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得这两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就在他住的山洞里头拿明芃送给他的颜料画观音,只画得半身,观音身下的海水浪花还不曾画出来,颜料却用完了,可只这半身像,已是叫上去送饭的小沙弥惊掉了食篮。
小沙弥哪里见过郑笔,他得了糖糕拎着篮子踩着石阶上山去,到得洞口还喊了一声,石洞里有漏光的一线天,洞里拿并不黑暗,小沙弥才见着拾得睡在石头上,一抬头见着石壁上将出未出的净瓶观音。
他立时扔了篮子跪下念得佛号,拜得三拜,见着观音只有半身,再一细看,原是石头上画出来的,这番技艺他是见所未见,软着膝盖好些时候,才颤悠悠立起来,伸手去推拾得。
连看拾得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口里唤一句师傅,拾得耳朵听不见,叫他一推推醒了,闻见食篮里头新蒸的乳饼香,坐起来就吃,小沙弥想同他说话,可他是个哑巴,再望一眼那白衣观音像,到外头摘得一片大叶,盛了山泉水给他喝。
拾得也不在意,就着山泉把一篮子乳饼吃尽了,他吃得肚子鼓涨起来,人还往石头上一仰,不一时就睡了过去,小沙弥围着他转了半日他都不醒,只好收拾了篮子下山去,心里还想着那观音。
明芃一听就怔住了:“石洞里真画了观音半身像?”
小沙弥已是说不出话来了,只会点头,明芃眼儿一转便道:“这样的事,你该告诉了方丈去,若果画的得好,怎么能留菩萨在石壁上,该画到院里来。”
小沙弥原就不甚机灵,这会儿听了明芃的倒聪明起来了,可不是一桩好事,他本来就在寺里白吃白喝,赶也赶不走,若有这个本事,在方丈跟前显一显也是好的。
他冲明芃双手一合,转身就往院外跑,一路飞奔到方丈的房,把拾得在山洞里头画得观音禀报给他。
方丈带人上山去看,天光一线照石壁上,观音面上带笑,指尖执柳,净瓶下倾,画到碧波万顷,却是没了颜料,单看半身,已经是叫人双手合什,方丈念得一声“南无观世音。”跟着的徒弟俱都阖念一声。
再想不到这么一个挂单的哑巴和尚,竟还有这番技艺,能在栖霞寺当方丈,也不光修佛法,立时想着把拾得留下来,郑笔难寻,有价无市,送上门来的菩萨怎么好放手,正能画得壁画供世人瞻仰供奉。
立时扫得净室,带了拾得下山,让小沙弥领他洗澡擦身,换上干净僧袍僧鞋,他却不肯把原来那件扔了,到人脱下他的衣裳,才见着衣带子里头刺的字“六榕寺拾得”。
这才知道他的来历法号,专调去跟着他的小沙弥便把法号告诉方丈,方丈修书一封,送去穗州六榕寺,说要留他下来画一幅观音像。
不光写信回去,有那富户香客来拜佛,便告诉他们山上还有这画得一半儿的观音,身出南海还未驾云,立时就有人摸出钱钞来,说给观音捐衣贴金。
未过两日,连龙女金童都有人捐了,接着便有人道一样是画,作甚不画庄严真身,五百菩萨天尊侍奉左右,那数儿翻得几倍出去,香火功德源源不断。
明芃一句话,免得拾得再受风雨之苦,她正想去看一看石壁里头那幅观音,那头纪氏却说要下山去了,急急叫了个小沙弥,把身上带的一本郑笔画册给他,让他给拾得送过去。
今时不同往日,这些个辈份的小沙弥如今都要唤他一声拾得小师傅,双手接过去奉给了拾得,拾得一看就知道是明芃给他的,翻过一回还只扔到一边儿,只躺在青砖上,看着四壁皆空的大殿阖眼儿睡觉。
沙弥见他一笔都不动,催他他又听不懂,骂他他还冲你笑,想着方丈的吩咐,急的剁脚,可夜里依旧给他添茶倒水,日日把那庄严真身的画卷的铺在他眼前,可他只扫过一眼,等第二日来,这东西给他垫在身下。
少有人迹的山间,明芃还能跟拾得说一会子话,或是对坐,或是看山看云看鸟,可他在寺中明芃便不得见了,纪氏一缓过来便说要收拾东西下山,她画册也给了颜料也给了,知道方丈求他画五百菩萨,抿嘴儿一乐,真要画起来,三年五载也不定能成,总还有再上山的时候。
知道他打六榕寺来,倒不奇怪了,穗州本来会洋画的就多,他这一手不是郑笔却是正经的西洋画了,虽有人评品郑笔与洋画之不同处,可实则却是一样的,只郑笔用的金是真金沙,拿金子揉出来的颜色,又非一般洋画可比。
下山便只有明芃一个是精神的,俱都累的靠在车上一言不发,明湘见明芃面带笑意,知道定是画成了好画,才问得一句,明芃笑着眨眨眼儿:“等再上栖霞,你就知道了。”
