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戈的确是她的入幕之宾,可她有错吗?
她也只是一个女人。
嫁给皇上的头两年,感情就渐渐淡薄,自从她为皇上生下太子之后,他更鲜少到景福宫过夜。若不是因为她留着那淑雅,或许当下那一年,皇上更会冷落她彻底。
谁又是当真无情?她的大好岁月,又让谁来看?
皇上总说她佛口蛇心,她掌管后宫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却总是不来看她,专宠熙贵妃好些年,如今熙贵妃倒了,又来了个真贵人,更因为从未得到的那淑雅的关系,还被崇宁迷得欲罢不能。
她呢?她独自在景福宫生活了那么多年,遇到一个懂她的蒙戈,抚慰她孑然一身的寂寞,一个哪怕沉默寡言却有男儿担当的人,到最后还是东窗事发。
一国之母,居然给皇上戴了顶绿帽子,皇上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哪怕当年因为皇后氏族的势力而娶她,并无深厚感情,但如今要是将皇后关入冷宫,也无法消灭他的怒火。她频频跟槿妃作对,跟他最不舍得抛弃牺牲的槿妃作对,甚至要挟皇上将槿妃的过去挖掘出来,皇上最终却还是选择了保住槿妃。只有她死了,那个秘密,才能烂在皇上的心里,永远都没有人会去打破他的夙愿。
而他却要让他的结发妻子,自尽。
等她死了,他便可以让一切,都维持原样。
她,孙英,孙家最有才情的女儿,当了快二十年的皇后,她实在不甘心,不想死,不愿死。
若是她不死,难道还能活过今日?!她身上的罪名,皇上心中是清清楚楚,她不想走入坟墓,皇上若是派人来了断她的性命,无疑是跟自己过不去。
那些让人不得不认命的方法,她也不是没有派人去做过。
至少,如今她还能选择自己的死法,至少可以保住她身为大圣王朝皇后最后的尊严。
“娘娘……若是奴婢出去,说不定求求皇上,这件事还有回转的余地。”海嬷嬷跪了下来,满目沉痛,她跟随皇后这么多年,也不曾想过最终落得这个下场。
“得了,你若出去,他们要杀了你,还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皇后扶住椅子坐下,她沉静了许久,目光凝视着海嬷嬷手中的漆盘,心中一阵阵凛然的寒意袭来。如今皇上容许留在皇后身边的,就只有海嬷嬷一个人,也是料定了给皇后留一个这样的人,是绝不会毁掉整件事的结果。
她话锋一转,有些许无奈,些许感慨:“等你死了,本宫身边没有任何人,一旦皇上的人来了,本宫还不是一样要去黄泉路?!”
一样是要死,如今至少让她保有自己的尊严而死,若是再蛮横拒绝,自然更是难看。
“拿来吧——”皇后无声苦笑,无论想要置她死地的人曾经是熙贵妃,还是槿妃,她心中最不甘最痛苦的,其实是这样凉薄无情的天子。
海嬷嬷不敢再言语,只能将漆盘举高于头顶,如今的惨败,连她这个当下人的,都觉得不堪重负,仿佛连一口呼吸,都万分沉郁。
皇后苍白微凉的指尖,覆上那一条柔软的白绸,微微颤抖,仿佛下一瞬,那白绸蜕变成一条晶莹的白蛇,朝着她吐着血红的信子,咬了她一口,她的指腹马上溢出一颗血珠来,血水连连不断地掉下去,她面色死白,猝然缩回了手。
她的双手,仿佛跟往日一般,开始不断颤抖,她咽了咽喉咙的苦涩,但的视线从白绸之移开,她漠然地凝视着这一个暗铜色酒爵,其中的淡淡酒香,萦绕在她的鼻尖,仿佛是当年那淑雅喝下的同一杯。
穆槿宁跟她作对,也不是毫无缘由的,哪怕她从不承认,她也是当年皇太后身边推波助澜之人,专程去往郡王府,让那淑雅喝下砒毒的人,正是皇太后跟她的人。
她从来都不是一无所知,但除掉那淑雅,也是她一直想做的事,本以为让她嫁给一个傻子就可以以绝后患,一了百了,没想过在那淑雅生下穆槿宁之后,皇上再在宫里见到来拜见皇后的那淑雅,居然又对那淑雅起了心。皇后自然不会毫无察觉,更知晓皇上暗自召见了那淑雅,惹来了皇太后的不快,皇后自然乐得借刀杀人。
据说砒毒服下的时候……身子剧痛不已,痉挛,抽搐,毁人面貌,并不轻松。
她的面色,愈发惨白,口鼻之间的呼吸愈发稀薄,她这才算知晓,到底死心为何等感觉。她想要保住的皇后的位置,到她要死的时候,还是属于她的,是否她就该觉得餍足?!
