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得了我的疑问,仍只是淡然处之。唯是好在,还没有等我针尖对着麦芒地要同他分辨一下他到底是仙乡何处时,他已经说,他家的确是李氏一族,便却与突厥有着解不断的渊源。
大家注意了这乃是一双面间谍。
人生总有喜,他是姓李。
人生也总有悲。他是突厥的亲信。
我不大见过正经的世面,不太能够知道,他这样的人为何会吃着李唐穿着李唐的还会时不时地将胳膊肘向外拐一拐。
我这边还在大悲大喜之间,他却非要逼着我将那几个字迹消化得实诚。我的心情还很不平顺,一下子要将这些胳膊、腿不太连着的家伙们看成是能表达意思的活字迹,就是他不该有的想法了。只是我若然是不照着他说的做也必是要吃苦的。
他转身在身边抽出一张椅子来,让与我练习。他家纸料不错,笔材也不错就是执笔控宣的人错了,我不是这块材料。连着正经的汉字母语也用得糊涂,常常就会有我不认识的字要将我蒙上一蒙,这会里又要我学这个不常常用的,还陌生得很的,真是要了我的小命。
屋内委屈的气息越来越重。
他在那边挥毫泼墨。我在这边儿上照猫画虎,还是不伶俐得很。
他忽然伸过手来,拽了张宣纸过去,看了看我照猫画虎的成绩。主动低声同我说,“画得像了一分。不过,不像五分的话就不许吃饭。我还能在这里陪你一刻钟,一刻钟之后你若是不能画像再多像四分,那就省我一顿晚饭。”
我看着他的意思,他好像是挺想省他那顿午饭的。
他准确之极地将我画了一半的宣纸飞到了我面前,还自己展平得正好。我瞧了瞧他。他可不再瞧我,他不瞧我了,那我就……我飞快地斜了他一眼。
他没有抬头,不过声音宜着墨色,飘散得空屋子,“你瞪我一眼,我便要少陪你半刻。也好对得住你那一个眼色。”
他当坏人还真是当得起劲,竟然还是这么个睚眦必报的性格。
不过,这次我可不敢顶他。他这个人奇奇怪怪的,什么事都不一定说得准。但是有一桩我却可以打他的保票,他一定是说得出,就做得出来。我缩在一旁默不作声,凝着一旁既像是弯又像是钩,还有点三圆四不扁的东西。一个劲地描描画画。直欲发狂。这是什么人发明的文字,简直是没有良心,就是不如汉字,横平竖直,虽然大汉族这边有什么诸子百家,熬透了天下士子的心肝,但是人家都是在其中得到了乐趣,可是眼前这个横不像横,竖不像竖的东西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民族赖传承文化的符号,就像是大仙儿们下的咒语。
果然只有半刻的时间。那边便收了摊子,还明告诉我他这是要去吃饭,不过他要我放心,他会为我在老夫人面前准备好理由,说我是跟这儿上劲呢,无论他是说、讲、拉、抱都不起作用。因为瞧着我的意思好像是想用突厥文给老夫人抄一本佛经。
我颠狂了。
我刚挑起眉头,他已经像一阵风一样刮出了这间屋子。他这也太快了吧,我不是想向他求情,我只是想问一下那个一会我要是写好了,怎么出这间屋子,因为我听到了外面落锁的声音。
这墨算得上是好使的了,这纸也极是顺滑,就是手上不顺滑,不过我还是逼着自己将他们个个区别出来,又一一写得像是一回事。奈何试着喊了两声外面可没有人为我开门。他在外面又吃又喝当然是极好的耐性,可是可怜了我,一个人在这里像是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地盼着他。
时间太久了,我一不小心就合上了双眼,将自己睡在了案头。
后来醒了,是因为得了倒霉公子的嘲笑,“真是像头猪一样,随便找一个地方都能当成是自己的窝。”
他还说我,我这样在这里空等着他,谁知道他死到哪里去了。现在却是红口白牙言讲我的是非。只是想着他若是一动了情,将我重新锁在这里,过了这暗夜,那霎然不想与他争之前的那些对错是非,不过是向长远看一看。
所以纵然我算得上是饱受了他的非人折磨,还是当成是没事人一般。
他动作风量雅致,叫人提来了食盒落在我一旁却只是让我闻个香,便要考我的成绩到了如何地步。
他的侍女从旁为我铺展开一张空宣,我在上面刷刷点点,没一会儿便了了事。拿给他看时,却有一个小小的拐弯拿不定主意。是以这张纸便拿得很是忐忑,努力压制了几次,才好容易没有求他再让我看一眼他写的那个原版的字迹。
