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铣在萧妃房中用完了晚膳,该谈的事情也谈妥了,便告辞离去。刚走几步,居然背后传来一个好听的女声把他叫住了。
是表妹南阳郡主杨洁颖的声音。这着实让萧铣惊讶了一下,他这数月来,在王府女眷面前谦卑有礼,极少交谈。哪怕是表妹此前安慰过他几次,也聊过一阵,但是也绝对没有背着人后单独和他搭讪的。
“表哥留步,让小妹送你回院去吧。”
杨洁颖外边穿着一套缭绫襦裙,衣饰比她母妃还要华贵得多。可见杨广虽然装作简朴,但是终究不肯苦了自己的女儿。虽然冬日衣服厚实,但是在缭绫底下透出来的那副风流身段,依然是足以令天下男子心旌动摇。再加上明眸皓齿、螓首娥眉,令萧铣根本不敢细看。
明清之人,描述美人实在是语言匮乏,以至于后世看到明清小说描绘美人时都把这些修辞用滥了。“螓首娥眉、明眸皓齿”究竟是个啥,几乎无人考究。实则要真做到上面这些条的话,那容貌放到21世纪也绝对是不给护都超10分的颜值爆表女神了。
所谓螓首,是一个女子的脸型要如同椭圆形的蝉翼那般修长圆润,“螓”字从虫,本就是这个意思。但是只做到这一点,充其量也就是一个极品瓜子脸,还算不上太稀罕,螓首不仅要线条修长流畅,还要如同蝉的双翼微振未振时那般上宽下窄,把下巴收尖到近似于锥子脸,而额头则留出双翼之间发际线的微微内敛,也就是形成女人们好此不疲的“美人尖”。
杨洁颖的脸型,是绝对标准的螓首,而且肤色莹润嫩白,犹如初剥鸡卵、越窑玉瓷。发际线那一点美人尖下面,一颗恰到好处地美人痣映衬其间,与两汪欲滴未滴的剪水秋瞳精致地搭配起来。让男人生出一种一靠近就会呼吸不正常的紧张感,这种感觉,就好像纵是风流成性的花丛老手,都会产生一种对艺术的敬畏而不敢妄动。
入晋王府几个月了,这居然还是萧铣第一次有机会这样私下独处近距离观察杨洁颖的姿容,这让他颇为局促。如今他好歹可以练到在姑母面前不露出任何歆慕美貌的表情,居然表妹又给他加码了考验,还真是修心不易啊。
“郡主……表妹,这如何当得。为兄自己回去便是了,还是不要违碍礼法的好。”
“你我是表兄妹,以礼相见,送一送,又有什么不合礼法了么?”
“并非如此,表妹勿要见怪。只是尊卑有别,此前数月来我们也都是点头之交……今日突然如此多礼亲近,反而让愚兄心中忐忑。”
其实说点头之交,还是很不恰当的,好歹大师圆寂那阵子,表妹善解人意还颇亲近地安慰过他。只是此刻既然要保持距离感,萧铣只能是如此说了。
杨洁颖的目光却是很自然,很大胆,没有一丝的闪躲。在萧铣眼神左右飘忽下垂的时候,杨洁颖的明眸一直紧紧盯着萧铣的双眸,只是对方不敢和她目光相接罢了。
过完年,杨洁颖就12周岁了,她冰雪聪明,心思灵透读书也不少,更兼生在天家,自小见识广博,所以心智上,便是比寻常十五六岁的已婚女子都还要缜密细腻,向来自负可以轻易看清同龄人的内心。比如她的二哥杨暕,在杨洁颖眼中便是一个毫无深度的纨绔子弟,一眼就可以看穿;大哥杨昭虽然成熟一些,可是杨洁颖也可以看出大哥心中的自卑、犹豫和急于证明自己。
杨洁颖自问几个月观察下来,这个新来的表哥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她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这个表哥确实是小时候吃过苦的,比自己的两个亲哥哥要深沉稳重得多,学问也渊博,那副容貌和母妃颇为相似,只是长在男人身上,便实在太俊秀英气了。但是他小时候常年隐居的生活,必然带来见识上的缺乏,这不是读书刻苦就可以弥补回来的。所以几个月的观察下来,杨洁颖断定萧铣当初自投罗网时对萧妃的那份姑侄孺慕之情,是绝对真诚的,是发自纯孝的忠良品性。同时他一贯的谨小慎微和在女子面前的谦和有礼,也绝对不是装出来的,是真个内心毫无淫邪之念才能做到。
这一刻,萧铣眼神的闪躲局促,看在杨洁颖眼中,同样是如此。她不可能想得到,萧铣的身体里面其实藏着一个年近不惑的成熟男人的灵魂,她不可能想到,萧铣有一份远超同龄人的隐藏内心的功夫。所以,她只有看走眼这一个下场。
“表哥如果还拿出这些尊卑言辞推搪,小妹只能认为,表哥心中对付父王不得不将你身世表奏给皇祖父一事还有怨气了,以至于小妹代父赔礼你都不肯接受。”
杨洁颖自问这句话可以封死萧铣的退路。果不其然,萧铣的眼神又闪烁了几下后,才用诚恳到几乎要不知所措的目光盯着杨洁颖的双眸,温柔地说道:“表妹如此深明道义,知书达理,愚兄便受了你的好意。不过这件事情,愚兄真个没有放在心上。”
“那就好,咱边走边说吧。小妹还有些言语,想要告诉表哥。”
杨洁颖没有给萧铣思考的时间,说是送他回院,实则自己先抬起脚就走,反而让萧铣亦步亦趋跟在她后面。走出十几步,经过短暂地尴尬寂静,杨洁颖已经整理好开口的措辞了。
