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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帝的手腕似乎比前段时间消瘦了些,苍白的皮肤上蓝绿色的青筋看得清清楚楚,看得公仪音愈发鼻酸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平复了波动的情绪,手扣在安帝的脉搏上,沉下心来仔细听着他脉搏的跳动。
这一听,不由皱起了眉头。父皇这寸关尺三部脉皆无力,重按则显空虚,分明是气血两虚,气血不足的迹象。
不过好在并未发现有什么中毒的迹象。
公仪音这才缓缓舒了口气。看来皇后还没有这般大胆,敢将毒手伸到父皇身上来。
见公仪音神情有些凝重,安帝开口道,“怎么了重华?可是父皇这脉象有何不妥?”
既然证实了安帝并未中毒,公仪音一颗心也放回了原处,不想安帝太过担心,遂扬唇一笑宽慰道,“父皇不必担心,父皇只是最近身子骨有些虚弱,却并没有大碍,想来是睡眠不足肝火旺盛导致的,父皇这些日子有空得好好静养静养才是。”顿了顿,略微迟疑道,“那……那些后宫之事……父皇不如先略微放一放吧。”
她话说得隐晦,但安帝还是听出了公仪音这是在隐晦地规劝他不要耽于女色,原本火气又涌了上来,只是目光触及到公仪音忧心忡忡的眉眼,终究又熄了下去,长长叹一口气道,“重华担心父皇,父皇知道。父皇这些日子会多多休息的,你也不要太担心了。”
见安帝应承了下来,公仪这才舒展了眉头,露齿一笑道,“父皇可不要骗我,回头我得好好嘱咐嘱咐刘中人才是。若是父皇只是嘴上答应得好,重华可不依。”
又见公仪音重新露出这般澄澈明净的笑容,安帝心中也是唏嘘不已。上次他莫名其妙地失控朝公仪音发了火,事后心里也是后悔不已,只是又拉不下面子同公仪音赔礼道歉。现在见她仍是这幅心无芥蒂的模样,心中对她的疼爱更甚。
再想起屡屡让他头疼的公仪楚,公仪音的懂事之处便显现出来了,一时更加怜惜不已,伸出手搂住公仪音,慈爱道,“重华方才说有要事要对父皇说,可就是指父皇的身体状况?”
“父皇的身体状况当然也是要紧事,不过重华还有另外一事。”
“哦?”安帝扬了扬眉头,“什么事?”
公仪音咬了咬下唇,上次提到皇后有可能是杀害王韵的幕后黑手时安帝便勃然大怒,看来……这次得换个切入点才行。
她整理了一下思绪,沉沉开口道,“父皇可还记得高琼?”
一听这个名字,安帝的脸色骤然一变,紧紧盯着公仪音道,“重华是怎么知道这个人的?”
公仪音叹口气,“父皇,重华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虽然不是男儿身,不能同父皇分担些朝政上的重担,但有些事情,我不说,并不代表我不知道。”
她的眉眼间,悄然滋生出超脱年龄的沉稳和精干来,看得安帝眼中一酸。
是啊,重华大了,他也老了。
安帝深吸一口气,看向公仪音道,“为何突然提起高琼?”
“父皇应该知道……高琼并没有死,并且很有可能是天心教的幕后首领。”秦默曾说过会找机会向父皇提醒高琼的存在,那么父皇一定也知道他同天心教的关系了,只是不一定知晓他和皇后的关系而已。
安帝沉沉地点了点头,一双眸子紧紧凝着,一动不动地落在公仪音面上。
“我和阿默经过这段日子的调查,推测出高琼很有可能就潜伏在朝中,而且……很有可能跟军队扯上关系。也许,是自己本身就是军队之人,也许,是他安插了心腹在军队的要职上。”时间紧迫,公仪音也顾不得安帝听到这消息会有多震撼,直接开门见山地说了出来。
高琼极有可能潜藏在朝臣中的事安帝已经从秦默那里听说了,但是当时证据不足,秦默并未提到高琼很有可能同军队有关,现在一听,安帝不由胆战心惊。
粗粗一想,心中也明白过来,压低了声音惊骇道,“他想做什么?造反吗?!”
看着安帝眼角的爬上来的鱼尾纹,公仪音心中有些不忍,但事到如今,安帝必须采取强有力的手段,才能应对躲在暗处的高琼随时有可能发起的出其不意的进攻。
公仪音迟疑着点了点头,“我觉得……极有可能。”
安帝握成拳头的手骤然一松,有些不敢相信地跌坐在软榻上,“你是说……这个高琼蛰伏多年,就是为了推翻朕的统治?”
