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位易主的消息震撼了大陆。
触角敏锐得多的城主们,比一般百姓早得多得知事情的始末,尤其是几乎失去所有卧底的东城城主。
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他,这次也不禁哀叹了一下惨重的损失,然后收拾心情,开始分析目前的局势。
他预测的所有变数里,可能性最低的一项竟然发生了。
罗兰当然不晓得是帕西斯刺激了拉克西丝,因此对后者的动机无比困惑不解。如果觊觎王位,以拉克西丝的实力,早八百年前就可以把亚拉里特踢到天边去纳凉,稳稳当当地做个中兴之主,也没有他出头的机会了。而她没有,没有就代表不想,那现在是怎么回事?
为了德修普吗?突然冒出的灵光,虽不中也不远亦。
卡萨兰的东境是一辆老破车,要一边驾着一边对抗他是不可能的事,但是重换零件,再套上能跑长路的名驹,倒是有一拼的希望。
天平的一端倾斜了吗……哼。将密探拼死送来的报告凑近烛火烧掉,凝视这幕光景的蓝眸也跳荡着两簇小火焰。罗兰并不知道诺因对拉克西丝的定位是“父亲”,而拉克西丝对侄子的感情也更接近父爱,在他看来,那就是慈母的行为。有个糟糕母亲的他,心里自然有点不爽。
罢,这么宠他,将来倒霉的也是德修普。
现在最重要的是确认国王的生死。有了这个筹码,不愁扳不回。虽然不愿求助于人,罗兰还是火速写了封信给羽族的族长,同时万分感谢诺因打破了结界,不然即使从天空之岛鸟瞰,也看不见上界的情况。
剩下的,因为当初防范得不够,手边的情报又太少,还需要进一步的消息。
思考告一段落后,罗兰倒了杯酒小酌,没喝几口,传来敲门声。
进来的是东之贤者,绝美的面容盘踞着阴影:“大人,罗姆席德醒了。”
“太好了,他身体没问题吧?”
“医师说只要静养一段时间就行。”法利恩的表情依旧不见开朗。预计到接下来的答案会很沉重,罗兰喝完酒才问:“他有没有说什么?”
“他说,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了。”
压抑的静默持续了约莫两秒的时间,被清冽到近乎冰澈的嗓音打破:
“告诉他,我会替依音报仇。”
******
和全然苦涩的东城城主不同,南北城主的心情是苦乐各半。
乐的是,拉克西丝绝对是个明君,有她治国,足以一扫沉淀的弊端,恢复原先的富强面貌,降低税收,让被榨得扁扁的城库充一充;苦的也是她是个明君,亚拉里特无力改变分裂的现状,但拉克西丝有。
没人愿意手中的权利被削弱。
不过他们还不至于因此萌生反意,而且来日方长,拉锯战谁输谁赢还不知道。南城城主首先寄去祝贺信,并安慰友人不得不弑兄的心酸。私交多年,她们都很有默契地警惕东城城主罗兰;福斯,因此得知变故时,梅莲可并不是很惊讶。
北城城主还在观望。
一方面是不想臣服于一个女性,另一方面本土的灾情就让他忙得分身乏术。已经三月份,北地还是不见半点春光,动不动就有黄豆大的冰雹雨雪打下来,寒风更是整日呼啸,民间怨声载道,尽是针对这时候还大发灾难财的哈梅尔商会;宫里王子们为继承人的位子争得头破血流,发生了好几起暗杀事件,火得他天天痛骂这群不肖子,更可恨的是大臣们也下场搅和,好像当他死了似的。这种情况下,米利亚坦当然无法分出多少心力关注中城的变故。
******
五位城主中,最事不关己的要属西城城主。
本来王座上坐的是蛤蟆还是臭虫,都不在他的关心之列,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臣子的自觉。拉克西丝是个厉害角色,照理远比亚拉里特具威胁性,但是贝姆特清楚,越聪明的人越会审时度世,接下来对卡萨兰而言是至关重要的稳固期,她没那闲工夫发动毫无意义的侵略。而他也无意招惹对方,徒惹一身腥。
何况,他的繁忙程度不亚于米利亚坦。
[丰饶之风]后,隐捷敏亚日趋繁荣,相伴的事情也多起来,急需一个稳健完备的政府机能领导处理。不得已,贝姆特将防守的第一线――塞维堡委交给铁甲佣兵团长凯渥鲁夫,率领大队返回首府赫拉特,派遣代理人前往各地了解现状,听取报告,再把信息反馈回来,而结果就是扑涌而来的文件海洋。第一次目睹时,神经坚韧的西城城主也产生了晕过去的冲动。
他出生商贾,遭遇惨变后,度过了一段流浪生涯,然后加入翔鹰佣兵团,发展壮大至今,无论哪个阶段都没有行政经验。因此面对这么陌生的事态,真是千头万绪不知如何是好,底下也没有一个可问的对象。几乎溺死时,在南城的占领区进行谍侦工作的胞姐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让贝姆特险些热泪盈眶:
“伊莉娜姐姐……”
“乖乖,你辛苦了。”标准箩莉外表的西城密探理了理弟弟乱糟糟的亚麻色短发,然后就开始飞快地归类整理。一旁观看的贝姆特简直是膜拜地注视她。
一边麻利地收拾烂摊子,伊莉娜一边关怀地嘱咐:“几天没吃饭了吧,去轩风小姐那儿好好饱餐一顿。”
“没关系,我刚刚塞了几只包子,你饿不饿?”贝姆特盯紧她的一举一动,努力记忆,虽然有亲人帮忙,他还是想尽快上手,担起城主的责任。伊莉娜头也不抬地道:“不饿,不过我应该会忙到晚上,拿点吃的进来吧,还有倒杯茶给我。”
“好!”
但是当晚,漂亮完成一天任务的伊莉娜却一脸忧虑地对一本本翻看文件的弟弟道:“贝迪,这不是长久之策。”
“啊?”贝姆特一愣,瞥见胞姐稚嫩的模样,恍然大悟,“对哦,你只能隐身幕后。”伊莉娜啜了口茶,竖起三根手指:“你现在必须办好三件事。一,找到一个台面上的代理人;二,挖掘一批有文官素质的人才;三,学会城主应尽的义务。”
“第二第三我可以办到,可是第一条……”贝姆特为难地嗫嚅。
“不是有人选吗。”伊莉娜放下茶杯,狡黠地笑了,“你的会计。”贝姆特怔了会儿,失声道:“维烈!?”