她突地仰起头,眼泪从眼眶之内倒流而下,她连声低笑,无法自抑,神态越是张狂放肆,却越是无可奈何。
她的双手已然颤抖宛若六旬老妪,死白的指节,触碰到冰冷酒爵,她闭上眼,笑意彻底崩溃,原来死到临头,也是一样的可怕。
与其死的那么痛苦,还不如痛快一些。
她无力回天。
她的五指稍稍用力,一把握住那把匕首,虽然坏了体肤,却是最快的方法。她紧紧握住,直到整个身子都沁出了热汗,仿佛这一把轻盈的匕首,却胜过千斤巨石一般沉重。
拔出匕首的鞘,她将其丢弃在漆盘之内,海嬷嬷满目泪光,却也只能观望着主子做出这般无奈的抉择。
她用尽全力,将匕首的尖峰,全部没入了她的胸口,血水随之漫了出来,将青色宫装濡湿了一大片。
她的身子当下就斜斜倒下,若不是因为坐着,怕是早已跌倒地面。她无法反驳的是,在位二十年,手上的确握过许多人命,后妃的,未曾出生的皇子的……。但她不愿后悔,不想后悔,她若不那么做,或许根本不能稳固自己的地位权势。
她是皇后,她不要倒下赴死。
“扶着本宫。”她的红唇渐渐覆上了死白,她的眼神愈发涣散,胸口的疼痛,将所有的力气一分分抽离出来,她如今的身体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但她依旧要保留往日的倨傲姿态。
四个字,是最后的命令。
海嬷嬷急急忙忙将红色漆盘放下,从皇后手中接过那把匕首,满心哀痛却又不能说话,她将软垫塞在皇后的身后,让她依靠在座椅的椅背之上,而不是随着鲜血的逝去而渐渐歪倒了坐姿身影。
她哪怕输,也不会低头。
一个时辰之后,周煌带着一名太监,推开门来,望着眼前的情景,相顾无言。
皇后即便是死的时候,也是端正坐在椅内,胸口的伤口,已经不再淌出血来,她面色苍白,紧闭双目双唇,清瘦的身影,却仿佛依旧散发出一道莫名的冷意,仿佛无人敢靠近去。
而海嬷嬷依旧跪坐在皇后的身边,她清楚皇后死了,再也无人是她的庇护,往年皇后的授意,她亲自去做了不少伤天害理之事。
周煌走到德庄皇后的面前,伸出手去,探了一下鼻息,确定人已经死去了,这才对着身边的太监丢下一句话。“你把这里都收拾干净。”
海嬷嬷仿佛已经神游天外,面若死灰,在周煌语音未落这一瞬,蓦地拾起手中的这一把匕首,朝着自己的腹下便是狠狠刺了一道。
她当下就倒下去了,蜷缩在地面,紧紧捂住腹部,鲜血从腹内涌涌而出,周煌看着这一幅情景,也是惊慌错愕,毕竟至少这道圣旨不曾逼着海嬷嬷赴死,但至少可以多活几日,也不是定数。
没多久,海嬷嬷便在景福宫咽了气,周煌叹了口气,俯下身子来,将海嬷嬷睁大的眼覆上,后宫的平静之下,却堆满了尸体和血腥。
今夜之后……。整个皇宫又该是何等的风景?!是否当真就平静下来,还是明日太阳升起,也不过是依旧的风起云涌,勾心斗角?!
坐上高位之人,会是槿妃吧,哪怕皇上并未提及要册封她为贵妃,但事实已经摆在面前。
下一个能够代替皇后把持六宫的女人,若当真成了槿妃,年纪轻轻便能掌握这么多,不得不说是一个厉害的人物。
……
七月初二,德庄皇后殡天,谥号诚圣恭仁献熙思皇后,时年三十六岁。
这位皇后娘娘因病四个月不曾出一步景福宫,曾经有人传闻皇后病愈,如今也不过化为回光返照的说法,最终的说法,便是皇后患上重病,不治身亡。谁也不知道,到底这后宫的水有多深,根本连一丝光,都透不过来。当然,更无人知晓,德庄皇后早逝的真正原因。
皇后的葬礼,举国同哀,浩大肃穆。
如今,离皇后死去,一眨眼又过去半个月了。
她想让皇后尝尝看,何谓求救无门。
她端坐在庭院的树下,若是当下赐死的圣旨给了她,她亦不能有所违抗,这一步很危险,但最后存活下来的是她。
她不知是否该暗暗松一口气,但将来的每一步,还要让她走的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其实,哪怕没有她,皇上也很想要废后了吧,皇后杀害的皇子,也不止一个而已。她身上的罪名,更不只一桩而已。
她的敌人,越来越少。
她的目光一凝,落在那遥远天际,眼眸之中落入几分莫名的惆怅,她也不知为何离自己的最后出口越来越近,她的心中却越来越痛。
一只蜻蜓,飞得很低,总是绕在她的周遭,穆槿宁久久凝望着,夏日的午后,炎炎烈日,唯独她的心里头,却没有一分暖意。
她闭上眼去,宛若小憩,婢女走近了也不敢叨扰,那只蜻蜓缓缓的停落,停靠在她胸口的一颗珍珠盘扣之上,迟迟不动,仿佛宛若一只精美的坠饰,淡淡的青蓝色,轻盈的身躯,却迟迟不再飞扬。
“王爷大获全胜!连连捷报,甚至拿来了一座城池,东疆如今可太平了!”
