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宁静的夜晚在郑丽婉主仆二人踏入的那一刻便荡然无存,面对东宫正殿下方的郑丽婉主仆二人,李承乾谈不上喜欢,谈不上厌恶,就好像冬天寒冷,夏天炎热,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就是什么样的心情。
郑丽婉确实是个美人儿,身着轻纱绿衣,柳眉红唇,眉目如画,相较于青涩的唐妩更显得成熟动人,只是那双明眸里仿佛夹杂着些许凄凉。
踏入殿内已久,却半天不见李承乾开口,郑丽婉倒是无所谓,但是其侧身的婢女确实愈来愈紧张,秀气的琼鼻上汗珠儿涔涔升起,大雨所带来的润凉丝毫不曾在这位婢女身上有所体现。
唐妩静静的立在李承乾身侧,目光轻轻的落在郑丽婉的身上,她犹记得临别前孙爷爷曾说过,你看我们的前方就是一条路,这条路就像是你以后要走的人生一样,必须用足够的速度向前永远别停步,如果你为了路途的风景,这一瞬间的动心赚取了你努力朝前奔走的心,这甘之如饴的蜜糖麻痹了你要进取的意志,那么隐遁于这滴蜜糖之后的,只能是干涩的尘土,不苦但是却绝对难以下噎的泥泞。
唐妩知道孙爷爷内心深处还是不赞成自己嫁给李承乾,毕竟那富丽堂皇的太极宫内,多少女人用了大半辈子的青春也换不来君主的轻微一瞥。说到底,爷爷还是不想自己因为李承乾的缘故而选择与她人分享柔情,从而委屈了自己。然相信爷爷,身心疲惫要比单纯的苦痛更可怕,前者会让你觉得死竟然是一种解脱,而后者至少让你敬畏死亡。
谁都不是圣人,瞧着风姿卓越的郑丽婉,唐妩内心一阵苦涩,然很快便被李承乾的温柔涤荡的窗明几净,这一刻唐妩撇过脑袋,借着油灯泛黄的灯火看着头顶的乌云延伸那头逐渐灯火不见的长安大街,沿着门槛外的青石子路旁有着璀璨的木槿花,但是夜晚却看不到鲜艳,只见到那一片摇曳。
唐妩恨透了自己,稍早前还满怀信心的对李承乾说,并不介意郑丽婉的到来,亦或者是东宫再添女眷。当她做好了万无一失的准备,见着郑丽婉第一眼,鼻子一酸,眼圈红了,感觉心房疼痛难忍,原来以前不止欺骗了李承乾,也同样麻痹了自己,郑丽婉的到来,仿佛让她的灵魂少了一半,那一刻唐妩很想迎头撞向殿外的那颗粗壮的大槐树,然后摧毁着自己故有的姿态,她侧立在李承乾身旁,心里面却想着如何将自己埋葬。
大殿的气氛沉闷的有一丝可怕,李承乾微微徐望,只见唐妩使劲拿捏着身子,秀鼻吸气,眼眶里的泪珠儿不断的打转,却怎么也掉不下来。
许是感觉到了李承乾的目光,唐妩不顾湿润的眼眶朝着他递了一个颇为明媚的笑容。
小妮子还是过不了这关,李承乾有些心疼,再怎么说这七八年来,不论终南山谷亦或是东宫别苑,两人都是形影不离,从未有外人加入。郑丽婉的到来,打破了他俩固有的柔情与安谧,别说唐妩了,此刻的李承乾也颇为不舒坦。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起初李承乾以为只要坚守本心,何愁这世间枷锁能钳住自己,可是老爷子却轻蔑的告诉自己,一个人即便再优秀,但一旦脱离多数人的思想观念,那么轻则引来众人唾弃,重则万劫不复。李承乾很想将郑丽婉送回去,可是一旦这麽做了,恐怕连唐妩都面临大劫。他见过一场战争血流成河,博斯腾湖畔的尸体恐怕还未让水里的鱼儿啃食干净,他见着了龟兹王轻飘飘的便能决定两名美姬的生死,他又见着了老爷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整个大唐玩弄于鼓掌之中,杀伐果断的处决了黄门侍郎崔干等数百条人命。
他怕了,他怕了这世道的法则,纵使他带有千年的知识,但能敌得过万人的口诛笔伐?能敌得过一支部队,即便这支部队仅有数百人,即便他头戴钢盔,身跨千里良驹,奈何双拳难敌四手,他除了妥协,好像别无选择。
唐妩的鼻酸,郑丽婉的默然,李承乾皆看在眼里,此时的他很焦躁,他恨不得提上陌刀将殿外的那些丛蛙,夏蝉全都砍下来,让它们永远的闭上恼人的嘴巴。
对于东宫压抑的气氛,郑丽婉显得颇为安之若素,即便面前的男人乃是大唐的储君,未来的天子,心已死,又何惧之有?虽说李承乾英俊潇洒,气宇不凡,但于自己何干?聪慧过人的她怎会不知晓,自己奉旨纳入东宫,只不过是天子为当年一事抹去自身污点罢了,九品奉仪,说得好听,乃是储君的女人,难听点,地位只比普通的丫鬟高贵一点而已。
亏得府里的那些叔伯姨娘接到圣旨后,眉飞色舞,喜气洋洋,恨不得向天下人告知,他们成了皇亲国戚。殊不知自己只不过是天子揽获人心的一枚棋子罢了。不过现如今也好,脱离那些市侩的亲戚,倒也乐得耳根子清静。记得当年自己被天子废册,又被陆氏削发悔婚,那些叔伯姨娘在背后可没少嚼舌头根子,什么红颜祸水,惹怒天子祸害家族,听得自己耳朵都起茧子了。
郑丽婉一直认为这世间存有太多的凉薄世故,当府里的那些叔伯得知自己纳入东宫之时,一扫往日的轻蔑鄙夷,一个个争先恐后的谈论起年幼时对自己如何疼爱有加,关怀备至,对于往昔的刻薄相待,好似风吹落叶,寡言不谈。
这些年,郑丽婉感觉自己好像瘟神一样,整个长安大街的男人见着了自己夺回匆忙躲避,甚至连乞丐都不愿多看自己一眼,空有一番绝世容颜,却落得整个下场,她恨这世道,她恨自己的父亲,她恨居于龙椅上的天子,她风华正茂,生命初始,她应当有个文武兼备的郎君,再有一个温情密意的家庭,可是随着一张圣旨,一切的一切成了镜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及。
真的,自己也想过了结此生,但愿来世生的一般,气运实在难以匹配绝世良颜。手腕上的伤疤鲜艳蜿蜒,她差一点就成功了,便能逃出这凉薄的世间。可惜母亲泪眼婆娑的抱着自己,不断的鼓励着自己活下去,哪怕像只蝼蚁。无良的父亲她可以不在乎,可是温和慈爱的母亲,诚然心中难以割舍。
呵,不就是活下去麽,再简单不过了,一日三顿,夜幕就寝,不过而已,只要母亲开心,困在这牢笼里,麻木的活着又能何妨?
