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空被远处的战火染得暗红,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远处传来的不甚清晰的战声。战鼓擂擂,身后的那一场铁血的厮杀本该是他所最该要放置心力去关注的战役,然而此时此刻,他满心满眼都只有他怀中这个昏昏欲睡的女子。
他知道,自己在这两年的时光里所磨练出的临危不乱和从容不迫,在此刻已经完全土崩瓦解。一向遇到任何事情都处之泰然的他,不敢去想象怀中之人若是停止了呼吸和心跳,他将会变成何样。
即便大胜回朝,功勋加身,盛誉满满,他的欢喜都及不上得知身边的女子是她的那一刻。
即使两年未见,即使他每每写了信却从没有收到过她的回音,即使初见时她不过是个瘦小干瘪的野丫头,即使她对他的态度一向算不上谦和有礼,恭敬崇服可她在他心中的地位,却从没有人可以代替。
初识的怦然心动和欣赏怜爱在两年的时光里越来越加深。他只以为,他们的缘分太深,冥冥之中老天都注定了他们的再次相遇。
缘既然如此深,老天又怎么可能收了她回去?
楚脚下发力一刻不停,詹嘉在他身后拼了命一般跟着。老国王不敢一同跟去,缩在了那处宫室待着,在詹嘉走前带着哭腔说:“王儿,你这是去送死啊！”
詹嘉置若罔闻。
他无比相信自己这一次的眼光,征南大将军一定是个既然说到,便一定会做到的磊落英雄。
丽都王宫的规模远不及大晋皇宫,可纵使这样,楚仍旧觉得脚下的路太长太长。他不知道自己发力奔跑了多久,更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次使起了飞檐走壁、极损体力的轻功,他只知道,怀中的女子呼吸太弱,他要找大夫,他不能让她离他而去！
奔跑之中,他的浑身都已被汗水浸湿。
终于,他循着脑海中的记忆,精准地找到了随军的军医署大夫。
可是……
“报、报告大将军,诸位大夫有的去王宫外治疗伤兵,剩下的大夫都去……”军医署一位留守在此的小徒瞪大了眼睛看着楚,结结巴巴地道:“都去紫宸大殿那里了……”
楚粗喘了两口气,再无二话,转身便朝紫宸大殿飞奔。
好不容易追到这儿来的詹嘉听到军医署小徒兴奋地大声喊叫道:“大将军没事！大将军没事！不过大将军怀里抱着的,好像是秦副将的妹妹?”
詹嘉重重地深呼吸了一口气,再次转身追着楚而去。
紫宸大殿已是一片废墟,围在四周的将士举着火把,废墟之中有很多人在搬动着坍塌的砖土。叶弘良叶大夫正蹲在地上,在身旁小徒举的火把的照亮之下给被从废墟之中救出来的伤兵包扎。
楚疾步停下,胸口不断起伏着。
理智告诉他,他不能过去。军医现在救治的,是他率领的为他卖命的征南军将士。他作为主帅,怎能让军中最擅长治刀剑伤的叶大夫抛开这些将士的性命,来救他怀中的女子?他若真这般做了,岂不是寒了十万将士的心?
可他又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怀中的女子,气息微弱,呼吸渐停,乃至香消玉殒?
矛盾、挣扎,楚眼中的狂暴和痛苦被赶来的詹嘉全部看近眼里。
詹嘉想张口说点什么,却见他敬服的楚大将军忽然坚定地朝前迈了一步。
然而也也仅仅只是一步,他便猛地顿住了身形。
詹嘉看得很清楚,楚大将军怀中的女子抬手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襟。
但詹嘉听不见,那女子在拉住楚大将军的同时,还开口轻声说了句话。
她说:“你的将士……比我重要。”
楚僵直在原地,他脸上投下的阴影让他看不见筱雨的表情。但他却清晰地感觉到,她的呼吸渐渐强了。
“放我下来。”筱雨低声咳了咳,再次拉了拉他的衣领说道:“我没什么大碍……救助伤兵要紧,别错过援救的时机。”
楚定定地看了她须臾,筱雨也回望着他,眼中满是坚定。
他轻轻地将她放到了地上。
甫一站定,筱雨便微微晃了晃身体。楚伸手要扶住她,筱雨却伸手抓住了詹嘉的肩膀。
詹嘉与筱雨差不多高,两人年岁相差不大,但站在一起倒显得詹嘉是她的弟弟。
楚的手停滞在半空中,詹嘉错愕之后顿时冒了冷汗。
楚大将军的女人避开楚大将军,依着他算怎么回事……
“你去吧……”
