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城中出来时,夕阳西下,已近晚饭时分,骆思恭一路上沉默不语,似乎在想着心事。高杰也不去打扰他,只管跟在他身后,缓缓而行。
今日面圣,天启帝的表现让高杰感到不可思议,可以说完全颠覆了他之前对这个木工皇帝的认知。隐隐间,高杰似乎看到了一些端倪,一些有关魏忠贤的秘密。
历史都是御用文人们书写的,代表着他们的立场和当权者的利益,并不见得就是真相。在明朝,不像后世因网络的发展而言论自由和消息灵通,舆论工具都掌握在帝王和文臣们的手中,他们可以指鹿为马,肆意扭曲事实,达到巩固政权和打击异己的目的。高杰要不是穿越来到明朝,也绝对不可能看清楚史书中记载的那些事情的真相。
高杰正自低头胡思乱想,就听骆思恭道:“小杰,想什么呢?”
高杰连忙抬头,见骆思恭已经停下脚步,面带微笑地看着他,连忙回答道:“师伯,小杰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并非原先所想的那样,一时失神罢了!”
骆思恭举首望向天际绚烂的晚霞,意味深长地道:“官场之中,关系错综复杂,就如这晚霞一般,层层叠叠,纠缠不清。便是身为九五之尊的皇上,有时也不得不伪装起来,卧薪尝胆,韬光养晦!”
高杰追问道:“师伯也认为圣上并非传言中那么不堪吗?”
骆思恭哈哈一笑道:“圣上既能打造出那么多精巧绝伦的家具,必定是心灵手巧之人,岂会不堪?!”
“那魏叔呢?您怎么看?”高杰又问道
“魏公公我了解不多,只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那就是他对圣上绝对是忠心耿耿,虽目不识丁、却甚为机敏,圣上安排他做的事情,定会毫不犹豫地坚决执行!”骆思恭淡淡答道。
“也就是说,有些圣上不便亲自出面做的事情,交给魏叔,即便知道会很难,会被骂,甚至会在文人笔下成为千古罪人,他也必会义无反顾地照做?!”高杰情绪激动,急促地追问道。
骆思恭面露慈爱之色望着高杰,点头道:“会!他会的!而且,不光是他,我也会!”
高杰心中郁结,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骆思恭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官场便是如此,你也不必太在意,其实,还有许多人活得更艰难!走,师伯带你去看望一个老友!”
高杰叹了一口气,闷头跟着骆思恭向内城方向走去。
内城之西,有一处占地面积颇为宽广的建筑,周围到处都有精兵守卫,戒备森严。见到骆思恭,那些兵丁们急忙上前见礼,骆思恭掏出高杰还给他的腰牌,依规交验后道:“带我们去熊大人的牢房!”
两个兵丁不敢怠慢,连忙在前带路,骆思恭和高杰便走进了一个昏暗的牢狱中,一股刺鼻的霉气扑面而来,高杰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骆思恭轻声道:“此处乃刑部大狱,你且忍忍!”
不久,他们便被领到一个单独的牢房前,兵丁打开门锁,让他们进去,然后便守在牢房门外。
在这个牢房中,没有窗户,只是点着一盏昏昏暗暗、明灭摇晃的油灯,见到他们进来,一位蓬头垢面的高大老人从简陋的木床边站了起来,眼中精光在昏暗的牢房中四射,看上去颇有威势,绝非寻常的犯人。
见到骆思恭,那老人哈哈一笑道:“骆老哥,你又来了!”
骆思恭微微点头,快步上前抓住那人的手,上下仔细打量了半天,方才道:“看样子,身体还不错!这些牢卒没有为难你吧!”
那人笑道:“你骆大人发过话了,谁还敢为难我!每日吃得好睡得好,比在前线舒坦多了!”
骆思恭回头,拉过高杰道:“小杰,这位便是师伯的忘年之交,熊廷弼熊大人!”
高杰听闻这个重犯便是大名鼎鼎的熊廷弼,震惊得脑袋嗡了一声,连忙恭恭敬敬准备屈膝行大礼,却被熊廷弼一把拉住,朗声道:“吾乃朝廷重犯,不必多礼!”
