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儇的行宫建在龙鹤山上,比邻雁湖。早在凤翔时我便听说雁湖上终年有大雁聚集,渔舟唱晚,渔火点点,星星坠湖,大雁翩然其间,美不胜收。
李儇连逃难都逃得这么奢侈,国不亡在他手上都对不起他的所作所为。
我沿着曲折山路走到雁湖的时候,恰是傍晚时分,夕阳有一半被群山遮挡,天空如同一口巨大的染缸,将浸泡其中的云彩映成华丽的红紫色。大雁从天空掠过,一望无际的雁湖倒映天空和群山的色彩,渔船飘在水面上,如同一只只黑色的剪影。
果然是世间至美的景色,没有半分战事的阴云笼罩,生活其间的人们如同不问世事的海外仙人,悠闲自在。
我是站在高处俯视雁湖,满目蓝紫色的景色里,一袭白色就显得尤为显眼。怀疑是不是一只白鹅或者水鸥,我靠近两步,揉了揉眼睛仔细看。
是个白衣的公子,抱头仰卧在湖边,从我站的位置看不到他的容貌,只感觉身形美好,白衣俊逸。在他身边还立着个穿蓝衣的姑娘,背对着我,长发几乎触地,她的蓝衣如同天空和雁湖的色彩,极易和天光湖色混淆在一起,若不是先有一席白衣吸引了我的眼球,我一定发现不了她。
女子转过身,衣裙旋转似花,薄纱轻轻扫过公子面颊,似在无限撩拨情义,眉眼暗送秋波,修长手指间握着一柄玉箫。呢喃细语:“当真想要听我吹箫?”
“当真。”
公子的声音真是好听。我一向以为墨白的声音是世上最好听的,不想这位公子的声音比墨白还要温柔三分。我不禁感慨,感慨完立刻觉得不对,我家墨白的声音才是最好听的,不仅声音好听,人也长得好看,又会画画又会使剑,上通天文下晓地理,总之就是世上最好的人了。
这样想着,再看拿箫的姑娘。她眉眼弯弯。眸子忽闪忽闪的很明亮,我不禁吃了一惊,这熟悉的眉眼……不正是在玉兰花林里练习吹箫的那个通灵的姑娘么?!她怎么不在长安,也跑到了川蜀之地?
那蓝衣的通灵女子跪卧到白衣公子身旁。将玉箫放到唇边。刚要吹响。又拿开一些。
白衣公子偏头,语声含笑,像是迫不及待:“怎么不吹?”
天下之大偏偏巧事成书。不管为何通灵姑娘会在此处出现,我欠着她一个天大的人情,若没有她,我就不会看到那些前世我所不知道的事情。
这样想着,正要跑上前去道谢,通灵姑娘带着笑意的声音已先传到耳畔:“妾身才不白白吹给陛下,妾身可是要讨赏的。”
她的蓝衣流动如水,朱唇莞尔一笑,颊间两抹飞云。
我一时没反应上来,我没有听错吧?她刚才称白衣公子为——陛下?!
这天底下哪还有第二个陛下,难道那白衣公子是……
白衣公子声音里带着宠溺的笑意:“吹首曲子也要讨赏,看来朕平日将你惯坏了。”他一只手撑起头,另一只手梳理她盘绕在地上的长发:“你想要什么赏赐?”
蓝衣姑娘撑头做出苦思冥想的样子,眨眨眼问道:“不管妾身想要什么,陛下都会满足妾身么?”
白衣公子声音里的笑意加深:“你是朕的女人,只要你想要,朕自然什么都给你。”
好大方啊,我真后悔没带上墨白一起来,让他也好好跟白衣公子学学,让他深刻意识到我想要买个三百金的首饰他都不情愿这样做是不对的。
蓝衣姑娘笑得弯起眼睛,兴奋地像个收到糖果的孩子:“那妾身就先谢过陛下了!”
