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年后。
蹴鞠场上,踢顶闪滑,战况激烈,其中,一红一紫两道小身影,还是两个小姑娘,却各带领一支队伍,十分扎眼。
这看客更是了不得,天子,后妃,朝臣,一水儿的达官贵人。
这是宫中的蹴鞠比赛。
与赛的两个少女,一是妙音的堂侄女阿眠,一是来自关外大族的小公主颜颜。
这颜颜公主所在之族与羌等狼虎不同,一直对周臣服,多有进献,颇得天子喜欢。今夏,族长携妻带女来京觐见,李兆廷龙颜大悦,将颜颜晋为义女。
阿眠恰随从祖父妙相来周游玩,妙音颇得李兆廷欢心,这阿眠又是她最喜欢的侄女,是以阿眠也颇得天子喜爱。
这天,皇宫举行蹴鞠比赛,以款使臣,颜颜一脸雀跃,李兆廷随口问了句“小公主对蹴鞠有可兴趣?”,那颜颜当即说精通此道,一派初生之犊不畏虎的模样,飞扬又骄傲,隐约有故人情状,李兆廷兴致上来,又见小姑娘父亲乐呵呵的捻须而笑,忖小姑娘应有些身手,便让她赛后也下场玩玩,又令大皇子阿欢和二皇子小飞相陪助兴,妙音所出三皇子年岁尚小,倒也罢了。
不想魏无泪素日里暗以妙音为敌,曾在御花园见过阿眠玩过蹴鞠,便趁机说,阿眠亦身手矫健,何不让两个小姑娘赛一场,倒也有趣。她见阿眠文秀孱弱,自比不得那活蹦乱跳的蛮夷公主,有意要煞煞妙音威风。
果然,妙音出口阻挠,但那阿眠却一口答应了。看来文静归文静,却也是个不服输的主。
李兆廷这些年来讳莫如深,难得一笑,见状却十分欢喜,内廷哪敢怠慢,于是将百官中也会蹴鞠的小公子小小姐聚集选拔了一下,又根据抽签结果很快便分成了两队。
阿欢被分到阿眠队,小飞与颜颜一队,俩姑娘作领队,俩皇子作副手。
赛前,两队围成一团,低声讨论商量,又两厢布置战略,有模有样的,李兆廷以下,都看得颇为高兴。
这下了场,两位皇子球技颇精、颜颜手脚灵活是不必说,令所有人意外的是,那阿眠小主儿看去瘦弱,竟也十分矫健。
二队你一分我一分的增加,互有来往。
阿欢与阿眠颇为默契,只是,阿欢似身有疾患,偶尔停下,咳嗽几声。
而小飞与颜颜皆是倨傲性情,两个谁也不服谁,各自为政,当中颜颜一次抢攻,十分彪悍,眼看要猛撞上阿眠,阿欢不动声色挡在颜颜面前,替阿眠挡下了撞击,又低声对阿眠说了句什么,似是安抚。然而,小飞与颜颜二人皆是彪悍的主,赛时过半后,开始领先了。
因儿子小飞在颜颜队,于公于私,魏无泪自是希望颜颜队获胜,而此时她也瞧出了些端倪:阿眠体力比不上颜颜,气喘吁吁,速度开始慢下来了。
两队差距渐大,三分、四分,五分……距离比赛结束只剩那么点时间,眼见胜负已分,阿欢也微微弯腰透气,汗出如水,整队都有些垂头丧气。
颜颜和小飞相视一笑,上前击掌,其他几个小孩各自散开,也得意地看着阿欢他们。
但这分高兴只维持了一瞬,阿眠突然就到了控鞠的少年面前,将他脚下糠球拐跑了。
接下来,红队迅雷之势,连进四球,到小飞大吼回防的时候,已经晚了。最后两球也没能拦住,教阿欢连续进去了。
群臣鼓掌,阿萝满脸含笑,余光落到李兆廷身上。天子看着场中微微颔首。妙音也是欢喜。
小飞看着阿欢,冷笑一声,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以嘴型无声说道:你等着瞧。
阿欢微微垂头,没说什么。
颜颜一跺脚,猛地跑到阿眠面前,大声说道:”你使诈!阴险!”
