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诗此时已经转过身来,直面着万剑心,轻声道:“这位少校,你来这里是找奴家商量什么事吗?”她的话将万剑心从幻想中拉回现实。
“没错。”万剑心很随和的说道:“只是打听些过去的旧闻而已,你当成闲谈就好了。”
“旧闻?”李梦诗挑挑细长柔美的眉毛,戒备的神色已经松懈了大半:“奴家毕竟出身教坊司,三教九流的人都见得到,要说只是一般的江湖旧闻,倒也能知道些。”
“那么你了解那个徐掌门么?好像叫徐梦丽吧?”
“不了解。”李梦诗如实说道:“她从来不在弟子面前说任何关于自己过去的事情。”
“哦?!”万剑心的黑蓝色眼睛里冒出感兴趣的亮光:“避谈过去?那么她的性情呢?是不是特别鬼鬼祟祟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别人!”李梦诗有点生气了:“徐长老做事光明磊落——”
她说到这一处又停下了,因为她突然想起来,徐梦丽长老平日里确实是有点鬼鬼祟祟的,跟每个人谈话都要在又小又暗的偏房之中,全不像韩婵儿长老那样堂堂正正,不过这并非因为她性格如此,而全部都是因为她心里搁着整个解语宗的独立复兴计划,搁着整个解语宗的未来啊。
“总之她不是一个鬼鬼祟祟的人!”李梦诗停顿了几秒,用更坚定甚至有点胡搅蛮缠的声调说道,看起来颇有点小女生任性撒娇的味道。万剑心愣了一下,突然嘿嘿笑起来,一边摇头一边对李梦诗说道:
“只怕你自己先不信了!总之,徐长老从来没有说过她以前的事情?”
“从来没有,真的没有。”李梦诗被万剑心笑得有点脸红,转过身去不看他:“倒是韩婵儿长老经常说她以前怎么怎么的。”
“那你们没有发现徐长老有什么……嗯……特别像从大家族里出来的人的特征?或者解语宗内部有什么老一辈的人有这样的特征?”
“这个?”李梦诗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将来龙去脉思索出来了个大概之后,又转过身来,目光平和地看着万剑心:“你是来寻仇的?”
“不错。”
“哪一家?”李梦诗此时真的毫无畏惧。
“江安万家。”
“万?!”李梦诗一下子蹦起来:“奴就说呢!徐长老怎么可能有那么奇诡的习惯!从不拜佛!甚至阻止别人礼佛!一开始奴以为她是防着圣水派的师姑呢!可是也不用做得这么明显吧!再说圣水派里的师姑有礼佛的,还有拜邪神的巫婆呢!后来她说防着明泉,奴家也就只能这么觉得了,没想到啊……她其实是讨厌看到那个‘卍’字。”
“看到‘卍’,想到‘万’。也就是说几乎确定是她了?”万剑心很满意地笑起来。
“也不能这么肯定吧?”李梦诗有点忧伤地说道。
“我当时太小了,什么都记不住,否则,一定能将她认出来——”
“认出来也没有用,她已经死了。”李梦诗的忧伤转化成哀痛:“她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对弟子们特别好,亲自给每个人缝制新衣裳。宗门里无论粗活细活,别的长老不肯干的,她都默默无声地自己做了或者强令弟子做了练手,倒是那位韩婵儿长老就是个甩手掌柜,成天除了和杨长老斗就不干正事了,总之,在我们眼里,徐长老也是一位很好很体谅我们这些弟子的人呢,她这一生,之前有什么奴家不知道也知道不来,但就在奴家眼见的这几年里,都是在为解语宗的将来努力着,堂正也好,鬼祟也罢,总之一切,她都做了,天在看着,我们这些生来就是给男人玩的贱籍女子们也在看着啊……”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一旁的万剑心极有耐心地听着,一点儿也不像他平日里表现出来的那样狂气冷傲。万剑心感觉到自己心里,那一股大仇得报的快感如同暴雨中的火焰,迅速地熄灭冷却,迅速地变成一团又湿又冷的感伤。他突然觉得这一切都从不发生该多好,可是就连银尘那样的神眷者也不可能真的让时光倒流,将过去改变。这一刻,他才真正从家族破灭的阴影之中走出来,满身伤痕满身负重地走出来,