“嗯哼,他很合适不是吗?熟悉民间的情况,又有类似的经验。”
“问题是我联络不到他!上次用红玉叫了他半天,他连一声都没回我!”
“试试又何妨?”伊莉娜一锤定音。
******
维烈来了。
和我行我素的扎姆卡特不同,他是个守诺言的君子,但若知道诚信的结果是让自己陷入脱身不得的境地,也许他会犹豫个几秒。
“好久不见,老板。”
出现在晨光里的魔界宰相依旧挂着和煦的笑,一身斯文的气质;及臀的乌丝在脑后草草一束,随风轻扬,增添了一份飘逸感;温润的嗓音总是让人心头一暖。
“你…你的头发怎么变成黑色的了?”贝姆特惊讶地指着他。
“这才是我原本的发色。”维烈撩起一缕散发简略解释,面露关心,“老板,有什么事吗?”他是向杨阳他们请假后来的,恐怕不能待太久。
“事情多到发疯!”贝姆特回过神,抓着他的胳膊往办公室走去,拉开门,露出满室的文件山。乍一看,连承受力超强的魔界宰相也不禁一阵晕旋,结结巴巴地道:“这这这这是什么?”
“你未来的工作场所。”
“我是说这些……这些纸。”
“你未来的工作项目。”贝姆特毫不留情地发出致命一击,随即良心发现地安抚,“放心,等培育出接班人,你的工作量就会减轻了。”维烈扶着墙喘息片刻,伤脑筋地转向他:“老板,我是摩耶的宰相,魔族。”
“我知道,轩风告诉我了。”西城城主波澜不兴。
“那…你还要我处理这些事务?”不等对方回答,维烈打商量,“如果是背地里……”贝姆特不耐烦地一摆手:“背地里有人了,我现在只缺一个台面上的宰相。至于魔界,等他们喊人你再回去。”
“我不是从魔界来,是从杨阳他们那儿。”
“替罪羊啊,更好办了,他们一定会体谅你。”
“……”
老实人注定被吃得死死的,维烈的反抗最终以失败告终。
******
不眠不休地在文件海里遨游了一个礼拜,新任西城宰相的身份已经是板上钉钉,逃不了。
每逢闲暇时,维烈总是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好说话了,才落得这种进不得退不得的下场。但是回过头思考,这也算是个新奇的处世经历吧。毕竟流浪的日子他过惯了,而定居一处,认认真真融入人群的生活他还没体验过。
本质上而言,原魔界宰相是个极为随和的人,甚至称得上随波逐流,鲜少为自己打算什么,争取什么,只要不触及底线,别人要他怎么样,他就怎么样。但是其他魔族就看不下去了。这天,一个意外的访客光临了他的宰相府。
“莉琳!”
来者身穿黑白相间的侍女裙,外貌年龄约莫二十来岁,五官清甜可人。维烈脸色惨白地站起,全身微微发抖:“你…你怎么来了?”
“宰相大人……”莉琳叹了口气,她是曾经服侍魔界公主的侍女,玛格蕾特去世后,她就尽量不在对方面前露脸,以免他触景伤情,可是这次职责所在,不得不前来,当下恭敬一礼,“我来传缅长老的话。”
“他又监视我?”维烈冷静下来,清俊的脸庞仿佛罩了层帘布般麻木无感。
“这…长老只是关心您。”
“别说漂亮话了,莉琳――他说什么?”
“他说:‘别再玩家家酒,该收心回来了’。”莉琳咽了口唾沫,才战战兢兢地回答。维烈轻笑了一声,坐回椅子上:“抱歉,麻烦你转告他,这家家酒我暂时还想玩下去。”
“是。那个,缅长老还说……”这回莉琳迟疑得更久,一鼓作气道,“‘殿下也是这么送了命,少主且莫步上她的后尘’。”
维烈双拳紧握,竭力克制沸腾的怒火,抖得宛如&网--扬的笛声回荡在群山之间,虽然是温和的调子,却带着不稳的颤音,仿佛伤兽的呜咽,结尾又透出千钧的压力,沉重而悲怆,余音袅袅,久久不止。
“很好的曲子,叫什么名字?”
清冽的嗓音伴随脚步声迅速接近,伊维尔伦城主学着师父的样子,在悬崖上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了。银发青年垂下长笛,放在膝盖上,眼神恍惚,显然还没回神:“《绿色的宁静》,我妈妈,生前最喜欢吹这首曲子。”
“哦。说实话,你吹得不怎么‘宁静’。”
“当然,我根本吹不出那样的意境。”帕西斯微一苦笑,渐渐的,笑容中的苦涩消失,掺入温柔和怀念,“好奇怪,明明活得那么苦,妈妈还是吹得很快乐,很平静,像她的身边,全是青翠的森林和小草,而不是冰天雪地。”罗兰沉默片刻,道:“是心境的原因吧,那样美好的人,再恶劣的环境也打垮不了她。”
“嗯。”帕西斯笑了,笑出两行热泪,“好人……不长命。”
这是母亲用一生教会他的真理,字字血泪,刻着他的痛与恨。所以他不做好人,让母亲失望伤心也不做。
第二个好人是肖恩,死亡依然划下无法逾越的鸿沟,他也是一样无力。
但是现在不同了,他有了守护至爱的力量。天要亡他,他不惧;但天要夺去他重视的人们,他就灭了这天!撕碎以折磨苍生为乐的命运!