整个皇宫,如今人人口口相传,东疆传来的好消息,已然将死寂的皇宫,汇入了些许生气。
琼音跟雪儿听来了这个消息,两人暗中商量了许久,也不知是否该告诉自己的主子。秦王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打了胜战,想必很快就要班师回朝了。
她们止步在淑宁宫的庭院之前,如今穆槿宁宛若陷入梦境,睡得沉沉,她们交换了眼神,最终也只是去各自忙碌。
她仿佛睡得很沉,这些日子琼音跟雪儿都不曾见过主子在午后睡一个安稳觉了,那一只浅蓝色蜻蜓,在斑驳的光影之下,泛着浅淡的柔光,停驻在穆槿宁的胸口,直到黄昏时分,才最终飞开了去。
一滴清泪,在蜻蜓飞向天际的那一瞬间,从她的眼角滑落,无声坠入耳后,微微凉意,宛若涟漪一般,在她的心口泛开。
胸口,仿佛再无任何重量,仿佛被谁全部掏空,都像是沉入水底一般,身子越来越轻盈,仿佛灵魂都要飘出身体,而呼吸,却越来越让人窒息。
千里之外的东疆,前天刚打了胜仗,秦王坐在高头大马之上,审视着整个军中的情势,伤兵都在营帐之内治疗,敌国的俘虏已经绑缚着手脚,由着专人看顾,何时自己的将士从敌国回来,将这三十年被占据的凤起城占领了,才会将这些残军送回去。
他原本白皙的皮肤,因为三个月来的曝晒,已然接近小麦色,一身深蓝色劲装,他一身果敢肃然,黑眸半眯,东疆的阳光仿佛比京城的愈发炙热,打在人的身上,更加热烈,烤治着人的体肤内心。
唯独这般炽热的烈日,打在秦昊尧的身上,也无法温暖他与生俱来的寒意,他抿着薄唇,唇畔的弧度显得居高自傲,扬眉打量着周遭,眼神冷漠又固执。
哪怕是远在边疆,京城发生的那件大事,他也不是没有耳闻。毕竟半个多月前,德庄皇后不治身亡,估计这整个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事情……仿佛在朝着他的预期发生,穆槿宁曾经当着他的面提过,她入宫就绝不会毫无作为,宛若他军中的士兵,是不愿一辈子默默无闻,当一个平淡无奇的后妃的。
她——是否跟德庄皇后的死,也脱不了干系?!皇宫的事,都是千丝万缕,越是简单越是理所应当,背地里就越是复杂。
德庄皇后病逝了,沈熙自尽了,这后宫之中能有最大的前途的,便只剩下她一人了。
别说贵妃册封只是时日的问题,就算是六宫之主,是否也势必是她的囊中之物?!她,早已跟以前不同了,她的野心,跟她过往的感情一般固执。
手背上一道愈合的疤痕,因为紧握着马头缰绳,而愈发明显狰狞,这是他跟敌国将军在战场上交战的时候,对方的利剑划破他的大麾,直接深深划破他的手掌而留下来的。他并非神人,百战百胜亦不是毫无来由的传奇,他虽是皇族,但若不是勇气和战术庇护,没有人可以在刀剑不长眼的沙场上次次存活下来。
“水。”
他低头,朝着几步开外的王镭低喝一声,坐在马背上足足一个时辰,审查了军营一圈,如今炎炎夏日,自然干渴万分。
王镭将水壶送到秦昊尧的手边,他将壶盖拧开,一仰脖子,连连喝下几口,清凉山泉将他喉咙口的干涩化解了几分,唯独数月下来的疲惫,始终不曾从他的体内消退。
过分灼热的阳光,将地面都烤出浅淡的烟雾一般,他紧紧握住这一个水壶,冷眸扫过眼前的景象,热烈的天气,让人的心也仿佛浮躁了许多。这一回的胜利,跟往日任何一回,似乎都并无差别。
他有些头昏欲裂,一闭眼的瞬间,眼前却虚闪逝而过一个艳红色的身影,仿佛是桌上的红烛,仿佛是天际的烈阳,将人的心放在火上烤,很不好过。
这一个正红色的身影,哪怕是柔软的红色嫁衣,让她愈发明艳动人,却也仿佛像是带刺的玫瑰,她的眼神,她的笑靥,她的垂眸,白皙肌肤,红色朱唇,都是让人刻骨铭心的美丽。
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当年娶得正妻是沈樱,而他如今依旧记得的……是他娶的小妾。