湖面和天空蓝紫色的色调如同梦幻,箫声在湖边清凉的晚风中渐渐铺展开,蓦然让人想起信州城外漫山遍野的蓝色花海,每一个轻缓的音律,如同一颗小小的二月蓝的种子,在一场暮雨中破土而出,悄然生长,抽芽,在二月的晨曦中一片一片舒展开蓝紫色的花瓣。
这里的一切是这样的安静,美好,舒缓的箫声让人短暂忘却了蜀山之外的烽火连天。
我陶醉在曲音之中,这就是通灵姑娘在花林里练习吹奏的《二月蓝》的曲子么?
她一定下了很大工夫,当时在玉兰花林里听到她吹奏的还磕磕绊绊,难听之极,此时的箫声却行云流水,鬼斧神工,曲音如同天籁。
箫声戛然而止,余音还未散尽,我还未缓过神来,玉箫里突然亮出白花花的刀尖来。
吹出美妙箫声的通灵姑娘此时手握玉箫的一头,直朝躺在身边的白衣公子刺去。
我掩口惊呼一声。
同样在一瞬间,白衣公子迅速徒手拦下刀尖,那刺下去的刀尖在离公子胸口不足三寸的地方停下来,蓝衣姑娘眉毛紧蹙,更用力的刺下去,可终归男人的力气略胜一筹,刀尖停在公子手心里,不能再移动分毫。
公子攥着刀尖,手心里淌下的血滴滴答答流到他的白衣上,在他一尘未染的长衫上阴出一片盎然开放的牡丹花,他抬起眼睛看蓝衣姑娘:“你要杀我?”
发生这样的突发事件,连我都被惊出一身冷汗,他问话的声音却听不出丝毫惊讶,好像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蓝衣姑娘身子凑近他一些,嘴角噙起恍惚笑意:“陛下不是已经答应妾身了?妾身想要什么,陛下就给什么。”
她靠近,手中暗器也跟着她身体前倾而强行离白衣公子更近了些:“你不是常说,与我相比,江山算不得什么,天下百姓也算不得什么,那么和你的命相比呢?”
通灵姑娘生的那样一副天真纯洁的面孔,真不敢相信这样冰冷血腥的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
白衣公子抵着刀尖。倏然站起身,另一只手抢过蓝衣姑娘手里的玉箫,远远扔到一边。
双手紧攥玉箫的蓝衣姑娘被他甩得踉跄一大步。
白衣公子攥着流血的手,低头仔细地端详她:“是他叫你这么干的?”
蓝衣姑娘没有回答,而是摇摇头,淡然闭上眼睛:“是妾身一时起了歹心,与旁人无关,既然被陛下发现了,陛下就请杀了我罢。”
白衣公子没有反应,这样居高临下看了她许久。才拂袖转身。
我终于看到公子的模样。果然是帝王李儇,大唐百年来首屈一指的昏君。
但他修长的身形玉树临风,那双眉眼尽管含了微微怒意,也是温和的。怎样看都是一个气质儒雅的贤良之人。完全不像世人印象里那副昏庸荒淫的模样。
李儇停下脚步:“你们把朕想的太无能了。绿伊到底是怎么死的,难道朕会猜不出?他心里存着什么样的心思,难道朕会看不出?”他的声音天生温柔。此刻掺了冷意,也很好听。
蓝衣姑娘睁开眼睛:“既然陛下早就知道,又何必冒险留妾身在身边?”话里的内容藏了刀锋,可说话的声音仍旧甜美温柔。
李儇冷笑一声,突然回身扳起通灵姑娘的下巴。通灵姑娘是笑里藏刀,而他和通灵姑娘恰好相反,他的面目虽然是勃然大怒的,可说出的话却像是宠溺:“因为朕已经失去过你一次,朕不愿再失去第二次。不管你为什么来到朕身边,朕都会想办法让你心甘情愿留下。你要朕拿自己的命与你相比,朕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听好了,与你比起来,江山不算什么,天下百姓不算什么,朕的命更不算什么。”
天啊,好一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皇帝,大唐沦落至此一点也不冤枉他,我心中暗想。
被强扳着下巴,通灵姑娘静静听着李儇把话说完,嘴角仍是恍惚微笑。
李儇的神色渐渐在她的笑容中缓和下来,话锋一转:“但是,朕必须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得到你,你明不明白?”