泪水很快被山风吹干,银发青年的心也恢复冷定:“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一点不麻烦。”罗兰狡黠地笑道,悠闲地跷起脚,“我猜到你是克里莫族长的亲人,也料到你会和他翻脸,但他不会。这老头其实满狡猾,只有经过这次打击,才会死心塌地地追随我,也可以乘机铲除一批不识相的老家伙,彻底掌控羽族。”帕西斯扑哧一笑,转头扫了他一眼:“看来我不用为你担心了。”
“没错,我能照顾自己,倒是你,让我比较担心。”
“我?我没事,也会原谅他。”
这回罗兰吃惊得张大嘴:“原谅他!?你脑壳坏了?”帕西斯低下头:“妈妈会希望我原谅他。”
“……”
“只要是她的愿望,再困难我也会达成。”帕西斯幽幽长叹,随即语气一变,“不过嘛,我也有自己的心情要照顾,所以稍微教训一下那个老鬼,她应该不会介意――还有,这个天空之岛,实在龟缩得太久了。”
注视脚下的云海,他笑得冷酷而嗜血。
“天空的王者,不是靠嘴上嚷嚷或装饰的翅膀。我会让世人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天空王者。”
******
“看不出你师父心里埋藏了那么深的恨。”
“师父的演技是一流的。”罗兰用自豪的语气炫耀完,脸色一沉,“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换作我,早就把整个天空之岛都踏平了。”冰宿拿起一枚白子,两眼盯着棋盘,无动于衷地道:“你?就算只是某个翼人欠你一枚铜币,你也会把全体翼人都卖了抵债。”
“喂喂,我的心眼不至于小到这个地步吧!”
“只有更小气没有不小气。”
听她说得武断,罗兰不禁反省自己“铁公鸡”的形象为何如此深入人心。冰宿抬头瞥了他一眼,莞尔道:“开玩笑的。”沉醉于她难得展露的笑靥,罗兰连被损也不放在心上,回以包容的浅笑,突然想起一件事,叮嘱道:“啊,冰宿,千万别对师父露出同情的表情,师父是个自尊心很高的人,这样会伤到他。”
墨绿色的眸子闪过锐利的光弧,呼应白子落下的清脆声响。
“他不需要同情,我何必同情。”
“你真会看人。”罗兰由衷称赞。冰宿端起装着清泉的杯子喝了一口,感觉远比地球的矿泉水甘甜:“被你磨练出来的。”
“喂……”
“言归正题,因为你师父的关系,空之祭延期了,你就这么磨蹭下去不要紧吗?”说话间,冰宿又下了一子,标准的一心两用。罗兰悠哉地笑道:“你指什么?”
“别装蒜,你是不是想用空之祭做幌子,不去参加拉克西丝元帅的继任大典?”不等对方回答,她又摇头推翻,“不,这不是高明的借口,也不是长久之策,僵持下去,只会让她获得更多的准备时间。但是你去,十有八九被弄成意外结果了。”罗兰冰蓝的双眼流淌着深沉的笑意:“为什么如此肯定?”
“杀了你的好处多过坏处。”
“不错。”罗兰叹了口气,裸露出真实的情绪,“所以我在犹豫。其实最妥当的方法是派个代理人去,但是这一去必然是送羊入虎口。分量轻的,有后遗症;分量重的,我舍不得。”冰宿眼中射出苟烈的视线:“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一关是一定要过的。”用棋子敲了会儿棋盘,她冲口道:“叫暮去!扮成你的样子!”
“暮?他不行,保证一开口就穿邦,还有他的眼睛……”
“这个一开始就包括在幻术的影响里了,黑龙王的心灵魔法之强举世无匹我也耳闻过。演技方面,有法利恩照应不会有问题。”想出方向,冰宿的思路通顺许多,“还是‘你’亲自出马,让她一次性亮出底牌。你安插在卡萨兰上界的探子都死了吧?这样将来会处于被动,趁此机会,再打出个缺口。当然,如果暮能够反过来暗杀拉克西丝,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明知这时候不应该走神,罗兰还是忍不住在意,不着痕迹地观察对座的人。眼神澄澈宁定,毫无阴惨或冷酷的成分――她只是单纯的分析吧,不带任何私人感情,就像做那些习题一样……
暗暗松了口气,罗兰漫不经心地放下黑子:“有道理,不过还是有点冒险。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完蛋了。”冰宿一愣:“此话何讲?”
“我们是共生关系,他活,我活;他死,我死。”
“反过来呢?”话一出口,冰宿在心里懊恼自己刨根问底的习惯。
“一样。不过只要他没事,我就一定不会死。”罗兰眯着眼笑了,仿佛回忆起某个美好的往事。冰宿却紧张得背部被冷汗打湿:“怎么会这样?”
“……”金发青年没有马上回答,沉吟了一下,举起右手贴上她的脸颊,“是暖的吗?”
“当然是暖的。”
“是啊,好奇怪,我明明早就死了,体温却还在,身体也会成长。”罗兰凝视双手掌心,微微而笑,“普路托曾说,我是寿命已尽又命不该绝,意思大概是我的生命已经到头了,但是命运还没完,所以和暮有了那么奇妙的牵扯。”
“他救了你?”对方说得太过感性,冰宿琢磨半晌才理出头绪。罗兰点点头:“我三岁时,那女人…我母亲用匕首刺进我的后背,快要死的时候,暮和我定下契约,把一半生命分给我。”
“你母亲……我偷听时就想问了,她有病?”
“你妈妈不也是疯子吗。”罗兰笑嘻嘻地道。冰宿翻了个白眼:“难怪你当初听到这一段时一点也不惊讶。”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嘛。”
“你还有抬杠的闲情。”冰宿用手背撑着下颚,长叹一声,“听起来,你在契约里是弱势的一方。”罗兰再次颌首:“嗯,所以我算是半龙人,暮还是老样子。另外,因为我实际的命已经没有了,普路托也不知道我何时会死,也就是说随时有死亡的可能。”
“不是说他不死,你也不会死吗?”冰宿的声音拔高。
“但问题是,我们是共生关系。我受伤,他也受伤。如果衰弱到一定程度,即使龙也玩完,结果还是大家一起死。”
“……我说你,说这种事的时候,可不可以不要用兴高采烈的语气?”
