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见到时,季氏生了女儿正揪心,又不见程思义,自是没旁的心思,今日见了雨竹,哪里还不紧着道谢。
要不是月子里不能流眼泪,她早就握着雨竹的手哭起来——想想当日的情形她就怕得不能入眠。
痛,深入骨髓的痛,像是要把身子撕裂成碎片般,绵绵无穷尽,仿佛是身子里头生出一根藤,慢慢分支,透入四肢百骸,痛得她全身冰凉,迸沁着冷汗……然而更恐怖的还是随之而来的全身酥软无力,和心底深处涌出的绝望彷徨……
朦朦胧胧中,好像听得有人进来了,然后……她还记得陡然轻松下来的那瞬间,一个圆脸妈妈冲她微微的笑:“大奶奶放心吧,姐儿身子健壮。”
雨竹听了,俏皮一笑,“你是说阮妈妈吧,要是真的感激,就送些菜谱,阮妈妈就喜欢钻研那个。”
季氏忙记下了,想着等孩子满月礼时候托娘家人寻一些送过来。
又说了会儿话,雨竹见程思义来了,盈姐儿又睡着没醒,就起身去厢房看馨姐儿。
程思义将她送到门口,再次深深一揖,“多亏了二伯母伸手相助,小侄拜谢。”
雨竹忙让他不用多礼,程思义却不依,坚持行完礼才起身去看季氏。
华箬扶着雨竹,微微感叹:“自大奶奶生了盈小姐后,大少爷倒像是明白过来了,奴婢听说他从外头回来后就去来陪大奶奶,对盈小姐也是疼爱的紧。”
有些事情在丫鬟之间传得倒是极快。
但是程思义此次的成长代价可是相当的大……起码老公爷现在看到他就厌烦,以前还骂骂呢,现在竟是连骂都懒得费口水了。
思忖间,已经到了小陈姨娘原先住的小院子。
院子还是那个样子,一色的青砖青瓦,被小陈姨娘侍弄的极幽静雅致,除了花圃里部分贵重的花卉草木。就像个普通人家的院子……只不过原先住在里面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雨竹在门口顿了顿,慢慢走了进去。
古妈妈正抱着孩子站在廊下,见到雨竹一行人来了,赶紧走下阶来问安。
“今儿天好,姐儿睡醒了在炕上待不住,依依呀呀呀要出来。”古妈妈把怀里的孩子往上托了托,笑着解释:“奴婢看外面风不甚冷,就带姐儿出来看看。马上就进屋了。”
雨竹自是不会拿想当然的标准去命令这些经验丰富的妈妈,握了握馨姐儿白嫩嫩的小手,夸道:“古妈妈把孩子带的很好,瞧这小脸圆的。”
古妈妈慈爱的看着怀里小小的孩子,馨姐儿睁着黑水晶般纯净的大眼睛也看着她,忽然眼睛眯了眯。“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要睡了,乖乖……”古妈妈很有经验的拍着馨姐儿的背,对雨竹抱歉一笑,蹲身行了个礼,抱着孩子进了内室。
能有这样的一个妈妈照看着真是再好不过了。
雨竹早就看出古妈妈是真心疼着馨姐儿的,也不介意被丢在门外,等到古妈妈把馨姐儿伺候着睡下,又派了小丫鬟在一旁守着,这才问她:“平日里可缺少什么?”
古妈妈恭敬的垂手站着。回道:“东西都不缺,谢太太惦记着。”
注意到古妈妈过于刻意疏远的样子,雨竹疑惑的皱了皱眉头,她记得以前来的时候,古妈妈比现在热情多了。
“大少爷可有来瞧瞧馨姐儿?”暂时丢开那个念头,转而问起最要紧的事……馨姐儿这般的身份,要是连亲爹都丢到了脑后,可怎么是好!
古妈妈眼里也染上了一抹忧愁,轻轻叹了口气。摇摇头。“之前姨娘在的时候,大少爷还偶尔来看看。敲打下小丫鬟们……之后,已经有好些天没来过了。”
丫鬟婆子们传得有鼻子有眼,说是大奶奶难产与姨娘有关系,她给唬的不轻,只盼着是她们浑说的。
可如今,生了孩子的姨娘都这么悄无声息的被送到庙里去,实在是由不得她不信。越加可怜起小姐来。
她抬头看了看娴静温柔的二太太,心中叹息:这么好的太太,可惜不是馨小姐的嫡母,隔着房还隔着辈分,要是走太近了,大奶奶怕是是要不高兴的!
小姐往后的嫁妆、婚事都攥在大奶奶手里呢……
仆妇住的鹿顶房里,周妈妈面色惨白的躺在床上,满头满脸的虚汗,忽的尖叫一声,从睡梦中惊醒,急慌慌的看了眼屋里的摆设,这才稍稍定了心,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一边拿枕头边上的帕子擦汗。
门吱呀开了,一个穿豆绿色四喜如意长袄的仆妇急匆匆的走了进来,“又给魇着了?”