掌心里流出的血落在蓝衣姑娘衣裙上,李儇放开她,迈开步子朝前走了两步,蓝衣姑娘依旧站在原地。
李儇站定,没有回身看她,只淡淡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朕只当从没发生过。”
说罢就甩袖离去,我看着他朝我的方向走来,唯恐被他发现后尴尬,急忙转身跑回丰华殿。
一面跑,一面回味着方才那一幕,最近发生了很多我不能理解的事,比如朱温与恭师父样貌相同,比如通灵女孩预知未来,比如栖凤山出现忆景,但这些事和我刚才见到的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如果你看到这样一个人,他明知道有人要杀他,还故意和那个人在一起,而且那个人险些就真的把他杀了,他还一点都不生气,还劝说那个人不要放在心上,你还觉得这个人没有疯,那一定是你疯了。
鉴于我不可能承认自己疯了,我只能得出这样一条结论,李儇脑袋有点不正常。
但我不明白李儇对那个要取他性命的通灵姑娘说“你们把朕想的太无能了,绿伊到底是怎么死的,难道朕会猜不出?他心里存着什么样的心思,难道朕会看不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除了通灵姑娘要杀他,还有谁?
绿伊是谁?
李儇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最不明白的是,通灵姑娘为什么要杀李儇?觉得自己身怀异技,必须堪当大任,为民除害么……
一路胡思乱想着,回到丰华殿时,天已全黑了,李晔早已离开,墨白正独自立在殿门处向外张望。
“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来。”看见我安全回来,他嘴上嗔怪地数落我,眉宇间却放松下来:“不怕走丢了么,第一天到蜀中就敢乱跑,真不像话。”
我贴上去偎进他怀中,抬起眼睛:“第一天到蜀中就抛下我和别的男人约会,你才不像话。”
他低头瞪我一眼:“又来。”
我噘嘴:“我就是看着李晔生的好看,又对你敬仰有加,怕他把你拐跑了。”
他无可奈何地轻声笑笑,兀地将我抱紧:“你倒是谁的醋都敢吃。”
我在他臂弯里挣扎着探出头:“你抱我松一点,我要憋死了。”
他戏谑一笑:“那不行,你不抱紧我,我可要跟别人跑了。”
“你……”
我果然不该自寻烦恼,每次想要调戏他的结果都无一例外得被他反调戏,这正是我多年总结下来的不变真理。
皇族在川蜀之地再奢华也比不上纸醉金迷的大明宫,供李儇享用的御宴都不是十分丰盛,我们作为宾客就更没有满汉全席享用了。
简单用过晚饭,我主动到房间里收拾寝具。
我猜李晔一定以为我和墨白是夫妻,原因在于他给我们安排的丰华殿只有一间卧房。
我瞅着床上两套被子发了半天呆,撸起袖管将地面打扫干净,把一床褥子搬到地板上,铺好。
他靠在门边默默看着我干得起劲,非常满意地点点头:“这次挺自觉的。”
我打好地铺,拍拍手惬意地仰倒在床榻上,指着地上的地铺:“我好心帮你收拾好了,”说完又补充:“你要记得感谢我啊。”
他坐到床边来,抱起被子,我胜利地霸占整个床榻,看着他转身,却在一瞬间突然听到心底传来如同踩上碎瓷渣滓般的脆响,头几乎晕的看不清他的背影轮廓。
幸好我原本就躺在榻上,若是站着,此刻一定已经重重栽倒。
寄存在这副身体内的魂魄碎裂程度又加深了一些,我紧闭着双眼,眼前的黑暗中却仿佛隐约出现我自己的灵魂,上面长满蛛网似的裂痕,好像一支碎瓷拼凑起的花瓶,只要稍稍一碰,就会哗的一声四分五裂。
我恐惧地深深屏住一口气。我以为只要不再施用秘术,我的灵魂虽然破败不堪,但至少还能勉强坚持下去,可如今看来,是我想的太简单了,即使我不再动用秘术,我的魂魄依然会日益碎裂,终有一日,魂飞魄散。
不忍心再目睹破碎的灵魂,我挣扎着睁开眼,艰难地抬起手胡乱扯住墨白的衣服:“别走,在这守着我罢。”
他抱着衾被,莫名地回过头:“怎么这么快就改主意了?”
“因为我怕你去找李晔一起睡……”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