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内乾清宫偏殿,天启帝朱由校端坐大椅之上,冷冷地让高杰平身起来说话。
魏忠贤面无表情,望着站在下首、脸含幽怨之色的高杰,心中却在暗自发笑。之前在忠勇侯府,他将自己的计划简单地说了一遍,也不管高杰理解与否、情不情愿,便拖着他进宫面圣了。
高杰虽觉得魏忠贤的计划的确可行,但此刻当面朝见已然知晓他底细的小皇帝,心中泛着嘀咕,不知这涉险之策会否真如那可恶的魏叔说的那般有效,忐忑之下,唯恐引来大明天子的雷霆之怒。
不过,朱由校见了高杰,语气虽然有些冷,但能唤他起来回话,可见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高杰暗自松了口气,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在这殿中,除了天启帝、魏忠贤和他三人,还有一个人在场,而此人,正是大明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高杰的师伯。
见师伯也来了,高杰更加心定,脸上终于泛起了微笑。
朱由校冷冷看着高杰,突然道:“忠勇侯,你可知朕召你进宫,所为何事?”
高杰瞟了一眼魏忠贤,没好气地答道:“小杰脑筋不好使,突然间被魏公公火急火燎地拉进宫来,说实话,还没想明白到底为何!”
魏忠贤听了,差点没笑出声来,暗自用手掐了掐大腿,方才强忍住笑意。
朱由校也被高杰的回答弄得哭笑不得,此前的些许不快一扫而空,语气也放缓了下来:“依朕看来,你不是不明白,而是装糊涂!”
高杰是个灵泛人,立即打蛇随棍上,嘿嘿笑道:“莫非,多日不见,圣上这是想我了?!”
见高杰竟敢调侃当今天子,让侍立一旁的骆思恭惊出一身冷汗。
朱由校是个文盲,本就对朝堂上的繁文缛节颇为厌恶,自从见了高杰,便觉和这个乡下来的少年颇为投缘,此刻听到他的调侃之言,竟然毫不介意,反而乐得笑出声来,紧接着“呸”了他一声道:“我是想你了,想把你的脑袋斩下来当击鞠的球!”
高杰摸了摸脑袋,讪讪道:“我感觉,圣上应该是舍不得的!”
朱由校白了他一眼道:“你小子少给朕东扯葫芦西扯瓢,赶紧老老实实将你和匪首徐鸿儒的过往招来,休想蒙混过关!”
骆思恭适才被天启帝突然召进宫,并不知晓所为何事,此刻听了朱由校的这句话,顿时后背上又冒出了冷汗。
高杰早有准备,当下也不惊慌,随口编了个与徐鸿儒在陕西老家邂逅认识、两人一起与当地不良土豪恶霸做斗争、最终成为忘年之交的生动曲折的故事,故事讲完,高杰接着道:“后来,徐神医便视我如子侄,将济世医术倾囊相授,对我实是恩重如山。圣上啊,您说说看,如今他被人坑骗,成了一个死囚钦犯,我想要托点关系、走个后门,让他能够无罪获释,这有什么不对吗?”
魏忠贤和骆思恭听完高杰的精彩发言,禁不住在心中暗自感叹:“这个臭小子真能胡扯,满嘴跑火车,短短时间便能编出这么个情节感人且高大上的故事来,真是个鬼精灵!”
高杰现编的这个故事,让从未出过宫的朱由校听得两眼放光,脸上尽是羡慕的表情,忍不住点点头道:“没想到你和那匪。。。额,那个徐神医以前竟然有如此奇特的渊源,朕此刻倒是能够理解你想要保住他性命的想法了!对了,你适才所言,托关系、走后门是什么意思?”
高杰暗恨自己光顾着编故事,又把后世的语言穿越了过来,不得不赶紧解释道:“托关系、走后门是我家乡话,意思就是想拜托圣上您、或者魏公公、骆大人等有权有势的人,暗中帮小子的忙!”
朱由校恍然大悟,接着又问道:“那你说那徐神医是被人坑骗,方才作乱被擒,这又是怎么回事?”