筱雨抬眼看向楚,呼吸缓慢却粗重,昭示着她的身体的确不佳的事实。然而她的眼睛已经恢复了清明,丝毫看不见之前她说自己背痛时那种毫无办法的柔弱和痛苦。
即使两年过去,她仍旧和那时一样,太坚强,坚强得让人不由自主发自心底地疼惜。
“你曾经说过,”筱雨缓缓地开口说道:“我记得,我同你说过,感情和责任,是一种感性和理性,是要分开对待的。如今,你的感情,和你的责任,都是他们……”
筱雨伸手指着前方不远处已成一片废墟的紫宸大殿,清晰地说道:“你如今,是统帅十万大军,征战南湾的征南大将军。”
话说到这里,筱雨似乎已经用尽了全力。她将整个后背都靠在了詹嘉的怀里,这令詹嘉更加感到尴尬和无措。
“你,去吧……”
筱雨再次从嘴里挤出这三个字,这一次,却显得十分艰难。
楚的双拳紧紧地攥着,他眸光深幽,其中却似乎掩藏着偌大的风暴。他似乎也在心里挣扎了良久,可事实上他并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便回答了筱雨。
他轻声地开口说道:“丫头,我记得我曾经问过你,什么事情会让你失控。你总是镇定自若地分析判断事情,即便是怒上心头,却也能在冲动的情况下缜密地思考出周详的应对办法,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有理可依的……即使到现在,依旧如此。”
筱雨微微怔愣地看着他。
楚却轻轻地扬起嘴角,笑了。
“这样,也好。”
筱雨不明白楚这四个字的意思,她只听到楚吩咐她身后僵硬地扶着她的丽都国大王子道:“你照顾好她,送她回她住的地方,暂时留跟她待在一起。待我这边的事毕,我会赶过来。”
詹嘉愣愣地点头。
楚伸手轻轻揉了揉筱雨的头,突然的亲密让筱雨有些不知所措。
“等我。”楚顺着她的鬓发滑了下来,轻轻抚了抚她幼嫩而微凉的脸颊。
筱雨从他的眸中,读出了他温柔的眷恋。
然后,她看着他果断利落地转身,大步朝着那一片废墟走去。
筱雨微微闭了眼睛。
抵制痛苦已经将她所有的精力都耗费了,待楚走后,她浑身剩下的只有疲惫,连睁眼的力气似乎都已经耗光了。
但她灵敏的五感仍旧发挥着作用,她能清楚地听见因楚的出现而躁动和欣喜若狂的征南军人那发自心底的欢呼声,她听到无数声“大将军”、“太好了”、“还活着”等惊喜之语交叠的声音,她甚至还能听到来自丽都王城城门那里发出的交战之声……
可是,所有的声音都没有她的心跳声剧烈而响亮,她甚至觉得,自己还能听到身体之中,血液流淌的声音。
太吵了……
筱雨想要抓住詹嘉的衣裳,手指却无力。她想堵住耳朵,却连手臂都抬不起来。
詹嘉也敏感地发现了筱雨的不对劲,想到楚大将军走前的吩咐,他咬了咬唇,对筱雨说道:“姑娘,得罪了！”便越过筱雨走到了她的身前,俯下腰将筱雨背了起来,转身小跑了起来。
詹嘉在跟着楚跑到军医署人所住的地方时有听到那小徒疑惑的自言自语,敏感地抓到了“秦副将的妹妹”几个字。大晋军占领丽都王宫之后几个战将所暂时歇住的宫室詹嘉都知道,秦副将作为楚大将军手下的第一副将住在哪儿他自然也清楚。若这位姑娘就是那秦副将的妹妹,那定然是跟秦副将住得极近。
詹嘉一边朝秦晨风住的那方庭院跑,一边开口询问筱雨道:“姑娘,你是不是住在那边?我跑的位置对不对?”
筱雨一声不吭,詹嘉也只能姑且认定了筱雨便是他所知的那位秦副将的妹妹,所跑的路线仍旧不变。
赶到秦副将所居之地,詹嘉已经是大汗淋漓。身上的女子没有任何言语,浑身似乎都没有力气,也不知道是不是又昏睡过去了。
庭院前方有两个征南军人把守着,庭院门大开着。
王城之战如今战火如荼,被征南军控制的丽都王宫自然并不平静,四方大门大开也属常事。
詹嘉犹豫了一下,正在想如何和庭院前站得笔直的两位征南军守卫兵沟通和解释,便忽然见庭院里走出个相貌姣好、侍女打扮的女子。
詹嘉眼前一亮,刚要开口,那女子的视线忽然扫到了他,便猛地惊叫道:“姑娘！”
随后,她朝着他狂奔而来。
詹嘉松了口气,看来,这姑娘的确是秦淳副将的妹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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