“……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对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风尘女子很好的人,被怪泉那个王八蛋叫去攻击大火龙了,自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她——听少爷说,她自那之后就没有回到船舱里了,许是落进海里死了吧……所以,万少侠,还是别问了,再追问下去,也米有人能回答啊——”
她的声音斯斯艾艾,委婉细腻,在突然炸响起来的雷声之中消失殆尽。她和万剑心一起转过头,怔怔看着雷声传来的方向,一同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那雷声是从潜艇之外传来的,穿透了厚达几尺的钢铁,水密舱,透明舷窗和消音版之后,依然如同暴雷的轰鸣,足以见得那雷声本身有多么响亮。
“这地下空间里还打雷么?”李梦诗迫不及待地换了一个话题,想让自己从那绵绵不绝的哀思之中挣脱出来。
“不是雷声……”万剑心黑蓝色的瞳孔猛烈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指着舷窗:“注意看那里——一条黑线。”
李梦诗闻声望去,看到那爆不知何时变得狂暴的大雨深处,由慢变快地滚过一条黑色的粗线,看起来仿佛是一条微微扭动着的黑水玄蛇。“海怪?”她本能地想到了章鱼异族驱使着的那些巨大海怪,却猛然间看到那一条粗线狂飙到了视线能够看清的地方,登时心胆俱裂。
那根本不是海怪,那是一度墙,一堵水墙。
那也是一座山脉,一座水组成的山脉。
巨浪合并成水墙,水墙成长为山脉,那黑色的液态的山峰,狂啸着将视野填满。那山峰的背面,并非和正面一样是陡垂直的峭壁,而是一整片流动着的高原。
那是从温泉海上倾泻而来的,无法计量的冰冷海水。那道巨浪的出现,标志着温泉海与岩浆海之间相隔的山脉,也就是章鱼族被封印的高山,已经被温泉海的水位漫过大部分,已经变成了一处巨大无比的决口。
就在那无限巨大的水墙朝眼前极速推来的同时,两人所在的舷窗也从下到上淹没进了冰冷黑暗的海水之中,一道道黑暗色的人鱼的身影,在乱流之中嬉戏着,纤弱的手指尖上发出一道道蓝白色的灵光,将乱流调整,保护着将她们救出章鱼族压迫的恩人的大船。潜艇在相对平稳的海流之中高速下潜,越往深处,船体的震颤和摇晃就越小。
“奴家终于明白,少爷为何不给那几个人一条木筏子了,看这情形,别说木筏子,就是铁筏子也没法活得下来啊。”李梦诗不无感慨地说道:“那崇明王府家的人无论热河要欠少爷一个人情了。”
“那不是几个人情,那是几条命。”万剑心也稍微有点感慨地说道:“真不知道,若果那个什么赵玉衡死了,那崇明王府会闹腾成什么样子呢!江湖传言,这世上最宠溺儿子的,就是那崇明王的福晋和长母了吧?”
“也是,不过那赵玉衡倒是经常光顾我们的教坊司,还给奴家写过词呢!少侠要不要品鉴一下?”
