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舞台上,早有“千金念白四两唱”的说法。左少卿这一声念白,是她多年舞台生涯中磨炼出来的,声音委婉亮丽,韵味柔美婀娜。即使是不懂戏的外行,也会被她这一声念白所撩动。
左少卿没想到,最被撩动的,竟然是身边矮胖的胡先生。
只见他先是一愣,随即回过味来。他顿时端起架子,左脚上前一步,同时伸出左手,扎出五个手指,上下抖着,同时亮出他的“铜锤”嗓,大叫道:“果然真地!”
左少卿把手中的白手绢一抖,翘起尖尖食指,比向胡先生,嗓音更加清亮地回答:“果然-真-地——呀——!”那声音,更加柔美婉转。
胡先生的嗓音更加高亢,“确实真地——!”
左少卿笑着一侧身,翻出兰花指,“确实-真-地——呀——!”那韵味,更足。
这位胡先生立刻“哇扎扎”一阵大叫,接着就哈哈地大笑起来。他大叫道:“左女士,老胡我已经看明白两点!”
“什么?”左少卿声音轻巧地问。
“第一,你一定和于老板是一伙的,专为于老板说话!”胡老板大声说。
周围的客人也一片嚷嚷,“就是的,就是的!”
“胡先生好眼力,果然是一伙的。”左少卿把手绢向周围一抡,轻巧地笑着回答。
“第二,”胡老板继续说:“左女士好功底。但不知,是下过海,还是票过戏?”
左少卿想起于志道说过的一句话,这种酒会,第一条就是斗富,以富定尊贵。
她笑着说:“倒也不敢瞒着胡先生。幼年时,家里常有堂会,因此学了一两句。却是既没有下过海,也没有票过戏。比不得胡先生,一定是个名票吧。”
这位胡先生,仿佛受到了激励,立刻把袖子一卷,大声说:“好!既然如此说,左女士,你若是同我唱一出,老胡我今天就跟于先生谈投资!如何!”
左少卿摊开双手,笑吟吟地继续念白:“胡先生,这——却是为何呀?”
胡先生叹一口气说:“老胡我本是一个北方人,却在上海久住,是个不折不扣的戏迷。但是,到了香港几年,却一次也没有开口唱过。今天我老胡就是想开口唱!”
左少卿笑着说:“少卿才疏学浅,又无伴奏,这——却如何是好呀?”
胡先生却向远处一指,“无妨,我的助理就是一个好琴师。王助理,来!”
这时,所有人都看见远处的角落里站起一个年轻人。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长衫,两个袖口半卷着。他梳着一丝不乱的偏分头,一张雪白的脸上冰冷如霜。
他提起一只黑皮包,径直向这边走过来。他走到一张椅子前,先放下皮包,双手一撩长衫的后摆,那后摆就已经飞到椅背上了。他一下子坐下,撩起前摆,架起二郎腿,再仔细款款放下前摆。又从侧袋里掏出一条手绢,“啪”地一声展开,缓缓铺在膝上。再弯腰从皮包里取出一把京胡来。
那把京胡,在暗黑中隐约透出一片金红,金红里又泛出丝一般的明黄。左少卿扫了一眼,就看出那是一把名琴,一定十分珍贵。
这个年轻人在膝上架好琴,谁也不看,一抖手腕,“铮”地一声响亮,琴声顿起。只见他左手四指由急到缓地在弦上揉着,那琴声颤抖着渐渐飘渺,渐渐远去,直至无声。周围的客人们顿时鼓起掌来。
胡先生咧开大嘴笑着,看着左少卿,问:“如何?”
这种场合,左少卿自然不会怯场。她轻声问:“胡先生,咱们唱什么呢?”
胡先生大嘴一张,“武家坡!”
未及左少卿开口,那琴声已经悠然响起。那年轻人的一双眼睛,冷冷地盯在左少卿脸上。那意思似乎是说:看你怎么接吧!
左少卿来不及收起笑容,就随着琴声,做出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的“哭头”状。此时没有水袖,她只好用大披肩的一角代替水袖,遮在脸前。
客人们都笑了起来。胡先生也笑了,只向她伸出粗壮的大手,示意她开唱。
随着琴声,左少卿挑起披肩一角,向远处一指,念白道:“啊!狠心的强盗啊!”
紧接着,她扮王宝钏,声情并茂,唱出一段“西皮二六”:
“指着西凉高声骂,无义的强盗骂一声!
我为你不把相府进,我为你失去了父女情。
既是我夫把我卖,谁是那三媒六证的人?”