罗兰一脸无辜地道:“我哪有兴高采烈,只是觉得好玩――这样的关系不是很有趣吗?”冰宿瞪了他良久,抚额道:“算了,你刚刚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根本没有科学依据。所谓的共生契约,应该是一种能量的供给关系。你当时受了重伤,他把血和力量输给你,让你痊愈,从头到尾就是这么简单。什么命啦,死啦,都是冥王瞎吹的。”对她充满理性的分析,罗兰的反应是无奈的耸肩。
“那你是不赞成暮去?”冰宿把话题绕回去。
“没的事,毕竟从强度和耐打两方面考虑,他都是当之无愧的人选。”罗兰夹着棋子委决不下,“只是…私心角度,我不希望把他扯进来。”冰宿不以为然地瞅着他:“你太宠他和莫西菲斯了。”
“这和你对邱玲小姐是一样的心情。”
“胡说,我对邱玲可没有任何超过同学的情谊。而且她那种温室花朵的样子,有时让我很厌烦。”冰宿皱了皱眉,压下扰乱思绪的感触,道,“总之,莫西菲斯也罢了,他是纯洁的独角兽。但暮,你真的保护过度了,他可是比人类更高级的物种――龙。”罗兰摇了摇头:“你不明白,暮的精神很不安定。”
“不安定?”
“嗯,也不是不安定,是有缺陷。”罗兰食指抵着唇,显然在挑选合适的措辞,“以前我就发现,他很不爱思考,原先以为是懒加笨,后来听说了他的身世,我才明白:他的精神受过分裂,而且是强制的外力干涉,连人格也被硬拆成八个。好不容易重组后,又因为他和另外七个自己有血海深仇,融合得一点也不彻底,几乎只有力量回来。所以他经常找不到存在感,想东西也有很多死角。我曾经和他同步过,那种莫名其妙从这个结论跳到那个结论的感觉太怪异了,都快把人逼疯,所以我尽量不想刺激他。”
“简直是精神分裂的典型症状嘛。”冰宿叹息:没想到龙也有精神病患。罗兰也叹了口气,不过和她的意义完全不同:“他原本应该非常聪明,都怪他那个变态老爸,把他害成这个样子。”
“我倒认为是因祸得福。黑龙天性凶残,如果不是精神分裂抹杀了这一部分,他就不会是今天这样傻乎乎又善良的暮,当初也不会救你。”
“是…这样吗?”罗兰怔了怔,随即垂下眼,用追忆的口吻道,“暮是我的恩人,我的义父,甚至是另一个我,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如果这世上有谁我可以完全信赖,他就是那个人,因为他从三岁就陪着我,了解我所有的经历和阴暗面。也许就是太重要了,反而变得像空气一样,忘了他是条龙,还是黑龙王。”冰宿咋了咋舌:“所以我说你太宠他了,也许他并不需要你如此照顾,龙的承受力远远超过人类。何况他是父,你是子,你这样对小孩似地待他,他心里肯定很不舒服。”
“嗯……”
“上次你去见你师父,他就一副很不开心的样子,就算是为了他的精神安定着想,也让他觉得自己是有用处的吧。”
罗兰在公事上向来立场坚定,私下耳根却软得很,见冰宿说得在情在理,就存了个心眼,但总感觉遗漏了什么,一时想不起来,便谨慎地道:“好吧,我会和他谈谈。”
还谈……冰宿有时候实在很受不了情人说好听点叫周密,说难听点叫龟毛的慢性子,用膝盖想也知道巴哈姆斯一定会无条件答应,那又何必浪费心力和时间勾通?
咽下数落,她继续关注眼前的课题:“其实相比暮,法利恩的任务更艰巨。”
巴哈姆斯绝对会穿帮――这是两人的共识。拉克西丝是何等厉害的人物,会被一个假货欺骗?他们需要的就是她发现后的反应,以此判断下一步。而且没有证据,拉克西丝也不能拆穿。
这次篡位的行动委实太出人意料,几乎打乱了罗兰全盘的计划,也使他感觉再也看不透拉克西丝这个人。尽管调整了心情,这层阴影却挥之不去。若敌人也吃次鳖,不但心理平衡,情势也平衡。
冰宿和他有相同的感受:“兵变的时机太突兀了,人说变就变,如果她整个心态都改变了的话,即使行为模式不变,思路也会有偏差,还是趁早摸清楚为妙。拜卡萨兰所赐,其他城也乱成一团,这就是连锁反应。”
“没这么简单。”罗兰挥手打乱棋盘,笑道,“我觉得拉克西丝更像一场风暴,把台面下的人物都卷上来――你没听说西城的新宰相?将来搞不好会更热闹。”冰宿一霎不霎地注视乱象纷呈的棋盘,却不是由于他的高谈阔论,而是别的原因。
“罗兰,刚才那局,我就快要赢了。”
“啊,是吗?我一点也没看出来。”
“你绝对是故意的。”
“不要血口喷人,我才是应该担心你输了会耍赖的一方。”
罗兰悠闲喝茶,任杀气腾腾的视线在身上打洞。隔了两秒,冰宿挤出挫败的咒骂:“你这卑鄙的家伙!”
******
创世历1038年;春之月7日;中城卡萨兰上界――
“阁下,你不邀请索莱顿先生吗?”整理请柬的总参谋长问,带着一丝疑惑。
“索莱顿?”拉克西丝从办公桌后抬起头,眉头蹙得死紧,“你要他和帕西尔提斯大眼瞪小眼?”克鲁索不苟同地迎视她的目光:“他总会知道的。”
“但不是现在,等我空了会跟他说。”
拉克西丝确实忙得不可开交,既要笼络各地的圣职者对民众洗脑;又要重整朝纲、平伏叛军、消灭残党,事情多如牛毛,害她连美容的时间也没有。最可恨的是那个吃闲饭的侄子还在她的地盘晃来晃去,碍眼至极。
说曹操,曹操就到。
“老妖婆。”中城城主大刺刺地踢开办公室的大门,冲进来嚷嚷,“我要带莉莉安娜去野餐,叫你的部下滚开,不然我不客气了。”
如果拉克西丝眼中的火焰是实质的,诺因此刻已经化为一堆焦碳。
“臭小子,你闲着没事干,就滚回西境,别在这儿讨揍。”
诺因双手环胸,无所畏惧地瞪回去:“你才是吃饱饭没事,顶着个圣巫女的头衔不用,硬把我妹妹塑造成政治偶像。”
“所以我说你白,手染鲜血的神女和冰清玉洁善良高贵的圣女,哪个更受民众欢迎?”