她私下曾随父母见过那魏妃,魏妃有意同她父母交好,她父母也希望朝中有个能说得上话的帮手,倒是有来有往的,那魏妃当中没少说妙音的不是,她年纪不大,但到底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孩,倒也听了个明明白白,当时不以为意,甚至有些嗤之以鼻,如今觉得这姓妙的果然歼诈。
当然,她性子烈,但不傻,自不会多透露那魏妃的事儿。
阿眠小小年纪,倒也镇定,面对指责,只淡淡说道:“兵不厌诈,我们两队不相伯仲,但看官都等着看热闹,总要分出胜负才好。”
阿欢走到颜颜面前,轻声说道:“公主要撤气,找我便是。”
颜颜看他一脸不在乎的模样,更是咬牙切齿。
“待会散后你到冷宫那边等我。”她冷冷说。
“好。”阿欢回道。
赛后是宫宴,宴后颜颜随父母回到宫中驿馆,又悄悄去了冷宫。
2
阿欢已等在那里。
颜颜也不打话,抽出腰间所缠小鞭,上前往阿欢身上狠狠鞭了两下。
她知这大皇子在宫中并不受宠,也不忌惮。
但见阿欢避也不避,忍痛承了,却又有些吃惊,她有些迟疑,但心忖两下也太便宜了他,怎么着都要多打一下,于是这第三下还是甩了下去,不过力道倒是轻了。
但这一次,鞭子却教对方攥住。
“第一下,敬你远来是客,第二下,主意是我所出,不希望你跟一个姑娘家为难,但一来一往,也已够了。”他说,脸上淡得没有一丝表情。
“主意是你出的?我明白了,当时你在阿眠耳边说话,不是安慰她,是给她打暗示,是时候可以示弱了,好让我和连擎飞轻敌。”颜颜愣住,旋即沉了脸,一字一字说道。
阿欢却仿佛没有听到,轻轻将鞭子放开,转身走了。这虽是冷宫,但宫人偶有经过,不好太过,颜颜眼里揉不得沙,却并非无脑,没有追去。
她往回走的时候,阿眠突然出现。
“大公子呢,你约他来此做什么?”
看得出是匆忙中赶来,额上还挂着汗珠。
颜颜唇角微勾,“你用诡计赢了我,他说让我撤气,把我哄高兴,怎么,你这丫头还有意见?”
阿眠秀眉一拧,她听到颜颜约阿欢,心忖必无好事,但宴后她随姑姑一起回宫,天子也一起过的来,她擅自离开无礼,后来方才寻了个借口出来。
她自不信颜颜说的什么哄高兴了,只缓缓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
和你比赛的是我,把你赢了的是我,公主若输不起,一定要找茬,只管找我妙千眠便是。”
她脸上是跟年岁不符的冷静和沉着。
看着离去的背影,颜颜大怒。
好啊,你妙千眠喜欢连擎欢,我偏要把他抢过来,气死你。她想道。
这场小风波就这样彻底过去,似乎没给任何一个人心里留下些什么,也似乎给每个人心里都留下了点什么。
3
翌日是阿欢十岁的生日,中宫出现了皇帝久违的身影。
“皇上,尝尝这金银羹,我新学做的。”阿萝盛起些,将碗推到前方男子面前。
李兆廷象征性的吃了口,放下勺子,摸摸身侧阿欢的头,便起来,“朕先回去了。”
“谢父皇陪儿臣用膳,儿臣恭送父皇。”
阿欢也连忙起身,给他叩首,态度端正得一丝不苟。
他迟疑了一下,又缓缓开口:“父皇,阿欢能不能请您多往儿臣母后这儿走动走动,母后想父皇。”
李兆廷看了看阿欢,这孩子聪明懂事,本该招人喜爱,可他就是无法喜欢起来,在他生辰陪他吃顿饭、遇上大节过来坐一坐,已是他能做到的最大限度。
素珍还在宫中那段日子,阿萝对素珍不好,这是他过不去的一道坎,而最重要的是,阿萝是让他和素珍形同陌路的根源,这是他心中永远的刺,哪怕他知道,他和素珍如何,本来便取决于己。
但他真不愿再见她。
他同她之间,其实说不上谁对谁错,但人有时最是残忍,最懂得用自己的错误去惩罚别人。
而他有时,甚至还会迁怒,若阿萝当年没有故意让顾双城当成替罪羊,那她同连玉也许还在一起。
他和她既无前缘,也将各自安好。
这些年,也许对他来说唯一乐事,便是他将大周管治极好,他要同连玉争这春秋评定。
他漠然想着,终没多说什么,携小四便走。
“站住!”
