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到我身边,那双眉眼在晕黄的灯光中很是好看,此刻想要看清楚却很吃力,他伸出一只手臂给我做枕头,我枕着他的胳膊,使劲往他臂弯里钻,却只能凭空想象他身体的温暖。
我的魂魄出现裂痕这件事,我还没有准备好怎么跟他说。我心里清楚这种事虽然瞒得了他一时,但终有一天会瞒不过去,可既然终有一日要让他难过,我想,还是让他晚难过一天比较好。
我抬起手附上他的脸颊,触摸他的嘴巴和眼睛,眩晕之中我看不清他的眉眼,可他的样子,我看了这么多年,早已深深刻在我的记忆里了。
他握住我的手:“阿源,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其实跟李晔没有关系,我不想让你走,是我想要你陪着我,单纯想要你陪着我而已。”
他把我的手放到他唇上吻了吻,侧过身来看着我:“你我现在终归还没有个名分,你不介意?”
“你很在乎那些么?那些纲常伦理,我不在乎。”
我在心底暗暗叹一口气,我并非不在乎,只是我连自己还能活多久都不知道,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世俗的纲常。
“我这样,你会觉得我是个不守妇道的坏姑娘么?你可不可以不那么觉得,我只是……”泪花在眼里打转,本就模糊的视线更加不清楚:“我只是……喜欢了你太久。”
他轻轻附上我的额头:“傻瓜,我怎么会觉得你是个坏姑娘。我知道你的不在乎,是因为对方是我。在凤翔我听说你险些被人欺负,拔簪自刎,那个时候,你知不知道我多害怕,多想亲手将那人千刀万剐。”他表情凝重,声音里充满自责,他为当时没能出现在我身边保护我而愧疚,可那着实没什么可愧疚,我相信每个坚守感情的姑娘都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
我比她们幸运的是。我只是有惊无险。“好了。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么?”原本是我心情难过,却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我安慰他。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我往他怀里蹭蹭,将话题引开:“今日我去雁湖的时候碰到李儇了。你猜怎的?”
他觉得我转移话题的意图太过明显。又不好意思拒绝我一番良苦用心。只好勉强装模作样地想了想,歪起唇角笑着问:“怎的?”
“他竟然和那个能通灵的女孩在一起!”现在回忆起来我还觉得惊奇不已:“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能知晓未来的通灵姑娘吧?”
“记是记得,”墨白闭上眼睛点点头。又摇摇头:“但那又如何?”
“李儇要那姑娘吹箫给他听,她吹得好好的,还跟李儇有说有笑,半路那玉箫却突然变成暗器,要刺杀李儇!”我提高声调,自认为这种事情一定能出人意料,实际上出人意料的是墨白表现地极为平静,枕着自己的手臂问:“然后呢?”
我对他这个反应十分不满意,道:“没有然后了啊。”
墨白哪里都好绝了,但在好奇心这一点上,简直跟我没有可比性。我怏怏缩在他臂弯里自言自语道:“难道是灭国对李儇打击太大,把李儇脑袋弄坏了么?他为什么要把一个想要杀他的姑娘留在身边?听他的语气好像还对那通灵姑娘颇有情义的,可分明天下人人都说李儇在后宫独宠蓝妃一人啊?”
墨白默默听着我一个人小声犯嘀咕,终于忍不住笑了:“你说了半天,难道不知道自己说的那个通灵姑娘就是蓝妃?”
我一下子不头晕了,激灵一下子清醒过来——那通灵的姑娘竟然是——蓝妃!
害李儇沉迷女色不近朝政,让李儇广修土木只为博得美人一笑,害李儇弃江山于不顾,陷大唐江山于风雨飘摇的蓝妃!
我连连感慨,她的通灵能够看到人世的未来,可看到了自己会变成一个名副其实的红颜祸水?
感慨到一半又觉得不对劲:“可这就说不通了啊,她若是蓝妃,李儇把她捧上了天,她怎么会想要杀他?”
