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似柔水轻浮,夜浸芳草幽幽。于夜月中俯瞰华阴驿站,宛如一潭寂静的湖面上多了艘破烂不堪的扁舟,尤显格格不入。
用完晚膳,李承乾一干人回了寝房,与魏征又闲聊了几句,暮色愈来愈黯,仿佛吞噬了整片大地,见夜已深,明日还需赶路,两人这才相互告别,各自归寝。
悄寂的驿站不一会儿迎来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浮萍商贾、络绎食客、跑堂小厮、一国宰相、大唐精兵,于此刻没有了往日因尊卑所带来拘束,至少从他们的呼噜声中且是听不出来或阴冷或恭维或铿锵或义正言辞。
万籁此俱寂,但李承乾却辗转难眠,适才那大汉一席话,总让他心里感觉怪怪的,加之驿站寝房尤为湿热,心里甚多忧躁。
大唐坊间存有这样的一句谚语:五姓七望出仕贵,关陇八家战疆场。
五姓七望则是指以博陵崔氏为首的世家阀门,这些世家沿承着数百年来的书香才气,藏书纳典颇多,除去长安京官,天下十有八九的官员出自于此,故有桃李满天下之称。
再观关陇八家则是指以老李家为首的军事集团,隋末动乱,关陇李氏于太原起兵,其中亦有不少追随的武装世家,这些世家子弟驰骋疆场马革裹尸,为大唐的建立立下汗马功勋。
一文一武,显然是彼此看不顺眼,奈何世家阀门根深蒂固,天下百姓对读书之人皆是高高仰望,故而更加造就了世家阀门那高门大族不可一世的傲慢。
念及此,李承乾想到了清河崔氏家主的一句话,“恃其族望,耻与诸姓为婚”,可见这些五姓七望是多么耻于与他姓联姻,即便是皇室相邀联姻,亦是断然拒绝,怕的就是他姓污染了他们高贵的血统。
李承乾依稀记得贞观六年老爷子于甘露殿内火冒三丈的怒斥着世家阀门的傲气凛然,便也在那时,自己才将廉价纸以及活字印刷术献给了老爷子。
那麽为何老爷子会如此愤慨呢?原因无他,贞观六年初,那时自己还在终南山养病,老爷子命重臣修,但在初稿中,那名臣子无视李唐皇室,依旧将山东士族排在前列,且那博陵崔氏排位天下第一,而坐拥天下的李家竟不能进入前三。
这还了得,堂堂国姓竟被五姓七望逐个踩踏,故而老爷子能不怒焰滔天,虽说后来在老爷子的干预下,于中,故意抬高了皇室和关陇集团,对五姓七望进行了压制,但却没取得实际效果,天下百姓仍以姓崔为荣。
好在自己将廉价造纸术以及活字印刷术造了出来,假以时日,寒门崛起,这五姓七望定然不攻自破。可是那些五姓七望却宛如餐桌上的蝇虫,极为惹人嫌,老爷子等待着寒门崛起的同时,亦是不断地扶持着关陇集团,以此来抗衡五姓七望的咄咄逼人。
关陇八家顾名思义共有八家,八家中关陇柴氏最得皇室倾心,毕竟乃有联姻之举,自己姑姑也就是李秀宁,在李家还未发迹之时便嫁入了柴家,可见当时两家的关系颇为殷切。
念及此,李承乾心中陡然一震,那关陇柴氏乃属于武官集团,与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三位文官素无瓜葛,那麽大唐攻打龟兹所为硝石矿一事定然非这三人告知那晋商,再往下想,关陇柴氏向来以皇族李家马首是瞻,难道这一切皆是老爷子所为?
李承乾望着窗外苍月,心绪杂乱,现如今他已经笃定此事乃老爷子所为,那关陇柴氏为何放着堂堂的皇亲国戚不做,偏去行商贾之举。原因只有一个,受到了皇室的指引,更为具体的来说,乃是老爷子授意其为。毕竟除去长孙无忌等人以及自己,只有老爷子知道攻打龟兹的具体缘由。
可是老爷子为何私底下授意柴氏经商,难道他很缺钱?整个国家都是他的,如此之举只为哪般呢?
......
夜静的可怕,月色如霜。
窗外一抹黑影悄悄地探了探李承乾的寝房,见油灯已灭,房中半晌无声,这才用冰冷的刀尖起开那幽幽的木门。
”谁?”李承乾闻声陡然而起。
黑衣人显然未料到李承乾并未熟睡,冷不丁的被李承乾突然发声所惊。然黑衣人稍稍定了下来,于月下阴森森道:“要你性命之人!”