“……圣女。”
“就是这样。”拉克西丝再次低下头。诺因不依地大喊:“可是我不要!这样莉莉安娜岂不是永远没有自由的一天了?我本来指望你当上国王后,我和莉莉安娜就可以开开心心地周游大陆。”
“你想得美。”被他自我到极点的打算气得无力,拉克西丝翻了个白眼,随即绽开险恶的笑容,“要莉亚解脱很简单,你戴上那顶假货王冠,或者接受‘圣人’的称号――这张清纯的脸蛋一样有迷惑世人的资本。”
“圣人个头!”诺因掉下一身鸡皮疙瘩,脸色更难看得像喝了一瓶醋,“我才不要穿得和莉莉安娜一样恐怖!我也不要王位,我会亲自打回来,逼你退位!”拉克西丝仰天长笑,轻蔑之意浓得满室皆闻:“就凭你?再练个十年吧,我一根小指头就能掐死你。”诺因气得全身发抖,恨不得一拳打飞她嚣张的笑脸,正蠢蠢欲动时,想到报复的点子。
“老妖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更像老妖婆了?”
“嗯?”拉克西丝警惕地挑眉。诺因咧嘴笑道:“两个黑眼圈,披头散发,脸色惨白得像死人,妆没补,可以看到皱纹……”
还没听完,依然花容月貌的黑发元帅就跳起来,活象尾巴着了火的猫似地在房间里乱窜,一边跑一边哀号:“镜子!镜子!克鲁索,给我镜子!”
“请冷静,阁下!殿下都是骗你的!”
“哈哈哈……”诺因得意地抱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
同日傍晚;中城卡萨兰下界西境;米亚古要塞――
“殿下还没回来?”
军务长雷瑟克;尤耶走进城主办公室,劈头问道,却见损友从堆积如山的文件后面缓缓抬首,一股怨气铺天盖地涌来,阴森森的语气仿佛来自地狱深处:“你说呢?他已经乐不思蜀了。”
“呃――”雷瑟克倒退一大步,考虑是不是夺门而逃,最后还是义气地选择留下,咽着口水搭话,“你似乎……很忙?”
“我忙疯了!”吉西安大吼一声,用算盘敲得文件啪啪作响,两眼亮得像鬼火,“你空着对不对?帮我算这叠帐。”雷瑟克实话实说:“我很乐意帮忙,但你要做好亏本的准备。”
术士长抱头趴在桌子上,泪洒千行。
“你还活着吗?”雷瑟克跑过去戳戳他,无限同情。吉西安咬牙切齿地道:“一个礼拜,最多一个礼拜,我就要在自杀和辞职之间做选择了。”雷瑟克不当一回事:“你每次都这么说。”
“这次是真的!”
“是是。”雷瑟克宽慰地拍拍他的肩,同时说风凉话,“估计殿下要继任大典结束后才能回来,要办后事,趁早吧。”吉西安真想一口咬断他这只手,哼哼阴笑:“别想置身事外,我现在是代理城主,有权对你下令。”
“你想干嘛?”
“迷雾森林!”吉西安起身,一拳擂在桌面上,脸色变得凝重,“昨晚有人看到迷雾森林冒出奇异的白光,金轮月一闪一闪,像夜晚的行军信号,附近的居民吓得要死,我要你去调查。”雷瑟克面露犹豫:“元帅大人不是要我们别再管迷雾森林?”
自从得知帕西斯这个人后,拉克西丝就从神官的身世推想出他原本的住处。而主人搬到了东城,罗兰留在那里的黑咒术师据点也被摧毁,迷雾森林自然没了危险性,才发出这样的指示。吉西安嗤之以鼻:“如果她知道出了这样的怪事,还会不会收回成命,我们来赌赌看。”
“好吧,我带队去查,你好好保重,希望我回来时,你还没死在文件山里。”
雷瑟克转身离去,送别他的,是吉西安一声压抑不住的哀号。
******
创世历1038年春之月8日;东城伊维尔伦下界;城主府――
“巴哈姆斯,你还在气罗兰不带你?”
“我不是气这种小事。”
喀啦一声,铺在地板上的金币,房间里的家具都结了冰,闪闪发亮很是漂亮。血龙王生气时是燃烧,而黑龙王生气的表现就是冻结。
抖掉身上的冰渣,莫西菲斯无奈地瞅着对面的龙:“那你气什么?帕西尔提斯?他那副德行又不是一天两天,你还没习惯?”
“……你不知道他对罗兰做了什么。”巴哈姆斯沉声道,清美的面容笼罩着罕见的怒色。莫西菲斯怔了怔,心里也紧张起来,反问道:“他做了什么?”
巴哈姆斯却没有回答,蹙眉思考要不要说,想着想着变成发呆,半晌回过神,抓了抓一头黑如鸦羽的短发,“你不知道比较好,他看起来也反省了。”
“等等,你的意思是,他曾经想害罗兰吗?”莫西菲斯不满意他的答复,急切地追问。
“害也谈不上,只是不安好心。”巴哈姆斯闷闷地道,无论头脑是否灵光,他是龙,不会因为情感影响理智的判断,“我气的,是他的自私。不管遭遇如何,都不应该让他人承受自己的不幸。”
“你这是龙的论调,人类都是那样。”
“是…这样吗?”
“没错。”莫西菲斯老气横秋地摇摇食指,“冰宿跟我讲过很多类似的故事,像因为悲伤而对无辜的次女发泄的母亲,被救助却反过来陷害恩人的恶贼,找到财宝起贪心谋杀同伴的冒险家……等等。”
她都教他些什么啊!巴哈姆斯听得汗颜,蓦地跳起来,喝道:“谁?”
没有回应,房里一个陌生人,一点异常的现象也没有。莫西菲斯凝神感知,丝毫捕捉不到引起同伴警觉的事物。
细长的黑眸迸出火花,黑龙王在眨眼间闪到房间的另一头,反手一挑,一柄弯月形的细剑凭空浮现。这回莫西菲斯看得清清楚楚,剑尖没入虚空,像莫名其妙少了一截――确实有人!
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巴哈姆斯刚感到剑落在实处,一股澎湃的力量袭来,仿佛空间扭曲再反弹的劲道连他也吃不消,倒退两步。就这么一耽搁,偷窥者的气息就彻底消失了。
“那是什么?”莫西菲斯惊魂未定地问道。巴哈姆斯疑惑地垂下手:“不知道,软软的,像人体。他是故意被我刺中,从我这里吸取信息。”
“咦!”