高杰只觉这年过五旬的熊廷弼手劲很大,下跪之势愣是被他止住了,连忙运转内力,轻轻将他的手弹开,然后毕恭毕敬地伏地磕了三个头,方才起身。
熊廷弼看了看高杰,然后把目光又转向骆思恭,惊讶道:“这个小年是何人,一身功夫可着实不凡呐!”
骆思恭呵呵笑道:“他乃是我师妹的弟子,唤作高杰,还未满十六岁,给你这个长辈行大礼是应该的!”
熊廷弼恍然道:“原来是你们峨眉剑仙派的高弟,怪不得了!只是,他如今的修为只怕和你家养性比也差不了多少了,可谓天资卓卓啊!”
骆思恭大笑道:“不是我自夸,小杰乃是我平生所见最为惊艳的天才,所以今日才带来让老弟你瞧瞧!”
高杰不好意思地道:“二位老大,别笑话我了成不?!”
熊廷弼颇为好奇地望着他道:“老大?!这称呼有点意思!”
骆思恭也笑道:“这小子油嘴滑舌,言语颇有些奇特,有趣得紧!”说完,他便招呼熊廷弼在床上坐下,然后从角落里拎了条长板凳,和高杰也坐了下来。
高杰望着眼前的熊廷弼,不由得感慨万分。
熊廷弼,字飞白,号芝冈,湖广江夏人,万历进士,楚党。熊廷弼少时家境贫寒,放牛读书习武,刻苦强记,终成文武双全之才,《明史》称其“有胆知兵,善左右射”,“性刚负气,好谩骂,不为人下,物情以故不甚附。”由推官擢御史,巡按辽东。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熊廷弼受命巡按辽东。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以兵部右侍郎代杨镐经略辽东,招集流亡,整肃军令,造战车,治火器,浚壕缮城,守备大固。后被罢免。
去年朝廷任命他为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驻山海关,第二次升任辽东经略。朝廷同时擢王化贞为巡抚。王化贞虽然有胆略,但是他对后金的军事力量估计不足,主张主动出击,三个月内荡平后金。二人一主战,一主守,造成“经抚不合”的局面。然而大明历来重文轻武,且因王化贞乃新任首辅叶向高的学生,把持内阁的东林党人支持王化贞而放弃熊廷弼的策略。王化贞拥重兵守广宁,而熊廷弼则徒拥经略虚名,仅有数千军士。王化贞不听节制,计划以降敌明将李永芳作为内应,发动进攻。还没来得及实施,今年正月,努尔哈赤亲率五万人马,分三路向河西进攻。渡过辽
河,攻占西平堡。王化贞调出广宁、闾阳的守兵去攻打后金军队,三万大军全军覆没。同时后金方面派入广宁的间谍孙得功挑起了兵变,打开城门迎接后金军队。王化贞狼狈逃出广宁,在右屯见到熊廷弼。王化贞建议再设法阻击后金军队,熊廷弼认为事已不可为,遂撤回山海关。广宁失守,熊廷弼竟未率军入城进行殊死战,尽守土之责,只是退至山海关,接着王化贞也退入关内。山海关以外的整个辽东完全被努尔哈赤占领,努尔哈赤下令把辽河以西的百姓,驱赶到辽河以东尽行屠戮,惨绝人寰。消息传至北京,上下大震,在孙承宗的建议下,熊廷弼和王化贞被下了刑部大狱问罪。
在熊廷弼任御史时,骆思恭便与他因武结交,颇为莫逆,也一直认为他武韬武略,样样精通,实乃当世难得的帅才。此番熊廷弼获罪下狱,骆思恭曾进言为其辩护,奈何东林人势大,再加上帝师孙承宗一力坚持,熊廷弼终被定罪。
骆思恭望着眼前蓬头垢面的老友,心情沉重起来,道:“这段时间,我四处游说,想将贤弟救出,奈何东林人铁了心要你为王化贞背黑锅,他们如今在朝中权势滔天,再加上孙承宗孙大人不知为何,也一定要置你失土之罪,至今老哥依然无法救你出狱,实在是无能之极,日日愧疚!”
熊廷弼摆手道:“吾此前便早已与兄长说过,不必再为廷弼之事而奔走劳心了,你却偏偏不听!老哥之情,廷弼感念于心不敢或忘,以后切勿再为吾之事劳心费力了!”