话音刚落,黑衣人寒光逼近好,至刺李承乾胸膛。
奈何李承乾的随手横刀挂在墙角,见黑衣人刀光如眼睑,不做他想,直接将身侧的被褥扔了上去。
刀刃划破被褥,一时间飞絮满天,竟令人睁不开眼。
李承乾审时度势,一脚踢开黑衣人的左腕,一步化作三步,直接抄起墙壁上的横刀,寒锋出窍,于月色间划出一道冷光。
黑衣人饶是知晓李承乾身法敏捷,退出寝房,朝着暮色里大喊一声:“计划失败,速战速决!”
“嗖嗖嗖”须臾间,四面八方赶来数十位手握横刀壮汉。
青面獠牙,阴森尽显。
这些人不曾蒙面,有白日间唯唯诺诺的跑堂小厮,有贪财识色的驿站驿夫,有冷气幽幽的驿站东家,总之这些人不似白日间的人生百态,面如青坟,嗜血舔舌,眼前的李承乾好似其眼里的食物一般。
当然,黑衣人的声音虽然呼来同伴,但同时亦是叫醒了熟睡的商贾食客以及邻间的魏征和十位精兵。
多数人见着了如此模样,皆是大惊失色,连忙跑去马厩,随意跃上马背,逃之夭夭,于月色中,那仓皇的背影甚是萧条,浑然已不顾落在寝房的行囊亦或是黄白之物。
然不乏那些路见不平之士,抄起房内胡凳或庭院青砖,蓄尽全身力气,朝着那群阴森乍现之人砸去。
“殿下,您先走!”魏征不顾老弱身骨,赫然拦在李承乾身前,那十位精兵亦是英气凌然的一字排开,势必保护当今太子的安危。
“一个不留!”黑衣人显然是领头人,毫不犹豫的举起大刀,向着魏征,向着李承乾,向着手无寸铁然却浑身侠胆的商贾砍去。
结果是悲壮的,那群人身手各个顶尖,饶是训练有素,那些商贾还不曾见着那青砖胡凳落地,已然血溅当场,两双眼睛还弥留着死前的恐惧或不安。
白日间的那名大汉倒在血泊中,白日间嘲笑李承乾愚钝的老者倒于血泊间......一切显得那么猝不及防,仿佛傍晚间的嬉笑闲聊诚然一场幻梦而已。
李承乾的手臂以及多出了数条伤口,这些人太恐怖,刀法出奇的凶狠,并且用上了石灰粉,饶是精兵训练有素,也经不起这般阴损之举,忙乱的抹去面额上的石灰粉时去,待睁开眼,却也发现,贼人的刀刃不知何时临于颈脖上,“刺溜”鲜血一片殷红的映在脚下的石灰粉面。
李承乾的刀刃以及起卷了,倒不是他杀了多少人,而是这些人仿佛不要性命的朝着自己劈来,即便是老爷子亲自赠送给自己绝好的横刀,也经不住如此的狂砍乱劈。
不知过了多久多久,饶是天边的血月也打起了哈欠,被云晕所遮。李承乾只感觉自己的手臂已经麻痹了,他纯粹是机械性的重复挥动着臂腕,以至于他的手臂划出了若干个半尺长的伤疤,依旧不遗余力的挥动着手中横刀,仿佛那广寒宫的吴刚一般,明知那铁桂不知何年才能斩断,但就是不甘心的一遍又一遍的挥舞着手里仅有希望的寒器。
“殿下您快逃吧,莫要再管老臣了!”魏征恨穷发极,他不忍李承乾因为自己的拖累而伤痕累累。
十名精兵早已全部牺牲,现如今只剩下李承乾背着魏征四处逃窜,明月高悬,官道平坦一眼尽揽,李承乾只得背着早已脱力的魏征朝着山野逃去。
“殿下,您放下老臣吧!”魏征摸着李承乾血淋漓的后背,老泪纵横。
李承乾不曾开口回言,仍旧闷声向山峰急行,心忖道,如此逃窜也不是个办法,那些人就在自己身后,恐怕背着魏征,不多时便会被那些贼人发现。
李承乾艰难的将魏征放了下来,看了看魏征,轻轻道:“魏叔伯,若是本宫无法逃离此景,还望魏叔伯将这枚玉佩交至东宫!”
魏征震愕道:“殿下,您这是何意?”
李承乾沧然一笑:“这些人主要是想取我性命,此番崤山之行倒是连累了魏叔伯,故而”“故而得罪了!”李承乾一掌劈晕魏征,将玉佩塞入其腰间。
山野丘伏较多,亦是存有不少坑洼,李承乾很幸运的寻到一处坑洼,将魏征丢了进去,又在其身盖了一层厚厚的落叶,尚有间隙供给魏征呼吸。
李承乾到现在也不明白这些人为何致自己于死地,可现如今又有何办法呢?若是背着魏征继续逃窜,恐怕两人多是性命不保,然若自己只身下山引敌,恐魏征能得的一丝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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