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点了点头:“准奏。”
刘墉上前一步奏道:“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皇上,河南连日暴雨,黄河决堤,冲毁良田、房屋无数,百姓无家可归……如今更是蝗灾四起,瘟疫泛滥,饿孚遍地……臣请皇上赶快下旨赈灾,使那里的百姓得到救助——以示浩荡皇恩如天上之大太阳普照人间!”
乾隆听罢,皱眉不语……
众臣敛气屏息,大殿寂然无声……
半晌,乾隆起身,缓步走到刘墉跟前,轻抚驼背,眼中充满感动,缓缓说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刘爱卿,你这驼背里,装的都是百姓的血和泪,都是人民的饥与寒哪……来人,赏金一百两!”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刘墉即忙跪地磕头,“谢皇上!臣愿将此一百两黄金,捐给河南灾区百姓赈灾救难。”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乾隆边吟诗边坐回龙椅,“刘爱卿,朕为有你这样的股肱之臣而骄傲,百姓为有你这样的好官而庆幸。传旨,着户部立拨赈银200万两,着河南知府立即发粮赈灾……此事便由刘爱卿负责督办!”
“谢皇上!”刘墉跪在地上叩头,“臣替河南千百万受灾百姓给皇上磕头!”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身材伟岸、银发如针的大清大公爵、镇国公、兵部尚书索伦站出一步,气势逼人,“皇上,臣前举荐朱子重为福建守备之事,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乾隆意味深长地注视着索伦,半晌不语,双手十指轻抚瑶琴,乐声叮咚,高深莫测……“铮”的一声,琴弦断了……乾隆手按断弦,一动不动……殿内雅雀无声,只有殿外松涛朔朔,汹涌澎湃……
忽然醉卧在地的和珅吧哒了几下嘴唇,梦呓般吟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众人一愣。大殿内气氛更加凝重。
只听和珅又呵呵笑了几声,色迷迷地唱起了一支酒歌:“一担大米颤悠悠,我担大米上苏州;苏州爱我的好大米,我爱苏州的美妞妞……”
群臣都提起了心,偷觑乾隆。
这时和珅又吧哒吧哒嘴儿,将两只手放在头上作牛角状,唱起了另一支酒歌:“高高山上一头牛哇,两只犄角一个头;四个蹄子分八瓣呀,尾巴长在腚后头!”
唱完,又将左手从头上拿下来,伸到屁股后边作尾巴摇晃状。
乾隆见状,先是眉头一皱,继尔哈哈大笑……
皇上一笑,众臣这才泄洪放水般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一浪高过一浪,淹没了殿外松涛声……
索伦也哈哈大笑起来……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乾隆抬起龙目,望定索伦,目光之柔,语气之缓,令群臣莫名其妙,“镇国公,些须小事,你说行就行,何必再奏朕知。”
“遵旨。”索伦躬了躬身,入列。
乾隆似有心若无意地拨弄着断弦……然后,似疲倦了似的,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做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唉——”似无意中伸出左手小指搔了搔眉稍。
福禄看见,应声唱道:“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众臣一听福禄的诗,又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福禄不动声色,大声唱道:“散朝——”
避暑山庄。御膳房。
乾隆坐在大餐桌旁,等待开宴。
一道一道的菜传上来。
“祥龙双飞——”
“凤尾鱼翅——”
“花菇鸭掌——”
“佛手金卷——”
“罗汉大虾——”
“百花鸭舌——”
“一品官燕膳汤——”
……
乾隆皱着眉,轻叩桌沿,晃着头,自己跟自己叨咕着:“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
吉祥颇为不解地问:“皇上,根据奴才的经验,您只有撞见什么好诗,才这么滋润得直哼哼——可这两句它好在哪儿呀?也值得您这么虎啸龙吟的?”
“这你就不懂了吧?”
“奴才他还真就不懂。”
“这诗,它好就好在——画外有音,音外有弦,意思全在功夫外……”乾隆沉吟着,语音越来越低,似乎在自言自语,“它……耐人寻味哟……”
吉祥仍是一脸的困惑,挠了挠脑门:“这……这奴才还是不明白。”
乾隆似乎恼其打断了他的思路,嗔道:“你这蠢货!你要是明白了,你不就当皇上了吗?”