骆思恭摇头道:“老夫只是不明白,孙大人究竟与老弟有何过节,竟一定要置你于死地!吾不甘心,不甘心呐!”
熊廷弼怅然一叹,起身在牢房之中来回踱了几圈,才幽幽道:“孙大人此举,并非因为与我有私怨,我与他皆是为国为公,只是道不同罢了!”
骆思恭不解问道:“没想到老弟因其获罪入狱,还帮他说话,不知此话怎讲?”
熊廷弼重又坐下,沉声道:“吾所提三方布置策,即是在广宁(今辽宁北镇)厚集步骑以牵制后金主力;在天津与登、莱(今山东蓬莱、掖县)各设巡抚,置舟师,乘机入辽南;在东面联合朝鲜从后方打击后金;在山海关设经略,节制三方。王化贞不懂军事,不整饬军队,不做进攻的实际准备,而把恢复辽、沈的希望寄托于蒙古林丹汗的出兵,叛将李永芳的内应;认为努尔哈赤无意久居辽阳,防御兵力单弱,潜师出兵,势在必克,他一次次率兵出击,一次次无功而返。他派毛文龙袭取镇江,过早地暴露了三方并进策,使辽南四卫反努尔哈赤势力遭到重大损失。吾反对王化贞的这些做法,而兵部尚书张鹤鸣、首辅叶向高对王化贞却积极支持,言听计从。王化贞不受吾的节制。四方调来的援军,张鹤鸣不通过经略自行发戍。吾询问情况,张鹤鸣置而不答。王化贞拥兵十四万,而吾堂堂经略身边只有兵五千。要兵无兵,要权无权,导致吾之三方并进策成了泡影。而孙承宗大人之所以如此,恰恰是出于公心,是因为他和吾执行的战略有根本性的分歧。因为这种分歧,导致他对吾的行为痛恨之至,认为吾是故意弃地丧师,罪不容赦。孙大人的是位颇有军事眼光的能人,他看出了吾放弃关外不是在王化贞溃败之后才做的选择,而是早在三方布置战略里就已经包含了这种意图,不过说的不是那么直白罢了。吾最后撤回关内,也不是因为无力守御下的不得已,而是正中下怀,顺坡下驴。如此一来,吾在孙大人眼中,就是故意欺君欺国,故意弃城弃地,亦是死罪!”
骆思恭紧皱眉头,语气沉重道:“可依我看来,你与孙大人的战略颇有共同之处,皆是以守代攻,怎地会有这么激烈的冲突呢?”
熊廷弼笑道:“不是我笑话你,老哥,你武功卓绝,小弟望尘莫及,但在用兵之道上,老哥还是没有仔细深究其根源。
孙大人和吾推行的战略,根本就是南辕北辙。孙大人是主守派,对他而言,守就是全部都要守,不惜一切代价守住任何可以守住的地方,这是他的根本原则。放弃一城一地,都是罪大恶极的。他的战略是不仅已有的地盘必须要守住,而且还试图通过修筑堡垒的办法,层层推进,守即是攻,一直守到后金的家门口,再把后金给封死堵死!”
高杰忍不住出声道:“这般做法,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财力,花上多少时间才能办到!”
熊廷弼对高杰微微一笑道:“且不论他的战略是否正确,起码想法还是好的,这种做法也最符合我大明堂堂天朝的身份!而在吾看来,守也好,战也好,都不是目的本身,如何把战略主动权抓在自己手中,才是真正的关键。在辽、沈还在我大明手中的时候,确实能以守代攻,慢慢封锁扼杀后金力量。但在辽、沈都已经丢失的情况,这时候再靠堡垒战术,再靠死守几个据点只能把主动权拱手让人,是行不通的。这时候必须要战,但在战之前,必须要退,必须先确保长城防线的安全。就如同拳击手,要给对方沉重打击,必须先把拳头缩回来一样。吾之所以放弃广宁之地,坚壁清野,便有此深意,这也是吾三方布置的实质所在。但问题就是在于这个欲战先退守的战略,孙大人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此次他一力主张要给吾定死罪,本意倒并不是真一定要取吾区区性命,主要还是担心吾一旦获释,会影响到他的战略安排。”
骆思恭听完,终于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不由得长叹一声:“本是同为国,相煎何太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