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汉宁被齐汉生话语之中的阴冷肃杀之气吓了一大跳,忙应道:“府尊大人请明示。”
齐汉生一字一顿地说:“你在许家、郑家,还有什么李家冯家那里,是不是有股?或,他们可是许下了你什么好处?”
高汉宁这么说,不外乎是两层用意:一是摆出一副自己人的口吻替齐汉生考虑,想卖好给这个官声人望都非同一般、又有强硬后台的探花知府;二来也是想先把自己撇清了,一旦日后齐汉生在与刑部尚书许问达对抗中败下阵来,自己在尚书许大人面前也有说辞,不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这么一点两面讨好的用意,怎能瞒得了齐汉生这样的大才?
此外,更让齐汉生愤懑无比而又恼羞成怒的是,自己苦心孤诣想出的方略,不但赵鼎那样的状元大才能看出漏洞,就连苏州府这些科名不显、政绩乏善可陈的庸官也能看得出来。可是,他们看了出来,却没有一个人肯象赵鼎一样给他指出来,反倒是当他下车伊始,提出“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之后,那些人都是赞不绝口,说些“好生佩服”之类的话,然后就躲在一边,任由他天天被那帮乡宦士绅纠缠坐蜡,现在却说什么“宽限数日,容卑职等与他们商议出个妥善的法子来”这样的话。这不是摆明了先等着看自己闹笑话,再卖好给那帮乡宦士绅,然后还要做成个套子把自己往进去装吗?再说来,既然有两全之策,早些日子为何不说?如今圣驾不日即将抵达苏州,自己尚且命悬一线,哪里还有时间宽限给他们?!
高汉宁马屁拍到了马**,头上立刻冒出了冷汗:“府尊,这话可怎么说?卑职和那些乡宦士绅素无往来,怎么会在他们那里有股?他们又怎么给卑职什么好处?”
齐汉生知道,既然皇上已经肯了赵鼎在松江拒绝执行自己“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和应天府的推行议案,也便是说已然认定自己的方略断不可行,追究下来,不但是自己这个知府,苏州府的这些官员也担罪不起。那么,自己如今说出的每一句话,日后都有可能作为供词,也可能影响朝廷对自己的论罪定刑,于是冷笑道说:“既然在他们那里没有股,又没有得他们的好处,为何要伙同他们贱买灾民的田?”
高汉宁没有想到一向儒雅谦和的探花知府也会使出倒打一耙这种官场无赖手段,更是惶恐不安,头上冷汗潺潺而出,结结巴巴地说:“这……这就更无从说起了。‘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是府尊您老提出来的……”
齐汉生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辩白:“高大人说的不错,‘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是我提出来的,但我却从未许可那些乡宦士绅借着推行国策之际贱买灾民的田!那些乡宦士绅世受皇恩,如今国家有事,需要他们拿出钱粮替朝廷赈灾抚民,他们却不思报效浩荡圣恩,意欲贱买灾民田地,借君父求治爱民之心大横财,干犯律法、罪不容诛!我身奉皇名,抚牧一方,既要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又要赈灾抚民,头上担着天大的干系,断不能容他们如此亵渎圣意!我没有退路,你们也别打量着能有什么退路!”
一番义正词严的指责震住了各位同僚,齐汉生又缓和了语气,说:“我方才说过,有天大的罪责,我一个人担了,不牵连诸位。但我得明白了,到底是哪些人在和朝廷作对,阻挠国策推行。有一天朝廷问起来,我也好明白回话。”
知府大人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高汉宁等人都明白他已铁了心跟那些乡宦士绅干上了,尽管各自手脚都不干净,心中也忐忑不安,但此刻谁都不敢再说什么,也不敢再对齐汉生将自己羁押在府衙之中有所不满。齐汉生撇开了刚才的话题,当真与诸位同僚商议起了整修白卯河之事,那些人都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他,好不容易才熬过了这漫长的一夜。
次日一早,齐汉生就命人挂出宪牌,并在四门张贴告示,宣布开衙放告,并带着苏州府各位职官,官服纱帽穿戴齐整,端坐在大堂上,等着那些深受土豪劣绅盘剥欺压之苦的百姓前来鸣冤告状。谁知道,自清晨至日暮,来府衙告状之人竟寥寥无几,只有十来个百姓状告自己家产田地被地主豪强所夺、妻女遭地主豪强所辱、自己遭地主豪强所殴;而且,他们状告之人,大多都没有什么官员身份,也没有后台,象现任刑部尚书许问达许家、前陕西布政使郑传恩郑家这样的达官显贵根本无人敢告。