吉祥噗嗵跪在地上:“皇上,您要奴才的头,拿去好了。”
乾隆噗哧一笑:“起来起来,难道这普天下的皇上,对别人脖子上的这个肉蛋蛋——都那么感兴趣吗?”
“谢皇上!”吉祥站起。
传膳太监一道道报着菜名。
品膳太监照例品着一道道菜肴。
乾隆脸上阴晴不定,斜睨着品膳太监:“于大嘴,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您。”
于大嘴紧着往嘴里扒着菜:“什么……哦?皇上,您想问什么就快说——没见我这儿忙着呢嘛?真是的!”
说话时,又紧忙着品了一道菜,还啧啧地吧咂着嘴,回味无穷的样子。
乾隆看着他那贪吃的样子,厌恶地撇了撇嘴:“于大嘴,你说这避暑山庄里——谁是老大?”
于大嘴哧溜一声又吞下一只虾,这才抽空答道:“那还用说?在咱避暑山庄——不,在咱大中国,也没准儿在全世界——那最帅、最酷、最牛、最至高无上的……当然是皇上您——您是老大呀!”
乾隆故意阴阳怪气地拖腔拿调问:“不——对——吧?”
于大嘴吧嗒着嘴:“怎么不对?”
乾隆用明显的找茬儿的口气问道:“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皇上最帅、最酷、最牛、最至高无上——既然皇上是老大——那每次用膳,都是谁先吃这第一口啊?”
又一道菜上来,传膳太监报过菜名,于大嘴忙不迭地往嘴里挟了一口菜,香得鼻子眼睛一齐乱动,边咽边说:“当然是奴才先吃这头一口哇!奴才是品膳太监,这是奴才职责所在呀!”
乾隆哼了一声,语带双关:“那你说这到底谁是老大呀?”
于大嘴一听,立刻吐出刚吃进嘴里的一口海参,噗嗵跪在地上:“皇上,这可是原则问题,您可不能给奴才上纲上线——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哟!”
乾隆又哼了一声:“这算原则问题吗?至于掉脑袋吗?”
于大嘴连连磕头:“皇上,您这是挑奴才的眼啦——您这是挑奴才总在您之前先吃这第一口啦!可这是老祖宗订的规矩呀!皇上,您要知道您那可是龙体呀!那是些须闪失不得呀!这奴才先皇上您吃了这头一口,那还不是为了保皇上您老人家这龙体永驻、万寿无疆么!皇上您想想,您的健康可是关系着这普天下老百姓的幸福指数,那是不可以有一点点儿闪失哟!所以奴才这个品膳工作就是为皇上您的饮食安全把关的!比如说万一这哪道菜里被坏人放了毒药,奴才这一尝,便先嗝屁朝梁翘了辫子,而您那龙体当然便可高枕无忱、安然无恙啦!而只有皇上龙体安康,平安吉祥,才能保我大清国泰民安、江山永固啊……”
乾隆耸了耸鼻子,仰脸望着天花板:“那……照你这么说,你吃这头一口——功劳还大着去啦!你于大嘴当然也是我大清朝第一功臣喽?”
又一道菜上来,传膳太监报过菜名,见于大嘴正跪在乾隆面前,便将菜端到于大嘴嘴前,于大嘴急忙哧溜品了一口,烫得鼻眼紧缩,双手乱甩,咝咝直嘬牙花子……
于大嘴苦着脸,无限委屈地说:“皇上,这大清第一功臣奴才虽不敢当,但每日里品膳不止,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每日三餐,外加皇上与娘娘嫔妃们之即兴夜宵……品膳何止成千上万!每一口都是手执生死薄,每一尝都是脚踏鬼门关。虽然满口都是美味佳肴,满肚子都是鱼翅燕窝——可奴才实在品不出其甘若何?其美何在?每一次品膳,都是替皇上您冲杀疆场!每一次咀嚼,都是为皇上您出生入死!”