“皇祖父已去世,高琼对皇祖父灭族的恨,自然就全数转嫁到父皇身上来了。”
安帝自嘲地笑笑,“可叹我竟然蒙在鼓里这么久!还是要我的女儿来告诉我这个事实。”一时间,安帝对自己的执政能力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公仪音知道父皇其实并不擅长治国,但她这话自然不能说出来,见安帝面有颓丧之色,忙安慰道,“父皇也不必自责。高琼此人心性狡诈,又因心中有恨,能忍常人之不能忍,自然难以找到。我也是在和阿默一起破案的过程中隐隐发现了些蛛丝马迹,顺着这些线索查下去才发现了他的狼子野心。”
“破案,什么案子?”安帝收起心中挫败的情绪,看向公仪音沉沉问道。
公仪音思索片刻。
廖青风的案子相隔已久,且那张名单始终下落不明,不适合现在提出。
天心教的案子父皇已经知晓,也没必要再多赘述。
看来,这是个利用王韵的案子引出皇后来的好机会了……
她抬了目光看向安帝,眼中是坚毅的神色,“哪怕知道我说出这话来父皇可能会生气,但为了父皇的安危,为了南齐的江山,今天这话,我是一定要说的。”
见公仪音这般郑重其事,安帝心中愈发打起鼓来,忙道,“你说,不管是什么,朕一定不会生气的。”
“之前天心教的案子……让我们将天心教的幕后之人和高琼联系在了一起,而前不久王韵的案子,让我们觉得……皇后……极有可能与高琼有着密切的联系。”
“你说什么?!”安帝大骇,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公仪音。
“我说……皇后……很有可能也有不轨之心。”
安帝瞳孔蓦然放大,呼吸也变得气促起来。
公仪音生怕他会因此气昏过去,忙伸手替安帝顺着气,一边取过茶盏递到安帝唇边。
安帝就着公仪音的手喝了一口茶水,暖暖的热水下肚,才觉心中乱跳的心平静了些许。
“重华,把你知道的……全部一字不落地说给朕听。”安帝深吸一口气,神情冷凝道。
“是,父皇!”公仪音的面色也变得沉肃起来,缓缓说起了当日之事,“高氏灭族之后,嫡子高琼和嫡女高楹侥幸逃脱。高楹在薛公一案中自杀身亡,高琼却是下落不明。后来冀州天心教一案,我们猜测出那幕后之人极有可能是高琼,并且,很有可能就藏在朝中。只是苦于没有证据,便没有同父皇说。”
安帝“嗯”了一声,示意公仪音继续往下说。
“后来王韵出事,流珠认罪,我心中便有些奇怪。流珠是皇后身边的心腹,就算她同羽林卫私会时被王韵撞见了,也没有必要将其杀人灭口。更何况,若真是如此,她为什么不让她的情郎杀了王韵,反而要去找一个不相关的阿正?她就不怕阿正非但不同意,还将此事给捅了出去吗?再加上她临终前对皇后说的那番话,我推测她极有可能是为了保护皇后而认罪自杀。”
安帝的的手握成拳,微有些颤抖,心中有什么猜想呼之欲出。他勉力压下如雷的心跳,颤抖着声音问道,“可是皇后……为什么要杀王韵?”
“王韵死时身上的玉佩上被摔出了一条裂缝,据我推测,她应该是不小心听到了什么骇人听闻的秘密,本来已成功逃脱,但因为玉佩掉落在了原地,被人发觉,这才引来杀身之祸。”公仪音顿了顿,喝一口茶水接着道。
“当时我就在想,皇后究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竟然要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杀了王韵?后来……我知道了当年的一件事。”
“什么事?”安帝神情紧张。
公仪音叹一口气,“父皇可知道,当年……皇后和高琼乃青梅竹马,而且……互相心悦。”
“你说什么?!”安帝捧着茶盏的手一松,茶盏“啪”的意思掉落在地,很快碎成了无数块尖锐的瓷片。
公仪音无奈地点点头,“此事是我从舅父那里得知的,父皇若是不信,大可以派人去查查当年之事。”
安帝眼睛圆睁,瞳孔紧缩。
当年顾陆容朱高几大士族关系盘根错节,顾景淳他们那一辈人自然也关系不错,他若说皇后和高琼是这样的关系,那么……十有*便不会错了。
“然……然后呢……”
“高氏一族被皇祖父下令灭族,皇后被迫入宫,一对有情人就此分开,心中定然十分怨念。如果……高琼意图颠覆我公仪氏统治,宫中必然要有眼线才好办事。而皇后,难道不就是最好的眼线么?这么一想,很多事情突然就想得通了。譬如我有一日在宫中偶然看到皇后在鬼鬼祟祟地同一个羽林卫说话,再譬如……母后当年为何要对母妃下毒手……”
“什么?!”安帝又是一惊,双手抓住公仪音的胳膊,不可置信地晃着她道,“你说……阿宜之死,跟皇后有关?”