马车摇摇晃晃回了城,一个个都累得要不起精神来,回屋便下了,夜里也只吃些清淡的粥菜,这五六日的素一吃,人比夏日里都还清减,明沅靠在榻上,采苓端了茶上来:“叫姐姐们都去歇罢,我来便是,柳芽儿也赶紧躺一躺去,这哪里是礼佛。”
把后半句咽下去,扶着明沅吃了茶,连一团雪都跳上榻,团起个大圆球,拿猫脸去蹭明沅的手,采苓看着便笑:“姑娘在时它倒不想着,姑娘去得几日,见天儿的在屋子里头绕圈子,一个个屋子的找呢。”
除开一团雪,还有煤块,它在笼子里头跳上跳下,屋子里头静悄悄一点声儿也无,它就歪着脑袋直往窗子里看,柳芽儿不在,便把喂食的活托给了采苓,它便趁着采苓开笼子想逃出去,脚链栓着,怎么飞得出去,扑两下翅膀又老实起来,只不时就扯着嗓子叫一声明沅的名字。
见着明沅回来,吱吱喳喳吵个不住,扑的笼子都晃起来,还说了一句新学的话:“柳芽喂煤块。”这是明沅说的,说的多了叫它记住了。
明沅伸手挠挠一团雪的下巴,抱了它到膝盖上:“这些天可收着姨娘送来的东西了?”按着日子算也该到了,她的生日过了就是沣哥儿的生日,苏姨娘年年都要做一身衣裳来的。
“前两日到的,给姑娘办了一箱子的东西呢,这回她倒不敢使坏了,太太没回来不好分派,也先叫我过去看了一眼的。”采苓说的是情,她往庄上待了几月还又回来了,纪氏这回却只拿她当个寻常婆子使:“姑娘可不知道,她还送了两个绣花垫子来,那手工,原来可只在太太身上看见过。”
采苓很有些扬眉吐气,这回情可不敢拿鼻孔看人了,她再回来,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倒比头脑回还更憔悴些,还抱了女儿过来,就放在娘家,有知道的说了两句,她那个当庄头的丈夫,在庄子上又养了一个。
情这样厉害,可回去的时候那边已经生了一个儿子,她养的女儿哪里还有站脚的地方,若再失了纪氏的欢心,她跟她的女儿那是什么指望也没了。
明沅听了倒叹一口气,看了送来的一对儿绣垫,绣的是开口石榴,全是打籽绣,是下了大功夫的,她看着便道:“总不能白饶了她的东西,叫采菽预备着回送一份儿,也不必是她的,给她女儿的也成。”
采苓且笑且叹:“知道姑娘必要这样说的,甚事儿都只念着别个好,我早送过去了,一套小衣裳一对小银镯子。”说着又道:“采茵姐姐的喜封儿我也包了去了,折枝牡丹的大红缎子,一对儿金身的雕花簪子,姐姐们包的红包做的活计,俱都打包送去了,采茵姐姐回了喜酒喜饼来他。”
明沅这回笑起来:“喜糖喜饼存着,夜里分给她们吃去。”正说着厨房里端得汤来,明沅吃了几口,盖着被子沉沉睡过去。
一觉就睡到午后,院子里静悄悄的没声儿,一团雪趴在窗户上甩尾巴,煤块吱吱几声没人理它,却安心的梳起毛来,把脑袋藏到翅膀下面也跟着睡着了。
院里人都歇了,明芃却还没歇,把那幅麻雀图拿出来,学着拾得的样子,也画起来,梅氏来看她,她便道:“娘,栖霞寺好灵验,咱们下回也去那儿拜佛罢。”
梅氏见她桌上铺着画布,知道她必是爱那儿的山水,点着她的鼻子:“是真拜佛还是假拜佛?若你喜欢,山上也在园子可住的,只这会儿天凉下来,若是夏日里说,早就住了上去。”
明芃一拍巴掌:“冬日有什么不好,满山银装琉璃世界,只看得见黄墙铜铃,岂不妙哉。”一面说一面又道:“等我去画了画儿,表哥回来给他看,可不止他一个见着好雪景。”
一句话说的梅氏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只道:“你住在山上吃雪呀?米面油菜怎么往山上担,见天儿的胡咧。”忽的识起烟火来,明芃听着就笑:“娘不是说,千树万树梨花开,摘得梨花儿吃。”
梅氏也不应她,只告诉她这几日后院里头的金桂花儿开得好,再不摘下来做双窨茶,等雨一落打得满地金黄便无用了。
明芃心里还惦记着要去看拾得的画,不许她往山上去住,总能想着法儿去拜佛,果真把这事儿往后推,带着丫头拿了小箩儿去收桂花,要做木樨香珠儿。
待到一园子桂花齐放,金桂飘香,隔得院墙也能闻着时,便是放榜的时候了,纪氏早早派了小厮去等着,哪知道纪氏派去的人还没回来,纪家的人就先登了门,见着纪舜英就是一弯腰:“少爷高中,且回去看看,太太欢喜的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