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潭畔。
黄土高坡背对金小喜,等着她的回答。
金小喜心内似有所动,望着黄土高坡微微战栗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下意识地在水中摆着一件衣服……
“小喜姑娘,俺第一次在苹果园见到你,就说要娶你……那、那天大哥跟俺说这叫做什么一见钟情……还有什么……噢,一见倾心!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俺觉得俺对你已经不是一见倾心的感觉,而、而是要倾心一生的感觉。俺喜欢你……你善良、稳重、内秀,说话、办事有分寸,从不伤害别人……俺、俺就是喜欢你!”
金小喜下意识地在水中摆着衣服,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黄土高坡仍是背对心上人,柔情似水,深情款款:“和你在一起,心里踏实,放心……怎么说呢?好像是鱼儿游进河里的感觉,羊群趴在山坡上的感觉,鸟儿睡在巢里的感觉……小喜姑娘,你说男子汉大丈夫该当建功立业——俺听你的,不是也当上了武状元,也在皇上身边做了九门提督吗?俺听你的,不再任性放纵,不再去想浪迹天涯了……俺虽然不能像你所期望的那样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俺会努力去做,给皇上好好当差,当好这个九门提督,养活你,养活咱们将来那一大堆孩子……俺一把剑虽不敢说雄霸武林一小天下!但养活你和咱们的孩子,让咱们家过上好日子绝不成问题!俺要让你开开心心的活着,俺永远不会欺负你,永远不会再去爱别人,俺心里只装着你一个人——是的,只装着你一个人,你一个人就把俺的心装满了,再也没有空地儿了。冬天时,阳雀子一叫,俺就起床,把炉子生着,让屋子暖暖的,你再起;夏天时,俺还会去河边给你摸鱼儿、捉大虾,你们南方人不就是爱吃鱼虾吗?对了,你们南方人还爱吃稻米;可俺陕北人却爱吃馍;可这算什么?咱们就天天吃米饭、炖小鱼儿好了,一顿儿馍也不吃,也不吃羊肉泡馍……哦,小喜,你没吃过羊肉泡馍吧?好吃着哩。多时俺带你回一趟陕北高原,一定请你吃一次——只吃一次,好不好?只是让你尝一尝俺们家乡的风味,你不爱吃就再也不吃这个了……俺以后就跟你吃稻米,随你吃鱼虾,改改俺这爱吃面爱吃羊肉泡馍的毛病……”
金小喜望着黄土高坡青春的背影,惊讶于这个陕北汉子竟然如此柔情万种,喃喃地说:“那……那也不算毛病。”
黄土高坡像没听见一样,继续他的爱情演说:“对,俺就随你吃鱼虾……吃呀吃,吃呀吃……然后,俺和你两个人,就变成了两只捞鱼鹳,一只公的,一只母的……”
金小喜羞红了脸儿:“勿来事格瞎讲啵……”
黄土高坡已经沉浸在一种温馨的幸福里,继续讲着他的童话:“那只公的是俺,那只母的是你,俺们一齐飞出去打鱼捞虾、摸蛤蜊、捉螃蟹……如果捞得少,俺就让着你吃,把你养得又白又胖,你要是嫌累,你就不用出去,俺一个人飞出去捞给你吃……然后,俺们孵一窝百八十只蛋,你在家里孵蛋,俺飞出去给你打食,让你吃得饱饱的,好好孵咱们的孩子……然后,有一天,一只只的蛋蛋裂缝儿了,一张张小嘴儿啄破蛋壳儿,俺们的孩子一只一只地从蛋壳壳里蹒跚着走出来,叽叽喳喳,像唱歌一样……俺们的家,嗡嗡嗡地好像一座快乐的蜂巢……然后,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了,俺们教他们捉小鱼,捞小虾,教他们飞呀飞……后来,俺们渐渐老了……终于有一天,飞不动了……俺们就飞到很远很远的人类永远找不到的大海里的一个美丽小岛上……俺把你抱在怀里,在月光下,在星星的注视下……在大海的摇篮里,在大海的催眠曲里……俺们一起悄悄地死去,变成大海的泡沫,升上天空……”
“别说了!二哥!”
黄土高坡吃了一惊:“你怎么啦?小喜?”
“二哥,你说得侬心好痛……”
“心痛?要不要紧?咱们赶快去城里看郎中?”
