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日我闲得很,整日在街上游乐,手里握着折扇,私以为风流得紧。
前些日子,我在馄饨摊上买了碗馄饨,随意找了个位子坐了。
一身锦衣冠带的坐在馄饨摊上有些突兀,但更为突兀的乃是我对面这位仁兄。
他穿着鲜红鲜红的纱衣,衣襟开得大大的,一双细长的凤眼微微上挑,面上抹着浓厚的香粉,嘴唇红得像是抹了血,偏偏却又长得艳丽异常,这般打扮在他身上居然也相得益彰。
我正低头喝着馄饨,却听他对着我道:“这位公子,馄饨可不是这么喝的。”声音明明低沉又带着点沙哑的鼻音,可听起来竟然有点糯糯的。
我抬起头,疑惑瞧了他一眼。
他撩了撩滑下来的碎发,一手支着下巴,一手伸过来握住我手中的筷子,笑着道:“公子,吃馄饨该用勺子,带着汤喝下去馄饨才美味。”
他说得正经,手指头却有意无意的勾着我的手腕,微微有些痒。
我愣了愣。
手腕上的力道稍微放松了些,那个声音继续道:“在下微云,住在长安街尽头,公子若是有空不妨来找我,我还有更妙的吃馄饨的法子想与公子试试。”
说罢也不再看我,竟就这么走了。
那日,我悲催的付了两碗馄饨钱,一碗十三文,买两碗减一文,一共二十五文。
本来我已经忘了这件事,今日路过这个馄饨摊时,竟然再次遇到微云。
他还是那日的打扮,却换了一身翠绿翠绿的纱衣,敞着胸口大咧咧坐在原来的位子上,见着我了,眼睛笑得弯弯的:“微云回去苦苦等了公子三日,却不见公子来访,莫不是公子觉得微云不值得相交吗?”
我一时有些尴尬。
京城的街道纷繁复杂,我一向不太弄得明白,是以回去后我曾问过宋子轩长安街在哪。
当时宋子轩神色有些微妙,他仔细端详了我片刻,方道:“你只需日落之后,上灯时分在城里逛上一逛,那唯一客来客往的地方就是了。”
他说得不甚明白,可我却听懂了。
这长安街,乃是京城最最出名的花街柳巷。
微云从凳子上站起来,拉起我的手:“相请不如偶遇,公子不如今日便随我来吧。”
他这般热情,我一时有些呆愣。
是以,当他将我五花大绑捆在凳子上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只暗叹自己的体质特殊,尽吸引这些人物。上次拣着了个宋子轩,这次不知道能不能有什么好运气。
那个叫微云的与我面对面坐着,手里捏了个酒杯,披散着头发,脚翘在凳子上,风骚四露。
他喝了口酒,道:“我听闻丞相大人家来了个顶顶金贵的客人,不知可是你?”
我嘴被堵了,说不出话,只能瞪着眼瞧着他。
宋子轩家的确来了顶顶金贵的客人,可是他们一个是当今圣上,一个是当今太后。我真的只是来打酱油的。
微云也不理我,自顾自说:“有些事你明明可以阻止,却眼睁睁看着先皇留下的基业落入他人之手,甚重听之任之,看样子也不是什么明白人。那奸人害了我家八十口人命,此次我便与他一起算了吧。”
我一愣,瞪大眼睛瞧着他。
他挑了挑眉,轻笑一声:“哈,你不信。是真的不信还是装不知道?”他从凳子上站起来,绕着屋子转了一圈,方才道:“也是,太后娘娘自然不会知道。这种腌渍的事情总是要瞒着红颜知己的,否则……呵呵呵。”
我一惊,原来他将我当做芏琅。
微云伸手摸了摸我的下巴,像是可以明白我心中所想,嬉笑道:“太后娘娘不必惊讶,你行事还算隐秘,别人可不知道你们之间那些事儿。”
“你可知道,本朝有两大毒。
一是唐门的穿心蚀骨。
二是宋丞相的那颗心。
他为了得到我家的家产,冤枉我爹通敌叛国,杀了我家上上下下八十口人命,还将我爹拘在天牢里,若不是我有幸不在家,怕是也逃不过啦。”
我心里冷哼一声。
这几日我在市井间走动频繁,偶尔在茶楼喝茶的时候也会听人提起当今臣相。