乾隆望着于大嘴满脸的慷慨悲歌之气,又好气,又好笑:“于大嘴,你当初进宫,形同柴鸡,饿得像一条瘦狗;可你现在去照照镜子,不说肥得像一头大象,至少也是一头蠢猪!你说,这天底下,有谁比得上你,吃过这么多奇珍异味?天下的好东西都在你的肚子里!你还得了便宜卖乖——说什么替朕冲杀疆场、出生入死——朕看你呀,纯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得了便宜还卖乖!”
于大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你还叹气——何叹之有?”
“皇上,您说得对。这天下最大的宴席,御膳第一!天下美味,尽在皇家!可奴才天天品,顿顿尝,早就腻歪死了!更何谈什么美味佳肴?奴才只是像机器一样,把肚子变成实验缸——只要皇上您万寿无疆,奴才便甘愿把这苦辣酸甜往里装。不错,托皇上您的福,臣从一只瘦狗变成了一头肥猪——可奴才现在血脂高、血压高、糖尿病、脂肪肝、胃下垂、十二指肠球部溃疡……哎哟!奴才话多了。皇上,这道‘鱼与熊掌非要兼得’您还是趁热吃了吧,凉了那味道可就差着成色了——皇上!”
乾隆颇为感慨地望着于大嘴,微微点着头:“于大嘴,你还真有点儿敬业精神!这么说也真是难为你了——起来吧!”
于大嘴磕了一个头:“谢皇上!”
刚站起,又一道菜报着菜名端上来。于大嘴一见,又视死如归地扑上去,霎时吃得眉开眼笑……
乾隆望着眼花缭乱的满桌酒席,眉锁春山,发牢骚道:“你说你每菜只品一口,都已味同嚼蜡、视死如归;而朕每菜不止一口,天天受这鱼肉之苦——难道朕就不是人吗?!就应该津津乐道、乐此不疲吗?!啊,生活,就像一根发馊的老玉米……唉,皇上真可怜啊……”说着突然把桌子使劲儿一拍,“蠢货!天天就会做这些只配给猪吃的东西!真他妈倒胃口!真是没劲——没劲透了!难道你们这些蠢货就不会动动脑筋,变出些让朕吃着开心的花样来吗?”
众太监一见皇上动怒,一齐跪下:“奴才有罪!奴才有罪!”
半晌未见动静。
众太监悄悄抬起头看时,乾隆已无影无踪。
众太监面面相觑。
吉祥见怪不怪地喊道:“还愣着干什么?肯定又出山庄啦——赶紧找去吧!”
坐落在承德旱河沿街的龙门客栈不大不小,一座大院,三、四十间客房,出出进进的都是一些赶考的举子、贡士……有人在摇头晃脑地吟诗,有人在朗声背诵着什么……
一间客房内,一个书僮开门出来倒了一盆水,返身时,突然见到门上贴了一副对联,可只一边有字,写得是:
我南方千山千水千人秀
对面客房内,一些穿绸挂缎的江南才子们正在窗里往这边观看,酸溜溜地嘲笑着。
“看这北佬怎么答对!”
“土包子!瞧他穿那破衫子,真给读书人丢脸!”
“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哎哟哟。这个纪晓岚——又黑又壮,哪像个读书人,倒像个纪屠户!”
“喂!这样说人家不太好吧?人不可貌相。听说人家不但诗写得好,文章也锦绣一般……”
“嗨,金小乐,你还是嫩哪!他再锦绣,能有咱江南锦绣?能有咱江南出的才子多?瞧他们北方,一到冬天,一片萧瑟;到了春天,又黄沙漫天……怎比咱江南——三秋桂子,十里荷香,吟唱不尽的秦淮风情啊……”
小书僮慌慌张张跑进屋:“公子!公子!咱门口有人贴了一副对联,可只半联有字。”
“写的啥?”
“好像……写的是……我南方……千山千水……千人秀。”
纪晓岚豪爽地哈哈一笑:“又是那帮目中无人的什么江南十六洲的举子,他们这是想难为你家公子哩……可这又有何难!笔墨侍候!”