“刺中的一瞬间,我感到我的心被窥视了。”巴哈姆斯不快地皱眉,食指抹过剑身,动作透出肃杀,“但是我也不会让他好过,偷窥龙王的内心,一定要付出代价。”说着,他将沾上的血弹开,呈水滴状的血液奇异地浮在半空,随着简短的龙语,啪地碎裂,化成粉末落下。莫西菲斯咋舌:“你用血爆术?哇啊~~那他死定了!”
“不会。刚刚那个,像是空间干涉之类的法器,能够使用这么高段的道具,那人应该是个非常厉害的法师,也做好了防护措施,顶多受点伤,不会死。”
“到底是什么人啊?做出这种事。”一头雾水的莫西菲斯自言自语。巴哈姆斯则寻思如何追踪敌人,解决他。这么强悍的人物,又是明显冲着罗兰而来,及早铲除比较让人放心。然而,只凭一点血,最多只能造成皮肉程度的伤害,扭曲空间的法器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瞥见他手里的武器,少年模样的独角兽露出好奇的表情:“啊,你会用剑?龙不是都用爪子和牙齿战斗的吗?难道这个是你的爪子变的?”巴哈姆斯一愣,眼神恍惚似乎在回想什么,良久,终于恢复原本的清明:“不,是我的气凝成的剑。很久以前,有个人类曾教我剑术。”
“哦。”
“我都忘了,剑术,资金,其实这些我都可以给罗兰。”巴哈姆斯懊恼地耙耙刘海,他日子过得糊里糊涂,害最珍视的义子少年时期一个人打拼,走得异常艰辛。作为弥补,这次必须振作起来。
他不擅长思考,冒出个点子,就高兴地倒出来。莫西菲斯听得瞪大眼:“这样好吗?”
“没问题!”
******
同一时刻;迷雾森林――
殷红的血液从紧捂着的肩头涌出,伊莉娜半跪于地,可爱的苹果脸毫无血色,冷汗涔涔,掌心发出耀眼的白光,治疗肩上的伤口。
围绕着她,金色的线条构成繁复华丽的魔法阵,一面黑檀木框的椭圆形镜子悬浮在她面前,晶莹的镜面毫无影象,一片空白。
突然,几条黑气仿佛有形的蛇窜出法阵,缠绕住她的身体,同时炸雷迸现,闪光消失后,一道道细细的血丝沿着肌肤流下,染红了蕾丝边的侍女服。
“血爆术!”意外有法术保护还受到这么严重的伤害,伊莉娜低呼了一声,连忙催动体内的协调之力自疗,“不愧是黑龙王。”
有这样的帮手,难怪――
想到刚才窥视到的景象,她咬牙切齿。
经过许多高阶法师加持,再交由黑龙王凝聚调和,附着强大精神力量的咒带,被东城城主收起,绑在一头银发上,封住了她最仰慕的那位神。
“贺加斯大人……”
昨晚,是他们约定见面的日子,他没出现,还用金轮月发出警讯,她就知道不妙了。但实际的情况,比她预料的还糟糕百倍。
身为主神之一的协调神居然被封印,而由宿体的帕西斯掌握了控制权。
不可饶恕!
白皙的小手紧握成拳,灰绿色的眸子射出混合着杀气的怒火:多管闲事的罗兰,还有帮助他的黑龙王,都不可饶恕!
******
“大人,这些奏折请过目。”
“哦,好。”
桌后的金发青年伸手去接,却不小心碰翻了墨水瓶,弄的一桌狼籍。大神官铁青着脸唤侍女进来收拾,从头到尾没对主君的笨手笨脚表现出半分诧异。
国务尚书走进办公室,递上一叠需要签名盖章的文件,这回,“东城城主”因用力过度捏断了羽毛笔,两人还是没有惊讶,换了只给他。
午时,朵琳照例进来嘘寒问暖,她的“丈夫”应答得不知所云莫名其妙,毫无平日的风度翩翩温情款款,但是临走时,美貌的城妃依旧一脸含羞带怯,心满意足。
在旁边看了一上午的莫西菲斯终于忍不住叫起来:“太奇怪了!你明明破绽百出,他们为什么还相信你是罗兰?”
“因为我让他们相信。”
巴哈姆斯干脆地回答,往嘴里塞了一块绿豆糕,金色纵长的橄榄形瞳仁与冰蓝的虹彩膜相映而辉,交织出瑰丽到妖异的光芒。
从小和七个自己争夺身体的所有权,黑龙王的精神力量强到不可思议,加上龙族天生的威慑力[龙威],相乘效果等于无限,饶是法利恩和克莱德尔都是意志坚定的人,也压根抵抗不住,更别提朵琳。说得极端点,就算巴哈姆斯要踢开罗兰,自己坐上城主的宝座,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原来如此。”莫西菲斯恍然大悟,随即又露出困惑之色,“那文件呢?我亲眼看见你批阅。”
“我会啊,我一直看着罗兰,一般的我都能处理。”
“哦。”莫西菲斯很是佩服,同时也有点不是滋味,因为他曾经把罗兰的文件整理得乱七八糟。
“不过,这个计划真的能够成功吗?万一罗兰回来了,刺客还没出现,事情不就难以收拾了?”
“没关系,罗兰不会生气。”
在巴哈姆斯的概念里,只要义子不生自己的气,就一切太平。他也只关心如何引出那个神秘人,利用他再次出手的机会杀掉他。至于其他的,统统不在考虑范围内。而莫西菲斯这些日子跟着冰宿进进出出,反而比他了解人情世故,当下面露忧虑:“我总觉得不太妥当,像法利恩大神官,如果他知道他把你一个冒牌货当成罗兰,一定会非常自责。”
“是吗?对哦。”被他点醒,巴哈姆斯也担心起来。
“所以,中止吧。”
“不行。”龙决不半途而废,巴哈姆斯下意识地拒绝,接着苦思对策,“罗兰会开导他们,实在不行我也可以用暗示消除他们这段时间的记忆。但是刺客不除掉,罗兰的安危就没有保障。那种空间干涉的法术,根本防不胜防。”莫西菲斯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点头不再劝说。
一盘绿豆糕远远填不饱龙的胃袋,叫侍女抬桶装的食物进来又太夸张,巴哈姆斯想了想,决定偷袭厨房的仓库,但是一出去就被两名守卫贴住背心,在门口的台阶上还撞见应该回大神殿的法利恩。
东之贤者神色恍惚地按着额头,似乎在烦恼什么。黑龙王初时没发觉异样,随口问道:“法利恩?”