知府衙门不循常例开衙放告,自然引起了许多市井闲汉在大堂外围观,齐汉生等人谁都没有注意到,围观的人群之中,有一位身穿粗布短褂、头戴斗笠,脚蹬草鞋的汉子,一双鹰一样的眼睛竟看了他们整整一天,直至天色将晚,城门就要落锁之时才压低斗笠,挤出人群匆匆而去。
对于这样的结果,齐汉生颇为沮丧,却也没有办法,只好心灰意冷地放弃了借百姓诉讼打掉那些乡宦士绅嚣张气焰,进而压着他们老老实实按照自己核定的田价来买田的念头,将收到的状纸批转到各县衙门审理,自己悻悻然回到了府衙后堂,吩咐许三给自己收拾换洗衣裳,准备按照赵鼎的建议,于次日就带着几名衙役前往吴江县勘察水灾损毁的白卯河。
许三出去之后,齐汉生正枯坐在后堂生闷气,有一名书吏匆匆进来,轻声说道:“府尊,织造局来人了,说是有要紧的事要见您老。奇怪,人是从后门进来的,象是要防着什么人。”
齐汉生抬起眼帘,疑惑地望着那名书吏,正要问,有个人走了进来,大热的天还披着一件带兜帽的黑缎子斗篷。
无论来人如何不遵礼数,径直就闯到了自己的后堂,宫里的人终归是“见官大三级”,齐汉生赶紧站了起来。
来人径直走到齐汉生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掀开了头上的兜帽,竟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江南织造使杨金水。
“杨——”齐汉生正要行揖见礼,杨金水把手一摆,阻止了他,对那名书吏说:“我有些要紧的事要跟齐府台说,你下去吧。”
这是天生的气势,再加之那名书吏就算不认识杨金水,只要一看他头上的无翅纱帽镶着金丝,就知道此人来头不小,不待齐汉生吩咐,就退了下去。
杨金水这才望向了齐汉生,反客为主地说:“齐府台,请坐。”
齐汉生拱手一揖:“不知杨公公大驾光降,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别客气。”杨金水淡淡地说:“你如今已到了悬崖边上,可谓命悬一线,咱们就不必讲这些虚礼了。”
齐汉生倏地站了起来。
杨金水微笑着说:“坐,坐。”
齐汉生慢慢地坐了下来。
杨金水说:“前日与齐府台商议织造局的事情,我就看出来你是明白人,我也就长话短说了。今儿后晌,许家、郑家送信的人已经出了,一路朝北京走,一路朝南京走。还有,你府衙门外也多了几个闲汉一直徘徊不去,象是许家的人。”
齐汉生恼怒地说:“我是朝廷钦命的苏州知府,他们竟敢监视我!”
杨金水嘴角微微翘起,似乎泛起了一丝嘲讽的笑意:“你齐府台也跟他们那些人打过几次交道了,应该明白,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们不敢干的,却说这样的话。咱家今晚来,是想问问你,改稻为桑的事情搞成这个样子,你准备怎么跟朝廷跟皇上交代。”
齐汉生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沮丧地说:“无非一死。”
“不不不。”杨金水笑了起来:“你死不了,也犯不着去死,该死的是他们。”
齐汉生的眼中闪出光亮,一时却难以置信,疑惑地看着杨金水:“请杨公公赐教。”
“‘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是你提出来的,你有解释之权。之所以无法施行,是因为他们想趁灾贱买灾民的田,你能顶住不给他们办,占住了这一条,依皇上的仁厚,你就没有死罪。不过,改稻为桑推行不下去,你总归还是有过错的,加之你又开衙放告,摆明了要跟他们过不去,许大人的那些门生,或是郑传恩的那些同僚给你找茬,少不了也要被朝廷论罪罢官。齐府台认为咱家说的可对?”
齐汉生长叹一声:“杨公公鞭辟入里,下官谨受教。”
“你十年寒窗,连登科甲,也算是朝野属望的大才,却时运不济,屡遭蹉跌,好不容易有个施展抱负的机会,就这么一风吹了,实在可惜。咱家这里倒是有点东西,或许能帮你化险为夷。”说着,杨金水从袍袖之中掏出了一叠字纸,走过去递到了齐汉生的面前:“这是许家、郑家这些年里盘剥百姓、夺民田产等等不法情事的记录,你按图索骥,或许能找到敢出面控诉他们的苦主。”
齐汉生双手接了过来,激动地说:“多谢杨公公仗义襄助!大恩大德,汉生没齿难忘!”
“你有才,又是皇上选中的人,咱家自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他们给毁了。不过,日后若是朝廷定罪,要卖他们家产,还请你多多关照我们织造局的皇商沈一石。”
齐汉生怔怔地看着杨金水,似乎犹豫了,随即咬咬牙:“谨遵杨公公吩咐!”
杨金水淡淡地说:“咱家一个织造使,敢吩咐你齐府台什么?不过,咱家是皇上的奴才,但凡实心给皇上办事的人,咱家也得关照一点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