高杰见朱由校问道关键之处,忍不住又瞟了一眼有些紧张的魏忠贤,方才故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气愤地道:“圣上,徐鸿儒乃是一个心怀济世之念的神医,在民间深受百姓爱戴,名声大大的好,岂会是个坑害百姓、危祸朝廷的恶魔?!他此次大逆不道的所作所为,皆是因为被闻香教教主王好贤坑骗威逼所致,请圣上明察!”
朱由校皱皱眉道:“可是,朕前几日收到直隶巡抚叶庆的奏折,禀明闻香教教主王好贤守法本份、为人忠厚,其所领闻香教也素来遵纪守法,对官府的施政甚为配合,徐鸿儒之乱当与其无有瓜葛。另外,平乱总兵官杨肇基也上报,在攻破匪巢邹县一役中,得王好贤安插的亲信里应外合,方才在短短时间内竞功,还生擒了徐鸿儒。也就是说,此次评叛,那王好贤也是有功之人。高杰,这和你所说,多有出入,又如何解释呢?”
高杰不慌不忙,微微一笑道:“俗话说,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我不敢说直隶巡抚叶大人包庇王好贤,更不相信杨肇基将军上报有假,欺瞒圣上。只是,我坚信徐神医是清白的!陛下,那王好贤绝非善人,这所有一切,都是他的阴谋,请您明察!”
朱由校盯着高杰道:“如果真如你所说,这些皆为王好贤之阴谋,朕就不明白了,他为何要如此呢?”
高杰淡淡一笑道:“王好贤野心勃勃,他的图谋,小子想来有二。其一,若徐神医等闻香教传头们起事成功,他可顺利称王,独霸一方!如若失利,则可将所有罪责推给徐鸿儒,用圣上之手,除掉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朱由校瞪大双眼,诧异道:“这么说来,王好贤和徐鸿儒有宿仇?”
高杰点点头,随即又将徐鸿儒与闻香教前教主王森二子王好义交好,从而与王好贤结怨的情况说了一遍。至于王好贤妄图逼迫徐鸿儒交出“白莲宝典”一事,高杰自然隐瞒了下来。
朱由校闻得这些隐秘之事,神色愈发郑重起来,他以手托腮,若有所思,很久没有说话。
魏忠贤和高杰知道到了关键时刻,朱由校等会要做的决定,是关系到他们复仇计划成败的关键,便同时紧张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启帝,观察这他脸上的表情。
骆思恭涉足朝堂数十载,虽不愿参与党争,但毕竟也是个洞庭湖的老麻雀,眼睛却是雪亮的,到了此刻,岂会还不明白高杰所图为何?!他的眼睛所看,则是高杰那张年轻俊朗的脸,心中既埋怨其自作主张,行此冒险之举,又隐隐感为师侄这个胆大的计划而感叹赞赏。他的脸上神色变幻,心中波涛翻涌。
偏殿中一时间寂静得有些吓人,端的是针落可听、呼吸相闻。
今日的京城,大雪纷飞,天空很是阴沉。突然间,一声震耳的冬雷炸响,将天启帝朱由校从深思中惊醒过来,他定了定心绪,抬眼看了看高杰,犹豫片刻,侧头对魏忠贤道:“大大,依你看来,该如何定夺呢?”
此话一出,高杰顿时便轻松下来,明白大局已定。
果然,在魏忠贤一番有意无意的引导下,朱由校终于做出了决定:暂缓处斩匪首徐鸿儒,彻查闻香教教主王好贤。
而且,在魏忠贤的建议下,彻查王好贤一事,如预期的一样,落在了高杰的身上。
朱由校钦命高杰为钦差大臣,半个月后领密旨出京,前往直隶,也就是现在的河北闻香教教都滦州石佛口,暗查王好贤与此次叛乱的关联。
同时,骆思恭也领了皇命,为高杰安排几位锦衣卫高手护卫随行同往。
离开皇宫的时候,骆思恭与高杰并肩而行。此时已近黄昏,大雪毫无半点要停止的意思,反而下得更加猛烈了,大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
高杰第一次当上了传说中的钦差大臣,又喜又忧,还真有点小激动。骆思恭则在担忧高杰此行风险,两人各有所思,一直默默而行,任雪花冰冷地打在脸颊上,却毫无感觉。
来到一家酒馆门口,高杰方才想起进宫时,悟空和姬龙峰死活要陪着前来,因为他俩不能擅自进宫,便约好了在这家酒馆等候。高杰这才开口对骆思恭道:“师伯,您如果还有事的话,小杰就此暂别了。龙峰和悟空还在这酒馆中等着我呢!”