金小喜慢慢摇着头:“不要,不要看郎中,是你说得侬心好痛……”
“俺?!俺说得你心好痛?为什么?”
金小喜眼里流着泪:“二哥,你说得好好听,侬心里好感动好感动……是感动让侬心痛啊……”
黄土高坡心中一颤:“小喜,那你……愿意给俺当媳妇啦?”
金小喜哭得更伤心、更难过了……
“小喜,你莫哭。你怎么啦?哎哟,你这一哭,俺这眼里也好像有一阵六月的小雨要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噢……”
金小喜哽咽着说:“二哥,你说得我心里好感动好感动……我从来没听你说过这么多的话,没想到你这总想浪迹天涯叱咤江湖的无敌大侠,竟然是这般侠骨柔肠……你这陕北娃儿,黄土坡坡上长大的孩子,感情竟也像六月的雨云这么浓、这么细腻,这么美丽……”
黄土高坡惊喜地说:“小喜妹子,你是夸俺哩!你第一次夸俺,俺这心真的要从心窝窝儿里扑愣愣地飞出来哟……”
金小喜望着黄土高坡坚毅的背影,一串晶莹的泪珠儿卟噜噜从脸上滚下来……
承德府。大堂。
先生模样的人抢着说:“大老爷,我先说!”
樵夫将肩上的柴担放到地上,嘟哝着说:“你先说就你先说。”
金大老爷例行公事地问道:“你是什么人?何方人氏?做什么的?一一道来!”
先生模样的人开口说道:“回大老爷,小人祖居在这承德街上,三代教书——称得上是书香之家。我家的私塾,在这承德街上,那可说是赫赫有名——可以这么说,他山东有个孔夫子,咱承德就有个钱夫子;孔夫子是孔圣人,我爷爷就是钱圣人。再者说了,百家姓上,他姓孔的排在老几?可我们姓钱的——那可是响当当的排在第二!他老赵家排第一是为什么?那是因为他家是皇上,是因为人家太祖皇上赵匡胤打出来个赵氏天下!可我老钱家却没什么人当皇上,却紧随他老赵家排在第二,可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请问大老爷,您说这是为什么呢?”
金大老爷嘲讽道:“为什么呢?这个本大老爷还真说不清楚!不过老爷我强烈建议你钱夫子钱圣人,快快将你这光辉的家族史和那些耀祖光宗的大事儿写一本‘钱氏列传’,刊印发行,广为流传,让我大清百姓从此不供孔圣人都供你这钱圣人你看好不好?”
钱夫子频频点头:“好好!好主意!大人果然是明镜高悬、高瞻远瞩、高屋建瓴!高!高!实在是高!”
金大老爷微微一笑:“这高么倒未见如何之高。钱夫子,快进入主题吧——您冤自何来?”
钱夫子举起手中的眼镜框:“大老爷,您看这是什么?”
“似乎曾经是眼镜来着?”
“着哇!要不怎么说您老人家明镜高悬、明察秋毫、洞若观火、独具慧眼……”
“打住!老爷我要晕了。钱夫子,您就快说您那个‘但是’吧!”
“但是……?”钱夫子一愣,随即恍然,“大老爷,您既然看出我手中这劳什子曾经是眼镜,那您就是说它现在不是眼镜,那您再说说这又是为什么呢?”
“那不是没镜片了嘛。”
“那为什么没有镜片了呢?”
“哎我说钱夫子——请问是本老爷我审你呀?还是你钱夫子审本老爷我呀?”
“大老爷明鉴,您高高在上,是我热河子民的父母官——当然是您老人家审我呀……”
“你再叫我一声老人家——我老人家就打你一大板!”
钱夫子吓得一哆嗦:“是!大老爷。那我就简而言之,言而简之……是他!将我这祖传的宝贝打碎!求大老爷做主——他、他得赔我!”
金大老爷一指樵夫:“喂!你叫什么名字?何方人氏?你为什么打碎钱夫子的眼镜儿?快快从实招来!”
那樵夫一害怕,急忙又梆梆磕了两个头:“回大老爷,草民名叫乔山,家住大老虎沟,以砍柴卖柴为生。今儿个正担柴沿街叫卖,是这位先生眼罩儿不济,自己撞在我扁担上,将眼镜儿撞掉地上,摔碎了镜片……”
“钱夫子,这怎么讲?”