“表哥,这几个月来,你深居简出。除了大师病重圆寂前后,乃至后来扶舍利龛回天台之外,其余时候并不曾出过门吧?在扬州,以你的性子,更加不可能与人结下仇怨了。而王府之中,断然是不可能有内外侯官的人潜伏进来的,如此说来,此番你的身世泄漏,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便是王府外面有人看你不过眼,买通了王府中的使唤人,处心积虑刺探到了你的身世;第二,便是你仅有的那两次出府的时候,在扬州城里遭了无妄之灾,被人无端记恨,以致于想害你——不知你以为我猜的如何。”
“……”
萧铣觉得自己的下巴快要掉下来了,一个字都没有回答。自己面前站着的,不该是那个过完年才12岁的绝美小萝莉么?不该是纯良到白纸一张的小表妹么?她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怎么,觉得小妹所言不对么?”杨洁颖没有看他一眼,但是她可以感受到背后的表哥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定然充满了震惊。
“不不不,是太对了,可是连我自己都没想到这么远。表妹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心思这般深重,是么?其实也没什么,愚者千虑,偶有一得。你的身世泄漏出去的消息,对你而言,是今日才知道的,而我已经知道了七八天了。这么些天琢磨下来,自然能猜个七七八八。”杨洁颖的语气有些失落,说到这儿,突然停顿了一下,眼中莹然有泪光浮现,随后换了一个话题问道,“表哥,我有一个故事,你愿意听么?听完你或许就明白了。”
萧铣知道杨洁颖定有深意,自然是愿意聆听了。
“去年的时候,父王招了十几个扬州、寿州、丹阳等地的郡望大族、地方重臣的子弟入王府,说是大哥、二哥读书数年,蒙学已毕,也该寻些重臣子弟一起伴读切磋,共进学业。那些人来了没几个月,读书之余,也免不了在王府上办些文会、诗酒清谈,多是大哥主持的。每到此时,母妃便叫我去,让我有机会躲在对面楼上、或屏风之后,偷觑他们言谈举止。从那一天起,我便知道了母妃的意思——父王和母妃,定然是想等我年岁渐长一些,便拿来和某一家得用的心腹重臣联姻。”
听到这里,萧铣真是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完全不知道表妹为何今日突然交浅言深,和自己这个没聊过几次天的便宜表哥说起她自己原本经历过的窘迫“相亲”呢?
“表哥可是不解我为何要说这些么?听下去便知道了——那时我虽然心中不愿想此事,但是终究觉得父王母妃还是对我疼爱有加。终究给我自择的机会,没有如‘和亲’一般纯由父母做主。当时,我借机和其中两位学识过人、气度也不错的少年才俊接触了一番,做一些诗文上的交往,我还记得,其中一个是余姚虞家的子弟,是内史虞世基的侄儿。可惜的是,没过多久,那位虞家的公子便在围猎时因故坠马,成了废人;另外一位,也因为莫名地原因,伤残离开了王府。”
“什么?难道竟是为人所害?”
“不错,虽然没有明证,但是小妹知道,那位虞公子肯定是被人暗害。正是从那日起,小妹对天家自古最无情这句话,有了更深的认识——父王仅有我一女,扬州左近拥护父王的文武大臣,要想联姻以表忠心者不知凡几。所以当我对那些家世门阀相对寒微一些、官至权位不值一提的子弟假以辞色时,这些人便终究会为我所害,成为重臣大将子弟的仇敌——这也是为什么表哥你来到府上后数月,小妹一直不敢对你假以辞色的原因——我不想因为亲近你而害了你。”
“不!不可能!姑父姑母只有你一个女儿,怎么可能不顾惜你的感情,一味以联姻为要务呢?何况姑父若是不顾你的感受,当初也没必要多此一举让你自行与那些少年才俊交往了。而且这些人的遭遇,也不是因为表妹你啊,你切不可太过自责。”
“我又何尝不知‘我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道理——可是表哥你知道么,自从你来之后那阵子,三叔秦王获罪的消息传到扬州后,父王每日精神萎顿了许多,常常长吁短叹,犹豫不决——父王在犹豫些什么,小妹心里清楚得很。自古至毒者,莫过于君臣相疑;大伯是太子,将来便是君,父王便是臣。若是君如今已经有剪除诸弟之心——哪怕君本身没有,但是君身边的近幸之臣要想邀功——那么臣又该如何自处?父王需要用小妹去笼络一家愿意为父王谋大事而不惜身的重臣,小妹又怎敢为了儿女私情,坏了父王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