墨白有些哭笑不得:“阿源,你知道你每天必做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我被他平白无故冒出来的问题问的一愣:“什么?”
他一本正经道:“瞎操心。”
我顿时攥成拳头朝他打过去:“我这哪里是瞎操心,我是在关心国家大事好嘛!”
他不说话,不躲开,只是笑。
我不甘心,非要把他说服:“你想,蓝妃每天都在李儇身边,如果真心要杀李儇,能下手的机会多了去了,这次虽然失败,但还有下次,下下次……万一哪天李儇一不留神被杀了,他贵为天子,天子一死,肯定会天下大乱的啊。”
墨白的神色在我说话声中越来越凝重,长长吐出一口气,有些嘲笑的语气:“天下还能乱到哪去?”
连皇宫都没了,还能更乱么?我默默垂下头。
反倒是他又重新开了口:“你若知道那蓝妃是什么来历,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终归还是我好奇,对八卦秘辛有一颗永远乐此不疲的探索之心,忍不住重新抬起头问:“蓝妃有什么来历?听她们谈话似提到一个叫绿伊的姑娘,似是已经故去了?”
他偏头看我,我原本就抬头望着他,这样一来我们的距离这么近,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我有些脸红,把脸埋进他臂弯里。
他轻轻笑,给我做枕头的手臂顺势将我搂起来:“说那么多好听话留我在这里,实际就是想向我打听这个吧?”
我嘻嘻嘻地笑,心想。才不是。
“李儇与李晔互赠美人的事,你是知道的,绿伊是李儇送给李晔的侍妾。”
这件事我是知道的。
这事儿始于李儇登基之后,那时叛乱还没爆发,李儇后宫甄选第一批秀女。听闻他一个一个秀女挨个看过,始终板着脸,唯独走到绿伊面前时脸上露出笑意。周围一众姐妹羡慕嫉妒恨,绿伊自然也以为自己独得皇上芳心,正心花怒放,李儇却打量着她精巧的妆颜。对一旁的随侍太监吩咐了一声:“这女人不错。是七弟喜欢的类型,去准备黄金百两,丝绸百段,连同这女人一并送到七弟那里。”
绿伊就这样被稀里糊涂送进七王爷的府里。随后便听说李晔对这女人宠爱有加。为回报大哥的一番美意。也从自己府上选了个美人送进大明宫。
这个被李晔送来的美人就是独得李儇专宠的蓝妃。李儇为她罢黜后宫,广修阿房宫,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
“李儇送了个绿伊给李晔。李晔表达感激之情再回送一个美人,这听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妥啊。”我挠挠头。
“但事实并非如此。”
事实上,上面我提到的那个故事只是大明宫对外宣称的说法,而像我这样知道很多宫闱禁事的人,知道皇族为了保存颜面公布的消息十有八九不是真的。
事情的真相远远没有这样融洽。
恰恰相反,绿伊并不是作为礼物送给李晔的,而是作为对李晔的补偿。
李儇刚刚登基不久,根基未稳,就不顾群臣反对,急着安排了一次微服出巡,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微服出巡。而他似乎无意体察民情,他的目的地很明确,一路快马加鞭,直奔李晔的封地、信州。
那时候,李晔的寿王府中刚刚张灯结彩迎娶了一位貌美如花的王妃。听说,新娶的王妃身份卑贱,李晔却从不顾及尊卑,迎娶她为正室,两人琴瑟和谐,相处十分融洽。
听闻李儇见到李晔的第一句话,便是一句伤怀的感慨:“七弟与她的喜酒,朕却是来晚了。”
“不知皇兄亲临,不然,定会备下上好的——”
李儇没等晔说话,挥手打断了他:“朕与月蓝的喜酒,一定少不了七弟的。”
“大哥说的可是玩笑话?”
“君无戏言。”
“君无戏言,大哥难道忘了当年的承诺?”