骆思恭瞪了高杰一眼,气道:“你小子,胆大妄为,也不事先跟我商量,便贸然行此危险之举,万一出了岔子如何是好?!你事先就完全没想过你师父和我的感受吗?”
高杰心中暗自叫屈:“师伯啊,你哪里知道,我也是被魏叔临时拉了壮丁,自己都没时间想清楚,哪还有时间和师父以及您老知会啊?!”
但他生怕说出实情,会引得师伯对魏忠贤生意见,只好不情不愿背起黑锅道:“都是小杰鲁莽,一心想着为徐神医复仇,所思不够周全,请师伯原谅!”
骆思恭气呼呼道:“你知道就好!下次切不可再这么任性而为了,要知道,自古有言,伴君如伴虎,此次你的计划侥幸得逞,并不代表下次就还有这般好运!”
高杰心中委屈,但也只能唯唯诺诺,忍气吞声地应承不迭。
骆思恭出了气,语气缓转,继续道:“此次你去滦州石佛口,直入闻香教教都,绝不是件轻松的差事。石佛口被王森父子经营多年,根基深厚,岂是个让你轻轻松松来去自如的所在。一旦被王好贤察觉了你的意图,绝对是举步维艰,危机重重,别说查明真相,便是连小命能不能保得住,还难说得很呢!”
高杰嘿嘿笑道:“您不是常说,小杰脚底抹油的功夫,难有人能够匹敌的吗?打不过,我立马就逃之夭夭便是!”
骆思恭忍不住笑骂道:“你个小滑头,即便逃跑的功夫再厉害,也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绝不可大意!此次师伯尚有要事,不能和你同去,护你周全,着实不放心。我现在就回去锦衣卫衙门,好生考虑考虑,给你安排几个高手随行!”说罢,他伸手拍了高杰脑袋一下,便头也不回地冒雪匆匆而去。
高杰摸着脑袋,感受着师伯真诚的关怀,心中暖洋洋的,嘴里却低估道:“又打我脑袋,就不怕我变个傻子吗?况且,离出发还有半个月时间,师伯这么着急做什么?!”
一边嘀咕,他一边走进了酒馆。
酒馆里人不多,也就四五桌客人。高杰很轻易便找到了正在吃喝闲聊的姬龙峰和悟空。
等高杰坐下,一向不太说话的悟空突然对他附耳道:“杰哥哥,那边有几个妖怪!”
高杰闻言,诧异地扭头四处看了看,发现在靠窗的地方有七八个打扮怪异、长相与大明百姓迥异的人。他们将两张方桌拼在了一起,正喝着酒,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鸟语。
“歪果仁!”高杰一看便知,这几人来自异域,看样子像是西方的洋人。
在这个时代,没有飞机火车轮船,大明与其他大洲的国家之间交流不多,在京城出现几个西方洋人亦是颇为稀奇的事,悟空和姬龙峰更是见所未见,所以才会如此大惊小怪。
高杰回头,看了看大脑袋小眼睛的姬龙峰和黄头发黄眉毛的悟空,揶揄道:“他们来自遥远之地,是别国的旅人,哪里是什么妖怪。依我看,你们俩倒更像妖魔鬼怪!”
姬龙峰撇撇嘴,不满道:“你看这几人,皮肤惨白,有的是红毛,有的是金毛,还有白毛的,不是妖怪是什么?!”
这几句话姬龙峰本是小声说出的,可他素来嗓门大,加之酒馆中客少安静,那几个洋人像是听见了似的,一起向他们这桌瞧来。
高杰见状,连忙制止姬龙峰再胡说,示意他们埋头吃东西,别再惹事。
可姬龙峰是什么人,见那几个洋人瞪着他,立刻也睁大小眼睛瞪了回去,嘴里还犹自跟高杰道:“怕什么,他们适才说的那些叽里呱啦的鸟语,俺一句都听不懂,那俺说的,他们又岂会明白?!”
高杰一想也是,便笑了笑,放下心来。
谁知,事与愿违,就听那桌其中有个红发洋人突然大声道:“你们的,妖魔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