李承乾这是她第二次见面,前一次是在书坊旁撞了个满怀,还未来得及细细端倪,天子便带着他匆匆离去。这一次郑丽婉终于可以瞧个仔细,说句心里话,李承乾确实拥有一张帅气的脸庞,虽比不得那些书生的秀气,但刚毅之色更添了一丝男人的味道。不过那又如何,人面兽心的人多了去了,郑丽婉在想,若是李承乾对自己尚可,那也就认命了,身世宛如河中浮萍,在哪不是苟活?但李承乾若对自己暴戾如刍狗,那么最多与怀里的匕首一同粉身碎骨。
人在思考的时候,眼睛会偶然露出端倪,至少郑丽婉眼里闪过的丝缕绝然被李承乾瞧了个正着。他不知道郑丽婉为何如此,他也不想知道,如今殿内加上郑丽婉随来的婢女正好四人,场面冷的发寒,让李承乾颇为头疼。
“冉冉!”李承乾朝着殿外吼了一声。
唐妩、郑丽婉,以及那婢女好似习惯了寂静无声的气氛,陡然听到李承乾的一声吆喝,表情霎那各有所异。
“殿下,您有何吩咐?”冉冉轻轻迈着步子踏入殿内询道。
平日里李承乾要喊上数声,才能见着这丫头的踪迹,今日倒是奇怪,才吼了一声,这丫头便能如约而至,难不成,这丫头片子啊就在殿外偷听?
见着众人齐刷刷的盯着自己,李承乾来不及多想道:“天色渐晚,你带上郑姑娘前去南侧那已收拾好的厢房就寝,并且替郑姑娘的女婢也寻一清整的休憩之所。”
“好的!”冉冉眼珠子一转,领着郑丽婉主仆二人踏出殿外。一时间,东宫正殿内,又仅剩下李承乾以及唐妩两人,仍旧一片沉寂不语。
“呼”第一次碰撞,竟在沉默中戛然而止,日后又当如何相处呢?念及此,李承乾凝眉出神,不知如何是好。
“你在生我的气吗?”唐妩道,声音有点发抖。
李承乾被唐妩突如其来的一句颤声惊醒,不明所以道:“我干嘛生你气呀?”
“我...我行不副言,见着郑丽婉,眼泪就不争气的下来了,你又凝眉不语,我觉得你在生气。”唐妩轻咬嘴唇。
送走郑丽婉主仆二人后,李承乾并未搭理自己,而是眉头轻皱,缄默不语,这在唐妩看来本身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以前她曾信誓旦旦的许诺过,不会因为东宫女眷的问题而心酸吃味,可是当见着郑丽婉真的迈入东宫的那一刹那,自己却潸然泪下,鼻子泛酸。
“我怎么会因为这件事儿而生气呢?你鼻酸,你落泪,说明你在乎我呀,嘿嘿,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哪会生你的气。至于你说我方才对你沉默不语,那更好办了,咱们就点上油灯,在你闺阁中来个促膝长谈,直到天亮如何?”李承乾说得有点轻松,十几岁的少女,谁能真正做到豁达兼容呢?至少连李承乾自己都做不到。
唐妩皓腕挡着嘴,双目微弯,忍不住笑起,另一只手握拳轻打李承乾的肩膀。
“你真的无须自责”李承乾轻柔道,“其实总的来说,是我食言在先,我恨我没用勇气,没有能力去打破这个枷锁,令你我束缚于此,包括新来的郑丽婉。”
“对不起...”唐妩挺翘的鼻尖却突然红了,眼睛里蓄满水花,“对不起,我并不在乎这条路荆棘密布,我只是觉得自己不应该那么自私...不想你因为我受到波折...我只是希望你不用背负什么,可是刚才我的确吃味了,往后我会努力寻找自己的位置,争取不让你忙完朝政还要担心女眷...”
李承乾微滞的看着眼前的唐妩,这个娇媚的女孩眼眶噙红,已经超过了李承乾对于大唐所有热衷之事的总和,他恨不得将她揉碎在怀里,那份爱早在七年前便已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