自到这里来,他护持得周到。母女不仅是安居饱暖,而且在家里是正大光明的出来走动。换了任何人能做到这个样子也算是周到。想到这里,琼枝姑娘在心里很感念安公子。
琼枝姑娘不来找安公子,安公子这几天也要抽个空儿去看看林夫人和她才是。恰好她来了,正好把要说的话都说清楚。话题正在说莲菂,安公子就从莲菂身上说起。
两个人重新就坐,公子坐在书案后,琼枝坐在离开几步远的水磨楠木椅子上,这距离声音不高也能听得到。安公子为谨慎依然是低声:“姑娘不嫌菂姐儿愚笨,肯和她认姐妹,感谢姑娘的抬爱才是。”说到这里,安公子坐着拱一拱手。
琼枝姑娘惶恐地道:“我和母亲全仗着公子庇护,宋姑娘又和气敦厚,蒙她不弃,我才大着胆子与她认下姐妹,又想到宋姑娘是公子的人,本应该先对公子禀过才是。公子不怪我自作主张就好,抬爱二字,我怎能当得起?”
公子也客套,琼枝也客气。安公子笑着听琼枝对莲菂的评语,是和气敦厚四个字,觉得这四个贴切的字亏她想得出来。要说菂姐儿贤淑,要说菂姐儿贞宁,这都不是她。倒是和气敦厚还真的是她。
说和气是个和气人,就是对着公子不太和气;说敦厚是个敦厚人,就是兴灾乐祸她也会。安公子忍不住一笑。收起来笑容以后再对琼枝道:“姑娘在这里住着,和菂姐儿伴着玩耍最好。就是有一样,我提姑娘一声醒儿。今天的事情让姑娘受委屈了,这是我家门不严。过这个年,我一力整顿家里,以后二门外的话不会再进到里面来。”
说到这里,安公子微微含笑:“女眷们以后,不许过问外面的事情。”琼枝心里跳了一跳,再看安公子眉眼带笑,眼中却是认真的不行。对着这笑意,琼枝只觉得自己无端碰上钉子,然后陪笑道:“那是当然,家家都是如此,哪有个女孩儿去打听外面事情的道理。”
“姑娘这样一说,我就放心了。就是菂姐儿说几句不该说的话,你也休理她。”安公子带笑说过,再对着琼枝道:“这城里城门上也张着通缉榜文,影像年龄都在上面。凡是城里新来的人符合这年纪的,刘知县都查过。”
琼枝不安地再动动身子。看在眼里的安公子和蔼地道:“这阵子风声紧,等风声过去,就派人送你们去西北。简靖王爷上奏折讨阉党,他那里最安全。”说到这里,安公子嘘唏道:“在我这里。委屈夫人和姑娘不能守孝,我心里时时不安。老大人的骸骨不能入土。我心里更是不安。等过了年,风声稍缓,选一个吉日,先安葬在我家的坟山上吧。”
把该说的话对着琼枝一一地说过,安公子才让她回去。看着她出去的背影,安公子淡淡,不是我要对你道辛苦。庇护你们的辛苦,远远不如这位姑娘时不时弄出件事情来让人担心。觉得自己胆子不小的安公子都觉得害怕。
梆敲二更的时候,安公子从书房里走出来,在廊下披上外袍,看冷月当空,月色洒洒飘下来。回房去的安公子对安步道:“明天让几个大管事的来见我。”这家里再不整顿秩序,安公子心想,我一天也忍不下去了。
第二天是年初二,姑太太一大早就起来,喊着家里一个小丫头烧净面水备礼物忙个不停。炕上的姑老爷听着外面这样忙乱,觉得睡得不安稳,拖着鞋走出来问妻子:“你忙活什么?”
“敏功,快起来。燕燕。别只是懒着不出来,快把你弟弟的衣服鞋子给他拿到床前去。”姑太太十二分之忙,来不及回话,喊着儿子使唤着女儿。
燕燕没有出来,先抛两句话出来:“妈,他这么大了,自己不会拿吗?再不然,给他快找个媳妇儿吧,我不耐烦侍候他。”
“你也起来,他也快着些儿,起个早儿去给老太爷老夫人请安去。”姑太太骂女儿:“你就懒吧,以后嫁不到好人家。”
原先是掩着怀出来的姑老爷明白几分,慢慢系着衣带。看到妻子急匆匆地走进来,姑老爷道:“你急着去争七太太的铺子,也不用把孩子们都喊进来吧。这还是过年呢,女儿让她多睡会儿,儿子让他歇一会儿。天天被你赶着去陪什么留弟小姑娘,这是哪一门子的小姑娘,我都看不在眼里。”
已经起来的程敏功在窗外听到父亲的话,直着嗓子问一句:“是宋姑娘的妹妹,昨儿晚上在咱们家里吃饭呢,父亲这就忘了不成?”
燕燕也起来了,出来训弟弟:“你天天和她玩,给她拿东拿西还花钱。让妈给你街上买个大媳妇回来,以后你衣服鞋子也有人管,不用总是找我。我又不是你的丫头。”
早上起来,姑太太家里先就是这么热闹。忙活一圈的姑太太看到儿子也进来,女儿也梳洗过,这才算是安泰下来,对丈夫道:“管她哪一门子的小姑娘,她现在是个小姑娘,你看不上她,你也有能耐让你女儿念书去。就是敏功,你有能耐给他专门请个先生在哪里?那个叫什么西席的先生,你请得来吗?”