“哼。”万剑心冷哼一声,转身就走:“万某是个只会用剑的粗人,那些靡靡之音也就免了吧!还有,万某估计着银尘大概也不会喜欢这种调调,万某听说啊,他和真王在一起的时候——”
“奴家听说了,当时宗门里年轻弟子中琴法最好的那位师姐去了,结果弄得灰头土脸地回来,一下子就病倒了,连这次……这次都没有赶上呢。”
“那她倒是逃过一劫了。”万剑心无所谓地笑笑。
“并不。”李梦诗一脸同情之色:“这次失手,宗门内部倒是没什么,可是朝廷那边要罚的,具体怎么罚我们就不知道了,若是以前,靠着宗门的势力庇护,还能躲避一二,可是如今,如今……”
“如今正是潜逃的好时机,只是不着调你或者谁能否传回去什么消息——不过还是不要再指望了吧?炽白芍药的人既然敢在秘境之中就直接动手,显然已经得到了确切的消息了,宗门驻地那边……”
“那边,显然也已经受到攻击了吧!”李梦诗看着万剑心消失在已经黑下来的走廊的一端,终于还是叹口气,转过身来,快步朝着主控室的方向走去,被万剑心叫住谈了几句,她的心情也平复许多了,万剑心的短暂陪伴让她知道过去不可挽回,她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快步奔向自己新的人生。
“愿佛祖保佑,能让奴家学到一份好的,不会像解语宗这样给人嫌弃来背叛去的神功吧!奴家除了伺候人,也需要一点点私人的兴趣和寄托呢。奴家不奢望许多,一部神功就够了。”她一边快步走着一边想道。
【顶仓,贯通式巨型房间】
“俘虏的待遇就是被关进单独的大房间里,和其他人隔离,除了送些吃的外无人搭理,这恐怕就是那位银尘大师能想到的最残忍最恶毒的手段了吧?或者,加上灭有床只能睡地板?呵呵,这样的人,太善良了啊。”杜无心双手抱膝坐在大房间的角落里一个人将三扇圆窗中的一扇霸占了去,头枕在冰冷坚硬的玻璃(姑且算那是玻璃吧)上,怔怔望着外面一片黑暗之中,不时泛起的蓝色流光,和流光照耀下人鱼们婀娜曼妙的身体。厚重的潜艇外壳将声音隔绝了,听不到外面优美的人鱼唱晚,然而就从那些美丽的人鱼一闪而逝的笑颜和追逐打闹的身影上来看,那一定是许许多多小小的,珍珠一样璀璨夺目的幸福。
“是啊,幸福。让一整个族群得到幸福,得到独立自主生活下去的权益,这样的功德,只怕寒山寺的那些高僧们也未必能比得上呢,那位大师真的应该去皈依佛门了。”杜无心颤动着睫毛,深刻回忆着刚刚和其他五个人一起看到的景象,那一刻,她才终于知道,那位银尘大师心中究竟秉持着什么样的正义。
“那些对奴家不好的人,未必是敌人,反而有可能是救命的恩人,那些对奴家好的人,未必是亲人,有可能是最恶毒的暗算者。呵呵,师父哟,你曾经说这些话,不过是想让我们几个圣子圣女竞争出最强者,好接下你的掌教之位,可是呀,如今等奴家明白过来的时候,却反而看透了你自己的嘴脸呢——这世上,果然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杜无心想到此处,顿觉自己保持着一个姿势许久,很是乏了,便放开手,伸直了两条细长白嫩的美腿生了个懒腰,她这一动,仿佛被这个沉默死寂的大房间里注入了一道很响亮的声音一般,将几乎快凝固成透明水泥的沉默氛围打破。
“刚才那……不会是做梦吧!”赵玉衡突然跳起来,冲着杜无心喊道,他脸上的表情和受惊了的五岁小孩一样,看在别人眼里或许很可爱,可是看在杜无心眼里,立刻让她心里升起一股大人装小孩的恶心感来。“刚才那个是真的。”杜无心冷冷淡淡地说道,在这几个人面前,她又变回那位高傲冷漠的毒龙教圣女的模样了。
“刚才那副景象,是真的。”她重复了一遍,感觉像是自己多捅了这个脆弱无用的花心二世祖一刀,让她觉得十分爽快:“如果我当时真的向大师借了一条什么木筏子,俺么现在我们就是海底里的沉尸了,说不定几百年后,你身后的那几位美人之中会出一个水鬼呢!”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王雨柔一听杜无心的话就毛了:“我们好歹也是崇王府里出来的人——”
“崇王府里出来的人,在这里也不过是苟且偷生的囚徒而已,在天灾面前,唯有救世主挺身而出,我等芸芸众生,谁又比谁更高贵?”杜无心随口就将毒龙教的教义说出来,只不过此时这样的教义已经被她完全扭曲,原本,毒龙教的教义是要世人,尤其是受压迫的普通民众信仰哈罗这个教主,可是杜无心此番说出来,怎么听都像是要信仰银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