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御史以及其他各式文官,写的谏章当中,不少是依照八股文的作派,代圣贤立言,甚至还有代朱氏祖宗立言的文章。人家设想自己就是圣贤,甚或自己是朱氏祖宗,然后就皇帝走入歧途进行批判或者批评,说得皆是有理有据,你还没法指出他穿凿附会,狗屁不通。这让崇祯大生闷气。虽然早已料到自己这般玩法一定能引来滔天谏言,但是真的来了之后,还是相当不爽。心道,你不能不佩服李世民的胸襟啊,魏徵那家伙犯颜直谏,丝毫也不给领导面子,偏偏李世民就受得了那般鸟气。唉!明主可不是那么好干的!
你看,这些人扯来扯去,借着圣贤和祖宗的名头,一番之乎者也,把皇帝的一些不良行为批驳得体无完肤。崇祯搞不清楚这些批判文章为什么那么多花样,想当年批判文章时髦的就那么几句:“将xx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能翻身。”云云。然而大明的进士绝不用这样直白无文的露骨词句,大明的进士们写谏章是很讲究的,道理徐徐说来,一番起承转合,真有“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之妙谛,俨然把不着调的皇帝视为教育挽救对象,臣下的谏文就像一剂苦口良药,皇上读了之后就能迷途知返。
不能不佩服这些文章高手,把教育批评的文章写绝了,通篇没有一个脏字,文章有花有刺,文章看起来花团锦簇,实则处处是刺,刺得崇祯心虚气喘,各种症候都有了。崇祯一拍桌子,复又颓丧地坐下,心中恨恨,但是不能不佩服大明的才子写文章真是高明。
后世的高考作文变尽花样,但是公正地说,比大明八股文出题的难度差得太远了,完全就不是一个数量级。崇祯忿忿,心想是不是出一个超级的难题考考这一届春闱考生,再想一想,自己还真没有把握难住大明的高才们。
不知道出一个再也没有人能想到的题目怎么样,比如出一个题目,就“王八”二字,要是这也能和圣贤立言搭上关系,那就太他妈的有才了!
且慢!且慢!料来这题目也难不倒才子们,若是有人如此破题:
王者,曰朱重八,有王霸之气,继圣贤之道,欲开万世之太平!------
若是考生们如此破题,拿朱元璋小名朱重八说事,如此一扯,那岂不也是一篇八股!你还真安他一个亵渎太祖的罪名,把他杀了不成!
崇祯满头黑线,只好把谏章摞好,叫刘继云先看,挑几份有代表性的谏章出来供自己细读,其他的则干脆扔到一边。叹一口气,反过来对旧版崇祯一番怜悯,那旧版崇祯勤政是出了名的,每一封奏章都要仔细通读,说不定读了弯弯绕的奏章,愣是不得要领,把自视甚高、压力很大的崇祯皇帝生生读傻了,这才一错再错?
好了!跟我玩!我搞一种新玩法,叫你们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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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闱考试一结束,放出了一帮狼一样的考生。考试之前,这帮人如临大敌,考过之后,这帮一直绷紧了弦的考生如蒙大赦,一时间全都放松下来,于是茶楼酒肆,秦淮河畔,活跃着这帮才子们的身影。
向文军请几个江西的同乡一起,来到了醉仙楼,自然是向文军做东,请同乡的士子喝酒。
曾任成是吉安考生当中最为健谈的一个,心机不多,人又开朗,一上桌就开始嚷嚷开了:
“今日向兄请客,呵呵,恭喜向兄,皇上特授进士,真是殊荣啊!今日在下陪向兄好好喝几杯,向兄,哎,诸位,我等闷着头考了三天,今天务必喝个痛快,可不要辜负向兄美意!”
欧阳甫是这几个考生中最有才气的一个,温文尔雅,笑道:
“我等叨扰向兄了!在下闻说向兄才具非凡,别出心裁将曲轴连杆系统用在了水师的快船上,听说向兄的这套系统既简单,又便宜,因陋就简,改装起来又快捷,简直是妙不可言。呵呵!传说大明水师就是凭借向兄搞的这个快船,这才一举击退倭寇的铁船,我等闻说此事,都是脸上有光啊!我吉安人杰地灵,向兄便是我们吉安的骄傲,今日我等便陪向兄喝个痛快。”
向文军连忙谦虚道:
“在下那是瞎猫撞上死耗子,运气罢了!蒙皇上错爱,特授同进士出身,这个进士与真刀真枪考来的进士差得太远,不值一提。欧阳兄才是才具非凡,这次想来是必中的。还有雷兄、吴兄、毛兄、易兄,再有曾兄,都是大才,也必能金榜题名,到时高中之后,可不要忘了兄弟就是。”
易顾言拱拱手,说道:
“说起来我吉安曾有包揽前三的纪录,这次料来也差不到哪儿去。不过在下听到处都在传言考题外泄,要是真的如此,其他人作弊,我等岂不吃亏!”