“啊,大人。”法利恩一脸如梦初醒,挣扎之情一闪即隐,眉间疑云更深,“我好像……不太舒服。”
清楚地感到他身上传出的抗拒,巴哈姆斯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有人类能抵抗自己的法术。正要施加压力,又怕法利恩还不屈服,被过于强大的力量伤及灵魂,导致精神崩溃――他可不希望罗兰的弟弟变成疯子或白痴。
僵持了一会儿,巴哈姆斯急中生智,支吾道:“嗯…不舒服的话,回去休息吧,我放你一天假。”法利恩刚想点头,瞥见他身后浮现出镜子的轮廓。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在场只有巴哈姆斯反应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气剑插进镜面,但同时,一道奇异的透明光束贯穿坚硬的龙鳞,没入他体内!
“大人!!!”
法利恩扶住瘫倒的主君,两名守卫双双拔出长剑,暗杀者却已经消失不见,连半点痕迹也没留下。
宫里登时大乱,医师和白魔法师闻讯而来。在这片嘈杂中,突然响起一个清冽的高喊,压住所有的声音:
“暮!”
罗兰不等飞毯降落就跳回地面,急步奔来,总是镇定从容的俊容透出少见的惊惶。众人哑然失声,看看他再看看被移到担架上的人。而还坐在毯子上的冰宿等人也满脸错愕。
“咳…罗兰。”巴哈姆斯从短暂的昏迷中醒来,撑起上身,担忧地打量他,“你没事吧?”
“废话!有事的是你!你到底在搞什么?”罗兰怒声质问。法利恩第一个回过神,用确定的语气道:“大人!”
“是我。”罗兰瞥了他一眼,大致猜出前因后果,主动解释,“他是我的替身。”话音刚落,他一把捂住嘴,冷不防喷出一口鲜血,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众人惊呼迭起,一时手足无措。
“罗兰!”正好赶到的冰宿伸手相扶,艾德娜比她更快一步。然而一触及主君的身体,她就闪电般缩回手,纳闷地看着掌心沾到的血迹。见状,茶发少女猛地想起日前情人说的契约,震惊得呆在当地。
黑龙王慌得语无伦次:“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我能摆平那个刺客,就冒充你,没想到……罗兰你要不要紧?我帮你疗伤!”
“我没事,你先顾好你自己。”罗兰冷静下来,忍耐背部传来的剧痛,只要意识清醒,他就能自己治疗。但是帕西斯代替两女扶住他后,把手放在他背上。
“师父?”
“别动,你这不是普通的伤口。”帕西斯用传音术告诫,不知做了什么,紧皱的眉宇舒展开来,扬声道,“不要愣着,带他们俩下去休息。”余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抢着照料伤者。混乱间,没人注意到走在最后的帕西斯,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
******
凌厉的剑气在体内翻江倒海,像冰刀剜着一样痛,银白的光芒和冰蓝的冻气互相撕扯、吞噬、力争不下。慢慢地,白光取得了优势,随着亮度的增加,在地上翻滚呻吟的娇小身影起了异变。
手脚拉长,一头略微泛金的褐发从弧线优美的肩颈滑下,倾泄于地;撑开的领口,隐约可见深深的乳沟;撕破数处的衣裳再也无法尽责地守护主人的身体,裸露出白里透红的粉嫩肌肤;本来到膝盖,现在却只刚好包住臀部的裙摆下伸出一双修长的美腿;足上无鞋,宛如白玉雕成的十趾散发出天然的魅惑。
十一、二岁的可爱女孩,在顷刻间变化成十七八岁的美少女。
“维持反时术的力量不够了么?”目睹这惊心动魄的一幕,银发的不速之客却毫不动容,交抱双手,吐出冰冷的讥讽,“你还真是拼命啊,伊莉娜。”
痛得昏沉的脑海骤然一清,仿佛叶片背阴颜色的绿眸夷然无惧地迎向锐利的目光,同时一朵笑花缓缓绽放:“彼此彼此。”
“怎么说?”
“你拼命保持自己的意识,我拼命和你对着干呗。”
“疯女人。”帕西斯也不生气,在阳台上坐了,抛出自己的斗篷,不偏不倚落在对方头上。伊莉娜道了声谢,坐起来,包住伤痕累累的身子。诧异痊愈的速度如此慢,她检查了一下,这一查心沉到谷底:黑龙王的剑气竟然没有被化掉,虽然微弱,却散入四肢百骸,跟着血管流动,无法分离!