程敏功咧开嘴来笑,姑老爷是个屡试不第的秀才,也是笑:“西席就是先生,先生就是西席,家学里是方先生,公子都是从他手里开的蒙,这满城里再请先生,再没有好过他的,敏功在学里有学生一处伴着,可以相互提携着上进,在家里单请一个,又花钱又不好。”
姑太太对着儿子女儿道:“看看你爹,这就又花钱又不好了。昨天我请留弟小姑娘家里吃饭,你摆不完的酸脸色。我请她吃饭,不也是为着敏功以后在学里,方先生能高看一眼;以后铺子上有管事的位空出来,你也可以帮个忙吧,天天吃饱了守着你的那个破书店,成天价念子曰诗云的,也没有见子曰诗云来照顾你生意。”
程敏功和燕燕一起笑起来,看到父亲不喜欢,燕燕先避出去:“我去帮着摆早饭,”再拉着弟弟也去:“你也来帮忙。”
一儿一女避出去,姑老爷才摆摆脸色道:“当着儿女们,我不好对你摆脸色。你这妇道人家懂什么,昨天不是我摆脸色,要知道读书者为高,士农工商,农耕者排在其次。我虽然没有中举,也好歹进过学。你让我对着一个裙带攀附的佃农小姑娘和和气气,这叫坏了规矩。”
“去你的规矩吧。一天三个饱一个倒最重要,按你那规矩,我们生意人还排在最后呢。你以后别上我的床,别穿我做的衣。”姑太太一听这些话就要笑骂,对着姑老爷气黄了的脸,姑太太更是道:“看看你那脸色,跟马棚里垫就的黄土一个颜色。要是没有我,就你那破书店,能把你守成面如菜色。你是要当穷措大,还是要当管事的?”
“我就是想当。哪里就有,”姑老爷话一出口,看到姑太太的笑容,赶快改口道:“七太太那铺子不成,你管的是金银铺子,她管的是珠宝铺子,隔行如隔山,就是我当这个管事的,你也帮不了我什么。”
姑太太只是笑容满面撮着姑老爷换衣服:“你肯去就行,肯当上这个管事的就行。珠宝和金银从来不分家。有些镶了珠宝的金银首饰也在我铺子里,有一些新式样的金首饰也在七太太那里。”姑太太不无讽刺:“就是以前少见到,最近七太太突然晕了头,又都交了公。”
对于妻子这样的爽利话。姑老爷也笑起来,多年夫妻,姑太太这些话听了足有一辈子。姑老爷好笑:“从年青的时候,你就同七太太不和睦,如今是你看笑话的时候到了。不过我还是提醒着你,你对公子那房里人,还是离远些。免得以后公子成亲,你要后悔巴结错了人。”
“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今天不行,公子喜欢她一天,我就巴结她一天。再说我巴结她不是你劝着的。”姑太太想想宋姑娘昨天的穿戴,对姑老爷道:“以前我那样象是不好,铺子里今年新的金簪子,那式样儿都是难挑的,昨天我看得清楚,她一个人头上就戴了三根。”
“那她也不怕坠得慌,”姑老爷一听姑太太羡慕别人富贵,就要刺上一句。姑太太笑话他:“金子是好成色,一根不过一两重,有什么坠得慌的,价儿卖得高,是铺子里师傅手艺好,那上面刻的福神衣服,拔丝一样的手艺,这样一两金子卖出去,倒值得几两金子的钱。”
姑老爷决定闭上嘴,脑子里只想着自己的小书店,别人都说冷清,独我觉得幽静。姑老爷闭上嘴,姑太太没闲着,她喃喃道:“一个师傅一天只能做一根,这式样是新式样,多少人下了订银订这簪子,等着求一根也行。宋姑娘一个头上就戴了三根,真是亏她也不觉得坠得慌。”
燕燕和程敏功在房外听着笑,燕燕悄声问弟弟:“妈是不是让你喜欢留弟小姑娘,你要学学父亲,要娶也不娶姨娘的娘家人;再说你要是饶幸中了举,可以挑一个有钱的媳妇,留弟小姑娘,你陪她玩一会儿就算了。”
“学父亲?”程敏功搔搔头问姐姐:“学父亲就娶母亲这样爱唠叨的人,”燕燕刚要笑,程敏功再对着姐姐道:“不然就是象姐姐这样性子不好,又不早起的人?”
燕燕尖叫一声:“妈,你听弟弟嘴里胡说的是什么?”姑太太姑老爷一起走出来,看到程敏功嘻笑着跑开,而女儿燕燕站在廊下跺脚不依:“妈,你快打他。”
把儿女们劝好,只想早去抢差事的姑太太匆匆催促用过早饭,让姑老爷外面雇轿子,自己和女儿燕燕坐上轿子。姑老爷和程敏功是步行随轿一起到安家来。
在门口下轿进来,姑太太对着家人又是一通交待:“一会儿给老太爷老夫人请了安,我和你父亲在老夫人房里说话,燕燕去看宋姑娘去,你别噘嘴,要是她在公子房里,你正好找过去说陪她。”
看到女儿回嗔为喜,姑太太再看看儿子,程敏功给母亲看看口袋里的鞭炮:“我给老太爷老夫人请了安,就去公子那里请安,带留弟出去玩。”
“对了对了,只有你是个好孩子。”姑太太夸过儿子,对着不满的丈夫道:“你甭说话,女孩子和男孩子一起出去,再怎么闲话,吃亏的也不是咱们家敏功,这算盘我打得准。”
姑老爷只能点头:“你是女中大丈夫。”(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