他见到穆槿宁的时候,已经是新婚第二日的清晨了。他推门而入,她哪怕是一根发丝都不曾紊乱,鲜红艳丽的嫁衣在她身上,并非格格不入……他当下看她的眼神,并非厌恶不耐,他对自己,对穆槿宁,都说了谎话。
他不喜欢她身上的一袭红艳,其实,并非不喜欢,而是——身着红色嫁衣的她,实在不像是他记得的那一个少女。她,从塞外回来的她,便是那一夜,让他惊艳了双目。
她太干净了,太整齐了,那一整夜,怕是端端正正坐着,厚重层层叠叠的嫁衣之上根本数不出来几道褶皱,她看他的眼神,更无半分闪烁疲惫。或许,穆槿宁对秦昊尧来言,的确是个旧人。沈樱才是最得宠最风光的新人。
今日今夜,也完全是他们的好日子。
她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陪衬。
新婚之夜……。她要独自熬着过,就像是桌上的红烛,她等待,炽燃,直到……熬干了内心最后一滴眼泪。
他猝然睁开双目,天际的烈日焕发出一圈圈的光华,照的人头疼。
他喜欢的,是她的娇艳,他厌恶的,却也恰恰是她的娇艳。当下,他以为,人人都以为,她将童真献给了一个无名无姓无权无势的塞外匹夫,若是当下没有念儿,没有裹在她身上的厚重谎言,他,或许会对自己的心坦诚,他曾经觉得身着嫁衣的穆槿宁,太美太美……美得摄人心魄。
她身上的红色,她红颜的双唇,都会让他想起她的过去,她身上发生的一切一切——他的狭隘,他的自负,他的骄傲,让他用双手推开了她,用眼神伤害过她,用言语刑罚过她。
其实呢……他被蒙蔽的不只是双眼,更是心。
他知道的,是她经历过的多少?!他猜测的,又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他,根本不了解她。
熊大荣一身厚重甲胄,他迈着大步伐从远处走来,一脸憨厚的笑意,武夫的面孔之上,并无任何一分精明。
浑厚有力的声音,从远处就传了过来,他朝着骑在马背上的俊美男人一低头,遥指着天际的烈日,笑呵呵道。“王爷,明日我们就该动身了吧,这天气正正好,白日又长,三日之内必能回到京城了,总算能回去了,我可想死家里的饭了——”
“熊将军,你是想念家里的饭,还是想念家里的妻女啊?!”小将周宗端着午膳而来,如今大获全胜,秦王下令今日酒肉聚集,给所有将士们吃几顿好的,他专程给秦王送来丰富的饭菜,这三个月,秦王素来是有什么吃什么,跟将士毫无两样,从不特殊。他跟秦王与熊大荣将军都是几年的属下了,对不拘小节的熊大荣将军,自然也没有了拘谨,大胆地将他的话当成是打趣的谈资。
“小混球,你也敢调侃老子?!”
熊大荣一把就将瘦小的周宗的衣领提了起来,怒睁着双目,板着脸教训他。
打了胜战的军中,仿佛气氛都平和轻松许多,唯独秦王的眼中,秦王的身上,仿佛不曾有任何的喜悦。
他落在任何人眼中,依旧那么疏离,冷淡,漠然,仿佛输赢胜负,不在他的意料之外,更不会影响他。
“明日,熊大荣,你带人回京。”
秦昊尧的目光,直直落在远方苍穹,一只孤鹰高傲飞翔着,在远山之上旋绕几圈,最终消失不见。
他面无表情,却又万分坚决刚毅,丢下这一句话,已然是发号施令。
“王爷不回去?”
熊大荣跟周宗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他们都不无诧异,毕竟领军打了胜仗的人是秦王,秦王更有资格也有立场风风光光带着几千将士回京,接受荣耀跟封赏。
“本王还有一个地方要去,晚几日回京。”
黑眸一暗再暗,无人可以窥探他此刻的眼神,他调转马头,倨傲的面容之上,没有任何的喜怒。
除此之外,他不需要对任何人,再做出多余的交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