此时,那年轻人手腕一抖,琴声一转,由“西皮二六”转为“西皮流水”。那节奏,也变得紧凑而激越起来。
胡先生虽然矮胖,动作却一丝不苟。正冠、理髯、把腕。仿佛他真的是头戴翎冠,身穿团花黑箭衣,扎大带,脚蹬官靴的薛平贵。但他一发声,这张“铜锤”脸却唱出老生苍劲的腔。他扮薛平贵,唱道:
“那苏龙魏虎为媒证,王丞相是我的主婚人。”
左少卿紧接着唱道:
“提起了旁人我不晓,苏龙、魏虎是内亲。
你我同把相府进,三人对面就说分明。”
这个时候,在“富华厅”的外面,杜自远正悄然走过。他抬起头,非常的惊讶和迷惑。那个大门敞开的“富华厅”里,竟然有人在唱戏。冯顿不是在那里办酒会吗?让他惊讶的是,唱戏的那个声音……那个声音……,竟然也非常的入耳入心,让他有一种异样的恍惚和亲切。
就在刚才,他刚刚把黄佐竹送走。黄佐竹告诉他,他已经接到国内指示,要求他乘坐“克什米尔公主号”,与中国代表团的新闻组,共同前往雅加达。杜自远对此却非常忧虑。在整个“星辰”计划里,最让他担忧,最让他惊恐的,就是这架“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呀!
黄佐竹要走时,杜自远坚持要送他。他心里有说不出的忧虑。他不能把“星辰”计划的有关情况说出来,但他确实感觉到了危险。现在,黄佐竹将要乘坐这架飞机。他在门外送走黄佐竹时,一直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景。他心里,却非常的犹豫。
此时,他沿着楼梯上到二楼时,却听到有人在“富华厅”里唱戏。
旁观而言,他要是早几分钟从这里过,就可能听出是左少卿在说话。但现在,他只听到左少卿在唱“武家坡”。她唱戏的声音自然和说话的声音不同。她唱戏使用的是“中州韵,湖广音”,声音柔美婉转,让杜自远听不出是谁在唱。所以,他到底放弃了到那个门口看一眼的想法,直接上楼去了。
可惜呀!这却是没有办法的事。在下也很无奈。
此时,在“富华厅”里,胡先生紧接着左少卿唱道:
“他三人与我有仇恨,咬定牙关他就不认承。”
左少卿伸手向他一指,唱道:
“我父在朝为官宦,府下金银堆如山。
本利算来该多少?命人送到那西凉川。”
胡先生立刻提高了音量:
“西凉国四十单八站,为军的要人我不要钱。”
左少卿无论如何也憋不住心里的快乐,掩不住脸上的笑容。说到底,她也有很长时间没有唱戏了。所以,下面这一段唱,虽然是王宝钏的悲愤之言,却让她唱得俏皮可爱,所做的动作,也让周围的客人们笑出了声。她唱道:
“我进相府对父言,家人小子有万千。
将你送到官衙内,打板子,上枷棍,丢南牢,管叫你思前容易,你就退后难!”
客人们中间,有人叫起好来,使劲地拍着手。
胡先生更加抖擞精神,也提高了音量:
“大嫂不必巧言辩,为军那怕见当官。
衙里衙外我打点,管叫大嫂就断与咱。”
左少卿向他一指:
“军爷说话理不端,欺人犹如欺了天。
西凉鞑子把你斩,妻儿老小与奴一般!”
此时,站在墙边听得如醉如痴的于志道,察觉身边的陈荫堂轻推了他一下,便跟着他走到一张小桌旁。陈荫堂倒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他。精明狡猾的于志道,立刻察觉陈荫堂有话要说。
陈荫堂和他碰了一下杯,先抿了一口,轻声说:“志道兄,听说你的船,近日将要试航,是这样吗?”
于志道一点头,“是的,就是最近这两天。”
“是哪一天?我正有一事相求呢。”陈荫堂轻声说。
“后天,傍晚起航。”于志道想了一下,确定地说。
“要去哪里呢?”陈荫堂抿着酒,继续随意地问。
于志道立刻从这句问话里听出了破绽。他说有一事相求,却又问他的船要去哪里。他猜想,这个陈荫堂早已知道他的船要去哪里了。
他不动声色地说:“这一趟要去基隆,顺便运一点货回来。”
陈荫堂笑眯眯的看着他,说:“那最好了。我家里人要给我捎几件衣服来。我想让他搭你的船过来。否则的话,送几件衣服也要绕一个大圈,就太麻烦了。”
这个时候,于志道还不会想到有什么别的不好的事。但猜测,是陈荫堂手下的人想搭船直接到香港来,而不是送几件衣服。现在,他刚刚修复了和陈荫堂的关系,就不想在这件事上太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