阿萝在后大叫,悲愤已极。
他仿佛没有听到,头也不回的走了。
阿萝冲出去,厉声嘶喊,随即被两名禁军抽剑拦住,那是皇帝身边的侍卫,中宫的侍卫也不阻拦,司岚风看着叹了一声,随李兆廷离开了。
阿萝跌跪在地上,哭成泪人。
负责照顾阿欢的仆妇安嬷嬷和竹儿赶紧来扶,阿萝却只是不起,阿欢在后一直默默看着,此时终于忍不住走来,朝二人摇摇头,示意二人走开,亲自弯腰相扶。
阿萝却突然猛地伸手,狠狠将阿欢推开。
阿欢猝不及防,跌到地上,头脑勺着地,血登时流了出来。
安嬷嬷和竹儿吓坏,赶紧让宫女去请太医,然而却教阿萝冷冷喝止,“谁都不许去。”
二人不敢违逆,巍颤颤的把阿欢搀扶起来,安嬷嬷掏出布巾,给阿欢用力按在伤口上。反倒是阿欢,出奇地镇静,脸色发白,唇角抿成一道线,却始终没有喊一声疼,连闷哼也不曾。
“那母后,儿子先回屋了。”他轻轻挣脱二人,自己伸手按住了手绢,说话却还是谦然有礼的。
“回去?我有说让你回去了吗!”阿萝目光空洞,而森然,“像你这般不会讨你父皇欢心的,也不知道留着还有什么用。”
“去把我的鞭子拿来。”她吩咐竹儿道。
“娘娘,求你了,别……”竹儿听得浑身发颤。
阿萝见她不肯,让旁边一个内侍去了。那内侍虽也于心不忍,但一个失宠皇后也杀死几个宫人,也是不会有人说什么的,遂进内把东西取出来,恭恭敬敬的呈上。竹儿到底年轻,眼见阿萝浑身散发着戾气,再也不敢阻挠。
安嬷嬷把阿欢紧紧搂住,哀求道:“娘娘,请高抬贵手,今儿还是殿下的生辰呢,你要泄怒,就打奴婢吧。”
阿萝命侍卫把她拉开,她冷冷道:“阿欢,过来。”
阿欢什么也没说,默默走过去。
“跪下。”她又喝道。
阿欢跪下,像以往被打的无数次那样。
鞭子如雨,狠狠砸在身上。
阿欢痛的瑟缩一下,但他没有躲避,反而挺直了背,他的经验告诉他,躲避只会换来更惨烈的毒打。又也许,良好的教育告诉他,再狼狈的处境,都该有淡然的姿态。而且,眼前的女人,他的母亲,芳华仍茂,但她眼角起了细纹,有几回,还看到她让安嬷嬷拔去一根根白发。
他可怜她的母亲。
但这又变得不像他的母亲,不像一个母亲。他漠漠地看着她狰狞的脸,耳边是安嬷嬷的哭声。
“主子,住手吧,你会打死他的。”她们说。
没有用。
鲜血没头没脑的头上流下来,滴到眼睛上,刺得他涩痛。终于,他淡淡开口,“母亲,儿臣虽不讨父皇欢心,但你若把儿臣打死了,你以后在宫中就更没有倚仗了。”
不知是他的话提醒了她,还是她确实也后悔了,阿萝蓦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把鞭子扔掉,将他紧紧抱住。
“阿欢,母后对不住你。”她喃喃说道,给他安慰。
“母后并非打你,但你是他的儿子,你太像他了。”她哭。
“阿欢,你还记得母亲的仇人叫什么吗?连玉、冯素珍!尤其是姓冯的女人,你一定要牢牢记住。她还有个女儿,你日后得登大极,她和她女儿都不能放过!凭什么她还活着,她女儿过的像个公主,我儿子却活得像奴隶……”她哽咽着,又狠狠说道。
阿欢不消看,也能想像出母亲脸上此刻的阴狠。
这个名字,他怎会不记得,母亲念了千百遍,他亦早从安嬷嬷那里听说过那些往事,他从前觉得,左右不过是一场感情,为何要如此生生死死,永生不得将息?但他母亲对他们的恨,包括对他父亲的恨,都一点点转移到了他身上,以致他是非黑白拎得清,对这两个人的恨意却日益加深,到如今刻在了心中。