纪晓岚背着手走出门来,小书童跟在纪晓岚身后,捧着笔砚一旁侍立……
纪晓岚也不看那半联,取过笔来,蘸足了墨,一挥而就,写毕即进了屋,小书僮也随之进了屋……
江南众举子目中无人地走了过来,站在联前一看,只见新添的半联墨迹淋漓:
我北方一车一马一圣人
江南十六洲众举子一时如同被人点了哑穴,嚣张的气焰立刻从一张张脸上逃之夭夭。
索府客厅。索伦坐在太师椅上,眯着眼睛,抽着水烟袋,正在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他远房外甥——古北口总兵熊泰说话,不耐烦的神情一目了然。
熊泰也看出了索伦的不耐烦,但仍是不依不饶地唠叨着:“大舅,我今年都四十多了,您还总让我当这个古北口总兵啊?哼,说是总兵,其实还不就是个把总,七品芝麻小屁官——那点儿饷银还不够泡回妞儿的……”
索伦哼了一声:“瞧你那点儿德性!”
熊泰赶忙转了口风,讨好地陪着笑脸:“大舅,您老人家那可是咱大清朝的台柱子——像您老这么大的官儿可大清朝也没几个呀!您不能总看着您的亲外甥老这么没出息吧?您可是我亲大舅吔!您不管我谁管我呀?啊?大舅?”
熊泰虎背熊腰,长着一脸的络腮胡子,看上去十分威猛。
索伦噗地喷了一口烟,大眼皮子突然一睁,两眼灼灼瞪着熊泰奚落道:“你本来是个劁猪的,让你写个字还不如让你宰头猪!当个把总就已经是强打鸭子上架了,七品你还不知足?还敢跟老子说你的饷银不够泡回妞儿?!你他娘的!你小子天生的稀泥扶不上墙——你还怨你大舅哇?你说,我还怎么帮你?有本事你去给我考个状元,咳,你就是考个举子出来——老子至少也给你弄个知府当当!”
熊泰嬉皮笑脸自我解嘲地嘿嘿干笑两声:“大舅,你竟哪壶不开提哪壶。是,我念书是差点儿事……”
索伦冷笑一声:“是差点儿事嘛?”
熊泰尴尬地又嘿嘿干笑两声狡辩道:“那我二兄弟天爵那书不也念得不怎么样吗?”
“你!”
“得了吧大舅,那咬文嚼字酸文假醋的那一壶儿咱也甭提它了。可这猪往前拱,鸡往后刨——这小鸡不尿尿,它各有各的道儿不是?”
“你小子还能有什么好道儿!”
“我是没好好念书,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所以也不指望当大舅您这么大的官儿了……”
索伦又是一声冷笑。
熊泰也不在意,继续说他的:“大舅,您爱笑不笑,我也不会不好意思——我知道您这是恨铁不成钢。不过……大舅,咱捞不着大官儿捞银子也成啊!”
索伦仍是眯着眼睛吸水烟袋。
熊泰一看索伦没吭声,也就厚着脸皮往下说:“您外甥我这些日子,天天睡不着觉,我就想啊,琢磨啊,怎么能捞着银子,捞多多的银子,打着滚儿花也花不完的银子,一辈子、几辈子、孙子、孙子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都花不完的银子……”
索伦冷哼一声,眼皮都不抬。
熊泰脸皮奇厚,只管说他的故事:“有一天,你外甥我在古北口闲着没事,带着几个兵,拿着弓箭,上山打猎,寻思打它几只兔子,射它几只山鸡回来炖了下酒……上到山上,登上长城,我一看哪,这长城破的可真他娘的够厉害的,再往远处看,好多地方都塌得不成样子啦……”
索伦又哼了一声。
见索伦没让他住口,熊泰便继续说他的故事:“当时我还没在意,等晚上躺在床上,我怎么也睡不着觉,那长城就在我眼前晃啊晃啊……突然,我眼前一亮,眼前那长城都变成了明晃晃、白花花的银子!我突然想起,这长城,可以让咱爷儿俩发天大的财呀……”
索伦突然哈哈大笑,浓密的眉毛跳了跳,眼皮霍地张开,目光如炬。
“贤外甥,你想银子想疯了吧?难道你学会了什么点金术?或者,把长城那些碎砖烂石当钻石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