看出她的状态,帕西斯轻笑:“傻瓜,三首龙是好对付的?就连我,也不想和他们杠上。”
“值得。”伊莉娜镇定下来,不再管伤势,眼珠一转,露出狡黠的笑意,“多谢你的水晶镜了。”这回轮到帕西斯动摇,瞳仁收缩,碧眼险恶地半眯。
预示灾星的星象,三番两次的巧合,让他无法再不在意。何况,他原本就是最了解命运恶意的人。
“伊莉娜,我是杀不了你,但是把你切成一块一块,埋在不同的地方封印,我还是办得到的。”
“你不会,因为我是唯一通向世界树的[门]。”
“……”帕西斯沉默了一瞬,道,“如果你不愿意开启,我留你又有什么用?”听出他是认真的,伊莉娜不得不放低姿态:“别这样,我既然失败了,就不会再对他下手。而且没有水晶镜,我也没办法偷袭。”
“你怎么会有混沌之力?”帕西斯趁胜追击,问出心里的疑惑。如果不是上次暗黑神的思念体有一部分渗进了他的身体,连他也治不好徒弟的伤。
“那不是混沌之力,是他给我的不知名力量。”伊莉娜语声急促,冷汗大滴落下,显然体内的剑气又在作怪,“我本来不想用,这是他给我的保命符…不,对我而言是礼物。”
啪啪啪!帕西斯鼓掌,意义却是嘲弄:“了不起,你真是我见过第二痴情的女人。可是啊,我就不懂,那块木头到底哪里吸引你?”伊莉娜自嘲一笑:“你不懂,我更加不懂。”
只是惊鸿一瞥,就注定了她一生的陷落。
帕西斯皱了皱眉,险些以为她在敷衍自己,看表情又不像,恶意忽起:“不过,他也不是真的木头,至少还爱上一个女孩子。”伊莉娜这一惊非同小可,张口结舌,整个人当场石化。
“很可爱哟,穿白裙子,黑色长发,人也离你很近,就住在你家宰相的镜子里。”
“……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意?”良久,少女低下头,挤出低沉的声音。青年一手撑着下巴,笑眯眯地道:“挑拨,惟恐天下不乱,等着看好戏。”
这么诚实的答案反而让人气不起来,伊莉娜唇角上扬,勾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那你就是白费心机了。别看我这样子,我年纪也不小了。吃醋这种可爱的事,不适合我。”
“哦,意外的豁达。”
“你早十年通知我情敌的存在,我一定会冲过去杀了她;现在,我只能叹口气。”伊莉娜确实叹了一声,徐徐站起,玲珑的身段在斗篷的包裹下格外脆弱,年轻而娇艳的面容挂着与外表不相符的沧桑,“我承认我嫉妒,完全不计较的付出只有圣人做得到,但我也没兴趣做你的棋子。”
“我的棋子?呵,说得你好像不是贺加斯的棋子。”
“一开始是,但是在我自愿后,利用就不是利用了。”伊莉娜昂起头,“照你的逻辑,罗兰不也在利用你?”
“没意思,逗你果然一点不好玩。”帕西斯垂下肩膀,一脸兴趣缺缺,“算了,以后安分点,不到必要,我也不想杀你。”伊莉娜心有不甘地抿唇,却也不得不咽下失败,果决地断念:“我不会再狙击你的宝贝弟子,但是那根咒带,我总有一天会把它毁了!”
语毕,身形逐渐模糊,雪白的斗篷掉了下来,滑进湖里,在水面漂浮。
“笨蛋,我这样封住他,又能封多久?”
淡淡嘀咕了一句,帕西斯收回水晶镜,独自坐着想了很长时间。
*******
创世历1038年春之月16日,王妹拉克西丝;爱薇;德修普即位[摄政王],四位城主到场观礼,盛况空前。
典礼结束后,贵客们被挽留暂住,共商国家未来。
******
春之月20日;中城下界北部边境;桑陶宛领地――
时值初春,北方虽不若南方变化明显,也萌生出浅浅的绿意。新老树叶和各种苔藓蕨类渲染出不同层次的绿色,相互映衬,使山林焕发出勃勃生机。
地上的植被悄然冒出头,色彩缤纷的野花遍布草间树后,摇曳生姿,为整座红石山脉更添妍丽。清新纯净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
两个小身影就走在这片明媚的风景中。
一样的脸,不同的性别,走在前面的小女孩威风凛凛地挥舞木棒,发出气势十足的见解:“看这天气,我就知道今天会有个大丰收。”身后挎着竹篮的小男孩相反的神态畏缩,不停地拉扯姐姐的袖子,又不敢拉得太用力,怕惹她生气:“莉妲,回去啦~~妈妈会骂的。”
“我们不说就行了。”
“可是神官大人说,这里有好多怪物,还有鬼。”
“傻瓜!”莉妲转过头,两手叉腰,厉声教训,“每个人都知道红石山脉根本没有怪物,就你还相信神官大人的吹牛!笨蛋利夏,笨死了!”
“呜……”利夏眼里开始浮现泪花,他现在觉得姐姐比鬼更可怕,瘪着嘴道,“我不笨,神官大人说我最聪明,将来一定有出息,成为大魔法师。”
“还大魔法师呢,是胆小鬼法师才对。”
“哇――”受不了姐姐的漏气,利夏终于放声大哭。莉妲驾轻就熟地掏出手帕帮他擦泪,凶巴巴地威胁:“不许哭,哭了是小狗!”不料利夏卯起来哭个不停,还越嚎越大声。
“别哭了啦!”莉妲慌了,她只是嘴坏,其实最疼这个弟弟,“我道歉还不行吗?乖,听我……”
“莉妲!利夏!”
一声突如其来的清喝吓得她跳起来,利夏立马停止哭泣。
“神、神官大人!”
仿佛凭空出现的青年虽然横眉怒目,仍可看出原本的秀丽端正。过肩的银发在背后草草扎成一束,衣着简单轻便,毫无圣职者的样子。他一手一个,拎起两个小萝卜头:“告诉你们多少次,不许靠近矿山。”
“那里的浆果长得最好嘛。”莉妲挣扎道。
“就算长金果也不许去!”神官改拎为抱,朝反方向迈开大步,神色是罕见的严肃,“记住,绝对不能靠近矿山!”被他的语气慑住,莉妲这才不吭声。利夏好奇地问道:“矿山有秘密宝藏吗?”孩子们都这么流传。
“没有宝藏,只有怪物,知道吗?只有怪物!”神官反复强调。比较单纯的利夏顿时上当,缩成一团。莉妲翻了个白眼,根本不甩他:“放我们下去,我们自己会走。”
“不要,我要神官大人抱。”
“胆小鬼!你到底是不是男子汉啊!”
“好了好了,大家都一起走路。”头大的银发青年把充满阳刚气的小女孩和活象牛皮糖的小徒弟放回地面,放缓脚步让姐弟俩跟上。利夏依恋地抓着他的左袖管,莉妲不甘示弱地牵起他另一只手。
“神官大人,中午来我家吃饭好不好?”双胞胎异口同声地邀请,默契十足。
“好啊,艾里在不在?”
“哥哥今天轮到值勤。”
“这样啊。”神官很是失望,“那我只好和你们的爸爸拼酒了。”莉妲大笑:“爸爸肯定一杯就倒了,还是妈妈厉害些。”走了约莫半刻钟,树木渐疏,远远望见山下的军营,利夏突然想起一件事,扯扯师父的袖子:“神官大人,杨阳姐姐和昭霆姐姐好像就是去年的今天来的耶。”
银发青年一震,情不自禁地浮起笑意。那是毫无阴影,晴朗一如天空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