公仪音眼中一阵酸涩,然而她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郑重点点头道,“是!母亲去世之前,给我留下了一本手札,手札中记录了她去世前一年间的生活点滴,其中也描写了她的病况。我因为机缘巧合得到了一本萼族的医书,发现母亲去世前的症状竟同萼族一种名叫醉清风的毒药中毒后的迹象十分相似。后来,我又发现皇后身边的流珠竟然是萼族人!”
她顿了顿,想起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的母妃,眼中的泪水终究是止不住地掉落了下来,“我知道父皇当初因为母妃的病,四处求医问药,终于找到了能解百毒的寒箭草给母妃服下。母妃服下后的确好了半年,可很快又旧病复发。这并非是寒箭草的药效出了问题,而是皇后又丧心病狂地给母妃下了醉清风!”
她不顾安帝越睁越大的眼睛,继续沉凉而不带一丝感情地往下说,“后来,母妃突然去世,我想……极有可能是母妃不小心知道了皇后的什么秘密,所以被她杀人灭口!这跟如今的王韵,几乎是如出一辙的情形!”
安帝怔怔地愣在原地,一眨不眨地看着公仪音最终吐出一个一个凉薄的字,心也一寸寸凉成了冰雪。
他不敢相信……
他对皇后虽然并没有多深的感情,但到底是少年夫妻,陆氏当年又在他上位的过程中出了不少力,所以他对皇后一直是敬重有加,也给了她在后宫应有的地位,为何……她要这般对自己?!为何……为何要对阿宜下毒手?
他心中实在难以接受,便喃喃问出了声。
公仪音冷笑一声,“她既然要在宫中做内线,这个皇后之位是必须要保住的。父皇当时那么宠爱母妃,皇后难道就不会有危机感么?万一父皇一个不高兴将她给废了,那么她和高琼所苦心经营的这一切岂不是就付之一炬了?”
“不……不可能……”
见到了这个时候安帝还在下意识维护皇后,公仪音的心也渐渐凉了起来。
她冰冷地看一眼一脸颓丧的安帝,眉目凉薄,声音冷厉,“不瞒父皇,皇后做的这些事,我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很多都是一件件事串起来之后得出的推测罢了,所以父皇若不信,重华也没有别的办法。但重华只想说一句话,巧合多了,便不再是巧合!”
公仪音见安帝仍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知道自己该说的话也说完了,公仪楚到底是谁的孩子一事……她只是推测,并没有多少把握,所以不敢妄言,只将自己能肯定的事全部向安帝和盘托出。至于信不信,只能看父皇自己了!
她站起来,强忍住内心的酸涩,朝安帝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如今高琼潜藏在暗处,朝中不稳,外又有北魏虎视眈眈,父皇若再不狠下心清理掉后方的毒瘤,后果将很难设想!”她又朝安帝行了个大礼,“父皇,重华该说的都说完了,至于后面的路该如何走,最终还是需要父皇定夺。只是,父皇虽不大信,但重华既身为南齐的帝姬,就不会袖手旁观,我一定会找到确凿的证据让父皇心服口服!”
说罢,毅然决然行礼离去。
踏出殿门的瞬间,她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转头看一眼安帝,只见他颓然跌坐在榻上,面上是灰败的神色,嘴里头还在喃喃自语着什么,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公仪音恍惚看到阳光下,他的鬓角已经生了一丝白发。
公仪音心内一酸,强忍住落泪的冲动,对着迎上来的刘邴道,“刘中人,父皇就拜托你好好照顾了。”
说着,大袖一挥,匆匆带着阿灵阿素离去。
温柔的阳光笼罩在公仪音的周身,给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四周的九重宫阙琼楼玉宇在眼光下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芒,一时恍若天上宫阙。
公仪音抬头看一眼远处被金色阳光笼罩的翘角飞檐,不知为何,竟看出了一丝盛极而衰的意味,心中有哀凉之感,如同疯长的藤蔓,缠绕滋生,让人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