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章 (上)

目录:如意娘| 作者:茂林修竹| 类别:都市言情

    翟姑姑如今确实是住在东州府。

    像她这样从宫中退下来的有身份的嬷嬷,往往能攒下不小的身家,何况徐思也会额外贴补她。但翟姑姑过得却只是殷实而已。家里只雇了夫妇二人,女的当厨娘,男的做些杂役。偶尔夫妇俩的两个女儿来帮帮工,替她做些零碎活计。

    宅子也在东州府最东边,已临近郊外了。房子很朴素,倒是有个亩来大的院子,院中瓜果蔬菜一应俱全。

    如意去时,她弓着腰用麻绳圈白菜,身旁跟着两个乱忙的小姑娘。

    虽已是晚秋,天气渐冷,但天高云淡的日头反而更晒人。她带了个阔边的竹斗笠遮阳,一身厚实的细麻布衣,不时用沾满泥土的手指示小姑娘该怎么做,看着和寻常老圃子也无大差异。

    见如意来她似是很诧异,脸上半分笑容也无。在宫中时她就极少对如意笑,总是脊背笔直的板着脸,看人的时候充满了疏离感。可这一次如意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太一样了——她和两个小姑娘说话时目光里还有慈祥,转向如意后就只剩冷漠和克制了。

    反倒两个小姑娘对如意很好奇,翟姑姑却寻事将她们支开了。

    “进屋坐吧。”她从水缸里舀了水洗手,又从容的擦干净。引着如意进屋时,随手摘了斗笠挂在门边的木钉子上。

    自始至终都挺着腰,没斜眼看如意一次。

    进屋坐下了,才问,“您是喝水,还是喝茶。”

    那语气生硬得紧,令如意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两人对坐着喝水。到底还是如意先坐不住,道,“您是和我阿娘一道回来的吗?”

    她本以为提起徐思,翟姑姑态度能舒缓些,谁知道气氛霎时更冷,翟姑姑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嗯”字。

    如意待得也不舒服,干脆搁下了寒暄的心,直接道,“我是来向您打听事的。”

    翟姑姑忍了一会儿才道,“嗯。”

    如意便说,“辞秋殿里有个善做针线活的宫女,名叫庄七娘的,您可还有印象?阿娘说,早些年她曾救过我一回,阿娘一度想让她给我当乳母的。”

    翟姑姑道,“不记得了。”

    如意小心道,“您能不能再想想……”

    翟姑姑道,“记不得就是记不得了。”

    在辞秋殿里时,她和如意就不怎么亲近,但大致还是友善的——除了对徐思,她待所有人都是克制而疏远的,所以也没什么可在意的。可是这一回不一样。这一回如意能感受到她压抑着的愤怒。

    如意知道没法儿问下去了,只好起身告辞。

    翟姑姑也不留她,仿佛急切的盼望她赶紧消失在自己眼前一般。

    如意已走出门去了,可心里到底很委屈——翟姑姑是徐思的乳母,如意也是将她当长辈亲人待的——终于还是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

    “姑姑。”她说道。

    翟姑姑本来因为她要离开而如释重负,此刻脸上又绷起来,已显然有些不耐烦了。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让您伤了心了。”

    翟姑姑就愣了一愣。

    “如果我做错了,您就和我说。这样不声不响的闷生气,我做晚辈的,心里也茫然、惶恐得很。”

    翟姑姑对上她的目光,一老一小都是同样顽固、板正的模样。正直的人对上正直的人,谁的心思更直接、更简单,都是一目了然的事。而翟姑姑显然比如意藏了更多秘密,更多心事,到底还是她先移开了目光。

    可在此之前,她眼睛里的悲痛、愤怒、无助,已悉数泄漏出来。和庄七娘不同,她的眼睛并未因年老而浑浊、灰败,反而历经岁月依旧干净、固执。因此那眼睛里的悲怆就格外能打动人心。她先退让,却并非是因为败下阵来。

    “……您去过横陂村了?”她终于开口了。

    如意愣了一愣,没有答话。

    翟姑姑闭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眼角微微湿润。语气里有压抑的平静,“那么,您一定见着……老身侄儿一家了吧。”

    如意没有做声。

    恰厨娘在此刻送果子过来,见她们一茫然、一悲痛的站在门口,忙上前打圆场道,“啊哟,客人这就要走吗?”