……
这番对话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李儇和李晔,一个为人君,一个为人臣,李儇来要人,李晔岂有不给之理。
没人知道这一番对话终究不知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也没有人知道李儇曾做出过什么承诺,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李晔也不是为了回报大哥的美意才送美人表达感谢,李晔王府里的那个姑娘,是被李儇抢走的。
回宫之后,李儇良心发现,觉得这么做太对不起弟弟,这才选了个秀女送去抚慰。
墨白又要往下讲,我及时打断他:“你等等,你方才说,那个姑娘在入宫被封为蓝妃之前,是李晔明媒正娶的王妃?”
墨白点头,没有丝毫迟疑。
“可是,一个皇帝大老远跑到自己臣弟的封地上去抢臣弟的妻子,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我揉揉太阳穴,被他们混乱的关系搞得很晕。
兄弟之间最忌讳两件事,一是看上兄弟脚下的土地,二是看上兄弟怀里的女人,不管那一条都很要命,结果这两条被李儇和李晔全占了。
我简直不能相信:“可是,既然他们是这样的婚姻关系,他们兄弟两个的关系怎么可能还这么好?而且现在还住在一起,不会觉得尴尬吗?”
“有什么尴尬的,”墨白笑着打断我:“李儇独宠蓝妃,李晔也很喜欢绿伊,这不是皆大欢喜么?你也不要太杞人忧天了。”墨白把被子往我身上拽了拽:“快睡吧。”
我不是杞人忧天,很多事情我也是听一听就让它过去,世上有太多被命运错误安排的故事上演,我想管也管不过来,我只是突然想起那日在玉兰花林间,蓝妃极为认真地练习吹奏那首曲子,还说她因某些原因和她的丈夫分开了,可她想赶在丈夫生辰的日子吹箫给他听。
我仿佛明白了为什么蓝妃要行刺宠爱她的李儇:她或许从来都不想得到他的这份宠爱,比起皇帝身边的蓝妃,她还是更加怀念寿王身边的王妃。
我从被子里探出头:“你知不知道后来绿伊究竟是怎么死的?”
墨白正要转过身去,动作停了停,似是在回想:“听说是不幸染了风寒,身子弱,没有扛过去。”
这么无辜的死法。可在龙鹤山上,李儇含着怒意问:你以为,绿伊是怎么死的,我会猜不出?如果绿伊的死没有丝毫悬念,他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我眨了眨眼:“这种说法你信么?”
墨白轻笑:“为什么不信?”
我闭上眼,回味着李儇的言语,不再说话。绿伊的死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
如果事情果真如墨白所说,蓝妃不是李晔送给李儇的,而是李儇从李晔身边抢走的,李晔不仅对李儇毫无怨气,还百般宠爱李儇随随便便丢给他的一个秀女,那他就真的太没骨气了。
我想,皇族间明争暗斗这种事,从来都是表里不一的,李晔和李儇的关系,或许远非我们所见到的这般融洽。
墨白轻轻吹灭烛火,房间里刹那一片黑暗。
他坐到榻边,忽的想起一事:“三日后唐军要在云顶山操练,听说云顶山上风景不差,你要不要跟着去玩玩?”
黑暗中连他的轮廓都看不见。“李儇会去么?”
我想如果李儇会去,他一定也会带着蓝妃同往,那个能通灵的姑娘,我一定得见她一面。
一来要表达我的谢意,二来这桩事疑雾重重,或许她能告诉我来龙去脉。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对墨白说的。我想请蓝妃帮我一个忙。我想让她再帮我看到我的未来,我要知道我的魂魄到底还能支撑我活多久,我要知道我还有多长时间能陪在墨白身边。我知道这种提前预知寿数的事情是有违天理的,可我想有个心理准备。
“唐军第一次操练,李儇当然会去。”视线渐渐适应黑暗之后,他的身形重新隐隐约约浮现在我面前。
“那我去,为什么不去。”
“是因为李儇去你才去?”墨白把脸歪向一边:“那我不带你了。”
“怎么这样小心眼,带我去嘛。”我摇摇他的胳膊。
他突然凑过来戏谑一笑:“亲我一下我就考虑带你。”
结果被我一脚踢下床:“带也得带,不带也得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