毛之刚说道:
“在下听说会试的考题就是《明报》上的一个题目,却不知传言是否属实。在下想,这也许是有人故意造谣,以乱其他考生的阵脚。”
吴九森见酒菜上齐,连忙举杯敬酒,然后道:
“在下听说今年的题目将会出偏题,今天的《明报》在下这里有一份,各位兄台不知道注意一篇文章没有?”
众人一听牵涉考题之事,似乎吴九森打探到了有关考题的消息,当下都目注吴九森,雷松庭更是迫不及待相问:
“什么文章?莫非吴兄打探到什么消息,何不透露透露?”
吴九森甚是得意,指着《明报》,说道:
“各位兄台,这一篇《论井田制统一中国》,各位仁兄不知读过没有,依在下看,也许会试的考题就着落在这篇文章上头。”
曾任城笑道:
“这篇文章在下倒是读过,呵呵,在下读过之后,不敢相信天下竟还有如此迂阔之人,要实行井田制无异于痴人说梦,昔日孔圣人便想恢复井田制,终不可行。王莽也搞过井田制,最后输得很惨。本朝方孝孺也曾经力倡施行井田制,呵呵,要是当日建文帝稳坐江山,说不定真要大搞一通井田制。在下家中也有几亩薄地,不瞒各位仁兄,在下昔年还真认认真真考虑过如何施行井田制,后来被我家管家说了一通,在下才明白井田制决不可行。呵呵,在下犯过傻,没有想到还有比在下更傻的,真是很傻很天真!李自成倒是提过‘均田’,这个梁文远便牵强附会,把‘均田’上升到井田制的份上,文中大谈井田制乃是先圣理想,若是施行井田制,便大可以此统一中国,说什么若要和平统一,施行井田制便是第一要义。这人分明是读书读傻了,泥古不化,还自以为是。想不到《明报》也会登这样的文章!”
吴九森一听这话,不乐意了,呛声道:
“曾兄可不要小看这篇文章啊,在下听一个锦衣卫的兄弟说,皇上读了这篇文章大为欣赏,皇上还准备要亲自接见这位梁文远呢!”
毛之刚家中贫寒,还是族上富户接济,这才能够上京考试。毛之刚祖上也曾薄有田亩,不料到了父亲手上就败掉了,田地被人兼并了去。故而毛举人深恨土地兼并,对于井田制虽也觉得太过于理想化,却是一个实实在在赞成井田制的。故而反驳道:
“在下以为,施行井田制,耕者有其田,井田不得买卖,最大的好处就是避免土地兼并之弊。本朝两百多年来,就是因为土地兼并,不知有多少百姓失去土地,沦为赤贫,而富贵者兼并大量土地,却凭借特权无须承担赋税徭役。由此,富者愈富,贫者愈贫。天下财富均聚于少数豪富之家,反过来国用不足,民生凋敝,终至于盗匪四起,动摇国本。故在下以为井田制虽然不易施行,却无妨朝此方向努力。试想以先圣之智慧,也是推崇井田制的。依在下所见,或者将来有朝一日井田制终能风行天下,亦未可知。”
简单而言,井田制所有的土地统属国有,所谓井田就是将方田划为九块,中间一块作为公田,边上的八块分配给庶民使用,由八家分别耕种,中间公田由八家共耕,公田所出上交国家。当然也不是那么死板,无非是土地国有,庶民有使用权无所有权,公田则可以理解为国家征收九分之一的赋税,如此而已。话说井田制可谓是真正意义上的均田制度,而且不得转让、买卖土地,有点像社会主义的味道。
向文军满脸不屑,打了个哈哈,说道:
“这《明报》所登的文章,你信它就上当了。《明报》恨不能天天都有这样走极端的文章,争议越大,《明报》的读者就越多。诸位请看,《明报》不但登了这篇文章,还登了反对井田制的文章,毛兄不妨好好看看。你说这井田制吧,一开始在下也相信会比较公平,但是十年二十年后呢?五十、一百年之后呢?比如,其中一家人繁衍成为一个庞大的家族,而另一家一脉单传,井田制如何解决这个问题!这还只是一个简单的例子,更不要说世事变迁,沧海桑田,世道之复杂,人心之险恶,绝非一个井田制便可解决问题。”
欧阳甫端起酒杯,赞道:
“向兄不但造船造得好,讲起道理来也很有一套啊!来,喝酒!向兄不愧是皇上特授的进士,水平就是高啊!在下也以为,井田制这玩意,乃是镜中花水中月,就像画中的美人一样,只可欣赏,不可触摸。你想啊,若是有万古不变的济世良方,朝廷恐怕根本就不必开科取士了,一切施政只须墨守成规就是,哪还有我等什么机会!呵呵,不过吴兄提醒,也许会试之题真就是涉及井田制,我等无妨对此多做准备,若是真考此题,那头一个就要请吴兄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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