关于本朝两大毒的传言我也听过,不过版本有些偏差。
本朝两大毒,一是唐门的穿心蚀骨,二是刘公公的手。
世人皆知,宋子轩自任相位以来,赏罚分明,礼贤下士,乃是群臣表率。
微云瞧我不以为然的样子也不多言,只是轻笑一声:“你信或不信与我没多大关系,我方才已经派人去丞相府通知了,不知道那奸相会不会赶来。太后娘娘一直坚信那奸相的忠心,希望此次他不要让你失望了。”
如果可以说话,我真的想告诉他,你和宋子轩有再多纠结这样也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有冤屈该向上禀报,刑部大门为你敞开。抓了太后娘娘,原本就是没罪现在也有罪了。况且,最最重要的是,你抓的是无辜的路人,我。
可惜微云大概对我的心声不甚感兴趣,只慢悠悠走开了。
只留下我被关在小黑屋里。
如果我是个凡人,大抵此时会惊慌失措,或者强自镇静,不管怎样,总归不是如我现在这般大大咧咧的站在门外晒太阳。
今天日头有些大,刺得人眼晃,路走久了,衣服后背都汗湿了。行至前厅,微云正仰躺在椅塌上,手里捧着一串葡萄,眯着眼瞧着站在厅中的人。
宋子轩不卑不亢立着,像棵嫩生生的小白杨。我心里微微有些欢喜,转又想到他只当被抓的是芏琅,又微微冒出点酸味儿来。
至于这酸味是怎么酿的,我还没琢磨出来。
微云咽下口中的葡萄,“呸”得一声吐出葡萄籽,用丝巾抹了抹手,坐起来,理了理胸前的碎发,翘起二郎腿,方才慢悠悠道:“宋丞相来得这么快,有些出乎意料。我这里尚未准备凳子,丞相幸苦些了。”
我瞅瞅屋子里并排放着的椅子,又转头同情看了宋子轩一眼。
宋子轩目不斜视,只当周围所有的桌椅都是空气,一拱手,道:“微云公子的拜帖千金难求,好不容易有幸得了一张,自是要快马加鞭地赶来了。”
微云面色变得有些冷,却又突然再次笑开了。他抖了抖脚尖,道:“微云那些只不过是客人虚捧的,远不得丞相大人的清雅。况且欢场的虚名又有多大用处呢。”
他们这般你来我去,我觉得腮帮子有些酸,忍不住伸手揉了揉。
微云迤迤从位置上站起来,走到宋子轩身边,一手扶住他的肩膀,凑上前去,道:“丞相大人既然来了,不妨随我到处转转,我这里有间屋子里的东西皆是有趣的紧,想必大人会喜欢。”
微云领着宋子轩穿过细细的长廊,绕了无数个弯,终于指着一扇黑漆漆的木板门道:“大人这扇门可曾觉得眼熟?它本来是没有上漆的,这上面的颜色可都是……呵呵呵。”
微云走到那扇门前面,门上停着的苍蝇突地“嗡”一声飞起来,显露出暗红色的门板,一只白皙细腻的手伸到门板上,指尖艳红色的豆蔻衬着深红色的门板,在这酷热的夏日竟生生冒出一丝寒气,我隐隐嗅到些血腥味儿。
宋子轩面色不变,静静负手立在一侧。
微云推开门,回头朝着宋子轩露出一个微微的笑容:“大人,请。”
我尾随着他们进去,门在后面“吱呀”一声关了。
屋子里面没有灯,一时有些看不清东西,只觉得脚下的地面湿滑无比,有些粘稠的液体粘在鞋底上,举步维艰。
我与宋子轩都站住了,微云却仍旧在向前走,每走一步鞋底与地面都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像是雨天赤脚踩在淤泥里的调子。
“噗——”油灯被点燃了,灯芯不大,微云举着灯站在不远处的墙边,将灯挂在墙上的吊绳上,吊绳微微晃荡几下,微云的面孔在灯光下明明暗暗,瞧得不太真切,只有那红艳艳的嘴角勾得高高的。
就着这昏暗的灯光,我方才能模模糊糊瞧见屋子里的景象。
不由自主倒抽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