    如意这才回过神来,翟姑姑也已平静下来,最后对如意道,“您回去吧。您打探的人,我真的不记得。”

    翟姑姑年纪大了,十□□年前的事了,她不记得也很正常。如意原本也只是寄希望于万一。

    可是,她提到了横陂村。

    而二郎也对横陂村发生的事讳莫如深。

    如意心里隐隐有些猜测。彼时他们正在逃亡,背后追兵紧追不舍,这一点如意还有印象。如果他们逃到了横陂村……很可能,翟姑姑的侄子一家受他们连累,已经……

    可如果翟姑姑侄子一家遇难了,他们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如意不敢往深处去想。

    她犹豫、逃避着。可从翟姑姑家出来,她翻身上马,却直往城外去。过秦淮河,出石子岗,眼看天阙山已然在望。侍卫问要去哪里时,她说的却是,“……江宁镇,横陂村。”

    她一路去的急,到横陂村时,才刚过午饭时分。

    她翻身下马,望见村外桃树林时,记忆就已然被唤醒过来。

    她记得自己高热昏沉,眼中所见最后的景象就是眼前这片桃林——彼时寒冬刚过,桃木尚未发芽。而如今深秋将至,桃叶已然落尽了——过了这片桃林后,她就因体力不支而昏迷了。可其实外头的事她都听得见,且还比往常听到更清晰些。

    她记得二郎敲开一扇门,可那人家不肯收留她们。二郎向她询问翟姑姑家,还示弱的称呼人“婶婶”——那大概是他一辈子嘴巴最甜的时候。可如意靠在他怀里,听见他胸腔里喘息的回音,他声音里每一丝焦急和无助都清晰可辩。她站立不住,软到下去,二郎扶不住她,大概有那么一瞬间,如意觉得他就要哭出来了。可也就在那一瞬间之后,他便将眼泪咽下去,努力的将她圈在怀里。砸开了另一扇门。

    如意凭借着零碎却清晰的记忆,最终找到了那一扇朱漆门。

    ——那门上蛛尘层叠,显然已许久无人出入了。

    如意的手停在门环前,犹豫着,始终无法推开它。

    脑中的声音是属于三个人的,二郎之外,还有一个青年和一个老妇。

    她依稀记得那老妇出门后呵斥那青年。隔了窗子听不大清他们的话,但随后二郎便尾随他们出去了——如意还记得他们都离开后骤然寂冷下来的空气。再然后,她迷迷糊糊的睡过去,睡中依稀听见打斗声——但也或许是梦。

    “你找谁?”

    她迟疑的光景,身后忽传来个声音。

    如意回头,见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便道,“阿婆,这家人您知道去哪儿了吗?”

    那妇人道,“死绝了,大半年前就死绝了,还是我替他们娘俩儿收的尸。你是他家的——”

    如意顿了顿,道,“……远亲。”又道,“半年前,是兵乱那会儿?”

    “是之后的事了——”那妇人絮絮叨叨的说着,“没死在兵乱里,倒是来投亲的给害了。祖孙两个一个被捅死在厨房里,一个给割了脖子死在厢房里。也不知他们是造了什么孽,前头还说要进城里去享福,后头就给人害了,啧啧。”

    如意脑子里便有些懵,“让投亲的给害了?您是不是记错了?”

    “这还能有错?是我亲眼看到的。”那妇人摆着手道,“官军来的时候,人都已经死了。那个来投亲的一身血,抱着个半死不活的大姑娘,正准备逃呢。”

    如意忙道,“逃走了吗?”

    “这定然不能——让官军给抓了个正着,当场就带走了。”

    如意脑子里乱哄哄的。心里乱着,口中却依旧在问,“那会儿乱匪已经进城了。人人都想逃出城,他们怎么反而想着进城去享福?”

    人只怕真是二郎杀的,如意想——可二郎不会无缘无故的杀人,应该是看出他们早有投敌之心,才会痛下杀手。

    那妇人却说,“这个我还真问过——他们家不是有个姑婆给宫里边儿娘娘当奶妈吗?就临着匪兵进城那几天,她忽然就回来说要带他们进城享福。”说到一半,一旁传来马嘶声。那妇人扭头瞟见坡下几个跟着如意一起来的侍卫们,忽的就警醒起来。话锋一转,道,“谁知道为什么偏偏那会儿说要进城享福呢。人都死了,这会儿再说这些也没意思了。”

    她分明话中有话。

    如意心里有些乱——若真是如此,二郎怕是错杀了。翟姑姑也很奇怪。她当然不可能带着投敌,但台城形势危急时,她也没道理要带侄儿一家入京“享福”。

    那妇人已意识到自己多嘴了,胡乱寻了个借口,便匆匆转身回家。

    如意便没能追问下去。

    她已然留了心,心想改日还是该再去横陂村走一趟,将这件事弄清楚为好。

    但眼下,无疑还是庄七娘的事更要紧些。

    翟姑姑这边的线索断了,如意也并非毫无头绪。

    她记得庄头娘子说过——五代光是梅山村本地人,他的邻居们都还记得庄七娘。只要能从他们那里打探出五代光当初把庄七娘卖到哪里去了,也许就能找到庄七娘孩子的线索吧。

    但已经是那么久之前的事了,谁知道那个孩子究竟命运如何?如意也并不抱太大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