好在,他看了我那一堆自己都绕得晕了的弯与圈之后,终于展开笑眉,叫人打开食盒却只是给我留了一碗汤。
我始知,必定是哪一处错了些什么。
那一碗,我头重脚轻转回去,远远地就瞧见了正在四处张望着的小小丫头。身后跟着的人一见有人来接我,便与她做了简单地交接,回转了去。这小丫头,瞧着我那心曲低低的样子,便猜着我受了罚。将我扶了回去,又偷偷在怀中取出了一块点心。那时正逢我饿得前胸贴了后背,三口两口就将那点心吞了个干净。
第二天的时候,那倒霉公子以为我昨日里两顿米未打牙,一大早上就送来了一只烤羊腿只是也连带着差人不让我多吃。这算是一个好消息,坏消息是,今天我还要去学字,而且不光是昨天那四个,还有他的名字。我以为他既然是李姓的中原人,那名字也就是三个字,还极有可能是两个字,故而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谁知道接了他那划划点点才发觉,这一竖列竟足有八个那么多,那是他的爵位。他不愧是李唐的宗亲,那爵位的名字也累带得好长。远远瞧见了就极是有氛围。
我恨不能让他现在就犯上一桩事,让皇上削了他的爵位,大家也好都得个清静。
我很是伤了一顿心之后,便比之昨日加了一倍的力气,一旁的空白宣纸都用成了山,才勉强划得了这八个了。
后来我找到了一点点的规律,才将自己解放了半日,在他的书房中悠游。他这书房里各式的摆件可真是不少,这人肯这理挥金如土。我欢喜那只琴,又见他一时半会还不会回来,便偷偷过去抚琴。
他这琴果然是一把好琴,声音清越如击石。我一时没忍住,便多拨了一会儿。门忽然开了。倒霉公子早不知在外面杵了几时,此时就着他大开的房门放进来的光亮看着,他心情似乎不错。他心情果然也是不错的,果断地要我再弹一只,会来大概是我弹得还入得了他的法耳什么的,竟然挺大方要将那琴送我。
然而我却是十分痛快地将他拒绝了。
不是我喜欢这琴,那般清越连续的声音,在人无味时自弹自听也是极好的。就只是这琴单单放在这一边,又被照顾得很好,想来必是他的爱物,我不大敢接罢了。所以是必是要谦虚的。
他听了我的拒绝可不是太体我的情。马上拿出一副冷嗖嗖的样子对待我。好半日好像才喘得上来一口气,我顿时吓得面色发白。最后才想到要答应下来才对。
他似笑非笑,“你嫌弃这琴。”
我嫌弃他这人,能这么说吗。
我摇了摇头。只是同他抱怨,那些弹琴的本事我早就忘得精光,拿了这琴,也是白拿一般,公子还是快快收起吧。
想来是我这话中有几处错得离谱,只因他脸上的颜色变得离谱。
我熟读一番,上前一步自己抱了琴就走。
才回转过身走得那一步,还未将他从余光处抛开,手腕已经被他抓住,“你唤我公子?”那时门还正开得老大,不冷不热的柔风一拂,我却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他那样的目光逼仄,我若是不及时想出个能让他满意的称呼,只怕他便不会有风度地待我。
“是夫君。”我一股脑吐出三个字,他握在我腕间的力量果然开始减弱。
他这样做简直是在发神精,那日是谁在屋子里将我教育得头头是道,这会儿上又自己开始翻牌,真是叫人无有奈何。
他听了却并没有欢喜,而是正经敛色,冷冷垂训于我,“下次你若是再要敢忘,我必不饶你。”
我不知道他今日缘何竟是这般的脆弱,刚刚还是欢喜的,这一会儿的功夫就像是遭了雷击一般,呼扇了两下衣袖,便是要哄我出去的形容。
我这次可是极度的配合,几乎是脚不沾地飞了出去。他还是尚在年少,自己还没有定住性情,又要教育我,又哪里真的帮得到我,估计还是在害我罢了。
走是走我必得真的拿了那琴,否则他又要不喜。我回身匆匆再携了琴,遁了出去。
之前与他相处时的种种全在心头电过,我觉得这位公子一定是脑子与常人不同。连带着这一家人都有些古怪。反倒因我是正常人才会常常受了他们的排挤,就说这琴,他便是连我一个客气都受不得了吗。真是不想一点点的拒绝都折磨了他的高贵。我怀着心事,便将刚刚的路走了两遍,抬头时发现又折回了他的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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