尤其是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儿。
她是流寇,过着公主般备受宠爱的生活,而他是皇子,却活得犹如一个奴隶。
但这次,阿欢没再像往常挨打那样回抱于她,给她回应。若非方才咬牙支撑,他已然瘫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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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 /> 事后,阿欢没有回自己屋里,也谢绝了安嬷嬷二人的跟随,而是循路直走,想到冷宫去。
临走前,他问安嬷嬷,冷宫自是皇宫里最冷清可怕的地方,但不知为何,他却最喜欢那里。
安嬷嬷想给他请太医,但他在冷静下来的阿萝拒绝之前,先拒绝了。他的伤势若传到李兆廷那里,中宫的处境只会更糟。
4
“殿下。”他穿过御花园的时候,后头有人吁吁追来。
他停下脚步。
对方很快跑到他面前,是他的贴身侍卫,四子。
比他年长五六岁,忠心耿耿。
除了安嬷嬷,皇阿奶是这宫里最爱他的人,可惜,皇阿奶病重,如今在护国寺静养,据说已是膏肓之状。
他想去看,但皇阿奶没答应,说怕他小孩子害怕。他对老人素来敬重,不想拂了她一片心意,而且,生离死别,有时,不见比见好。总归还能留着一丝念想,一点希望。
“殿下,皇后又打你了!”是肯定句,四子气愤又难过地开口,“奴才方才听安嬷嬷说了。若奴才早上当值,奴才定会保护殿下。”
“皇后怎能如此,殿下,我们去见太皇太后吧,求她帮你。”
阿欢看着比他大、却也仍一脸稚气的少年,“皇阿奶身子不好,我若再去扰她,便是不孝。再说,皇阿奶的庇护是一时的,她走了后,父皇仍然不会管我。”
四子自知他说得有理,眼眶红红,“那怎么办?”
阿欢却不打算在这话题上多作纠缠,“我们到宫外走走吧。”
四子颔首,“好,奴才陪殿下出去散散心。奴才这就回去召集人手。”
阿欢止住,“我们两个去便行,我不愿人跟着。”
“像我这样一个人,死了也不会有谁可惜,何况,我们便装出宫,谁知我俩什么人。”他说得再轻描淡写不过。
四子心中不安,但见阿欢态度坚决,他也还是少年心性,只想让主子高兴便好,便没再说什么,只点头答应。
他离开准备马车,阿欢仍留在原处,慢慢踱步,他突然扭头,“谁?”
一个身影在数丈开外出现。
“听说今儿是你生辰,我方才去你中宫找你,想给你庆庆生。”阿眠声音极轻,几乎是一点点挤出来。
“哦,然后顺便看了场热闹?”阿欢扯扯嘴角。
阿眠听出他语气中的嘲弄,当然,不是对她。她心里却更不好受。她不是胆小人,但方才自己进去,窥破皇后心事,皇后事后只怕对他惩罚更重,立刻走开吧,那一幕到底是看到了,走不走也没差。再说她也移不开脚步,只能默默当场看完。
“我没有……好吧,我不知该说什么好,这给你。”她叹了口气,几步走上来,将攥在手中的瓶子递去,“我后来回去问我爹要的。是疗伤好药,我知道,你不方便传太医。”
“谢谢,但我不需要。”阿欢朝她点头致意,姿态依旧谦礼,但药,他到底没有接。
阿眠站在原地,蹙紧一双眉。
待二人走远,两名小太监从后面花丛出来,一溜烟往二皇子宫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