她无奈的走到桌边,拎起茶壶,一摇是空的,遂道:“姐姐你等着,我给你倒茶去。”
“你别忙活了,我不吃茶。”周妈妈沙哑着嗓子,道:“我躺得头昏,你给我去寻个引枕靠靠。”
那仆妇正是周妈妈的同胞妹妹,嫁了谢氏陪嫁田庄上一个叫郑传的庄头,才被谢氏打发人接来照顾周妈妈。
郑传家的便放下茶壶,去柜子里寻了个青布素面引枕,又帮着周妈妈坐了起来,冲又拎起茶壶“……不是一般的茶,今儿这茶是太太赏下来的,上好的六安养神茶!你等等,我去给你泡一壶,一会儿就回来。”
说罢,极麻利的出了门,果然没过多久就笑眯眯的提了茶壶进来,泻了一杯递到周妈妈面前,“喝吧,热热的喝上一盅,之后再睡一觉,等醒了就好了。”
热腾腾的茶水呈淡淡的褐色,飘散着阵阵沁人心脾的味道,闻着就舒坦。周妈妈伸手接了,轻轻吹了吹,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郑传家的一屁股坐到了床沿上,看着自家姐姐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问道:“……我记得小时候姊妹里就数大姐你胆子最大了,就连园子草丛里的蛇都敢捉,到底是被什么吓成这样?”
见周妈妈不答话,她又道:“你看你,老做噩梦,接二连三被自己吓醒,连一个囫囵觉都捞不着,这才几天,就生生瘦了一圈了!”
周妈妈喝完了茶,将茶杯搁在床头上,疲倦的摆摆手,“二喜,你先别问,叽叽喳喳吵得我脑仁疼,我再眯一会儿。”
赶走了咋咋忽忽的二妹,周妈妈松了口气,掌心似乎还留着刚才茶杯上的热力,她将手贴在眼睛上,热乎乎的舒服了很多。
闭了眼就想起那天傍晚——
她套了车从府里出去,很顺利的找到了芸香说的那个宅子,可是才敲了两下,大门便开了。
她笑着上前说了来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扯了进去……
她这辈子都没看过那般恐怖的场景:静安师太口鼻都流着鲜血,松松垮垮的被两个粗健的兵士提着,伸出袖子的手鲜血淋漓,肉糊糊的几乎看不出以前的形状,身上的僧衣也是这里一块血迹那里一块血迹,有已经发黑的,也有鲜红鲜红的……触目惊心!
可以想见她之前受了多重的刑罚!
兵士们有秩序的来来往往,不时从静安师太说出的地方搜罗出些金银首饰,、古董银票,统统堆在院子中央,渐渐就堆起了一座小山。
二爷一身玄色暗纹软银袍子,漠然站在雕卷草花纹的木柱下,即便在一众如狼似虎的彪悍兵士中间,都能感觉到他身上浓郁的危险气息……直到见了自己才挑了下眼皮,缓缓吐出几个字,“周妈妈?”
她感觉那道刀般锋利的目光牢牢地锁住了自己,已经吓蒙了。何时见过二爷这般吓人的样子?膝盖一软就跪了下来,不等人问就把事情倒得干干净净。
她知道自己惹上麻烦了,芸香肯定是骗了自己,哪里有什么亲戚,分明就是静安师太的别居……她要是知道要来的居然是这儿,死都不会同意帮这个忙!
哆哆嗦嗦的看了眼旁边的静安师太,恰巧这时她也抬起头来——
被疼痛折磨得扭曲变形的熟悉脸庞上,糊着一块一块的血污,眼睛瞪得大大的,冲着自己啊啊叫唤……
想到这里,周妈妈又忍不住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怪异的惊叫,不敢再想,缩在被子里直哆嗦……
那边郑传家的又被谢氏叫去了去思谦堂。
朱红漆桌上的豆青釉清花五福祝寿大盘里放着芳香水灵的苹果和均釉万字纹茶叶罐,贵气逼人。
郑传家的捧着浮纹牧童横笛的茶盏正惴惴,忽然听得谢氏道:“突然去接你过来,家里可安排好了?”
郑传家的一听就松了口气,忙笑道:“托老太太的福,一切都好,孩子们都大了,两个丫头干活很利索,小子也能帮着她爹去侍弄庄稼了。”
那姿容普通的脸上漾开大大的笑容,却明晃晃的耀人眼睛。
谢氏也像是被那笑容感染了一般,微微勾起嘴角:“你倒是比你姐姐有福气。”
听谢氏提起周妈妈,郑传家的情绪又低沉了下去,低低道:“姐姐像是被吓着了,连睡都睡不安稳。”
“不然让她随你去庄子上养养去?”谢氏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