“他、他胡说!我这眼睛,两只眸子贼亮贼亮的,夜里都放光,就跟那金钱豹似的——我怎么会眼罩儿不济?你才眼罩儿不济哪!弄这破扁担往我眼镜儿上撞!”
樵夫嘟嘟囔囔地说:“明明是你自己撞我后边扁担上,还赖我撞了你的眼镜——读书人都知书达理,你咋这么不讲理!”
金大老爷喝道:“呔!樵夫不得多言!讲不讲理,得由大老爷我明断,怎能由你一介樵夫乱讲!”
钱夫子不屑道:“就是!乡野村夫,懂得什么!”
金大老爷问道:“那樵夫,本老爷问你——钱夫子是撞在你扁担后边吗?”
樵夫:“是!”
金大老爷故作沉吟道:“钱夫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吧?人家在前边,你在后边,怎么能说是人家撞你呢?还是你的视力有问题吧?”
钱夫子急道:“我视力好着哪!我做过检查,我左眼视力1.9,右眼2.9,加一起正好4.8!大老爷你说我视力有没有问题?”
金大老爷问道:“钱夫子,你说你左眼1.9,右眼2.9,加起来4.8——对也不对?”
“回大老爷,这一点儿错也没有哇。”
“那好。”金大老爷举起3根朱签晃了晃,“钱夫子,我手中现在是几根签子?”
钱夫子吊了吊眼线儿:“回大老爷,您逗我哪——您手里哪儿有什么签子?不过,依我看来,您那三根手指头倒好像不短。”
围观百姓哧哧地笑起来……
金大老爷又从案子下边拿起一只小板凳举起:“钱夫子,我手中现在拿的是什么?”
钱夫子又瞄了半天:“大老爷,这您还想考住我?我这眼睛,就跟那老鹰比也一点儿不差——您手里抓的是一只兔子,那四条腿儿还直蹬嚓哪……”
围观百姓轰地笑了起来……
钱夫子忐忑不安地问道:“怎么?难道不是兔子?那就是只老母鸡?大老爷,您这大堂上还养鸡啊?”
围观百姓笑得前仰后合,有的笑出了眼泪,有的直喊肚子疼……
樵夫却苦着脸,默不作声。
碧水潭畔。
黄土高坡听见身后有轻轻哽咽之声,急忙转过身来,见金小喜正在那儿暗自垂泪,顿时傻了眼:“小喜姑娘,你怎么啦?别哭,你别哭了好不好?是俺说得话惹你不高兴了吗?俺……俺……”
金小喜轻轻摇着头……
“俺、俺没读过书,从小跟着师父学剑……俺、俺不会讲话,做事儿鲁莽……小喜姑娘,你、你别生俺的气好不好?你、你说句话好不好?”
金小喜越发珠泪纷纷……
黄土高坡更加手足无措:“对不起,小喜,都是俺不好,都是俺的错……”
金小喜使劲儿摇着头:“不是你的错……你没错……对不起……二哥,对不起……”
黄土高坡不解地望着金小喜:“小喜,你是被俺气懵了吧?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对不起,二哥,对不起……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也知道你对我好……为了我,你什么都舍得,我让你做什么,你都会毫不犹豫就去做……”
“小喜,你让俺下海去给你掰一个龙角来做发簪儿,我也会立刻就去!小喜,你信不信?”
金小喜眼泪汪汪地看着黄土高坡,连连点着头:“信!我信!二哥,谁我都可以不信,但二哥你的话我多时也不会有半分怀疑!在我的心目中,你就是天下第二大英雄!”
黄土高坡一愣:“天下第二大英雄?”
“对,你是天下第二大英雄!第一大英雄,是那位义薄云天、武功盖世、侠骨柔肠、虽万千人吾往矣、后来牺牲自家生命换来汉契两家停战休兵和平相处多年的大英雄……”
“他是谁?”
“他就是那个契丹人萧峰——我心目中一等一的好汉!”
“噢,你说得是那位丐帮帮主啊?他果然称得起天下第一大英雄!但你封你二哥为天下第二大英雄,这可有些高抬你二哥、也愧杀你二哥了……”
“不!二哥,你当得起这个天下第二大英雄!虽然你还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丰功伟业,也尚无轰动武林的豪侠壮举……但你诚实、善良、侠肝义胆、敢作敢为、武功盖世、又不骄傲……这都是你日后成为一代大侠所不可或缺的……你还这么年轻,说不定日后便能做一番名垂青史的大事儿,成一代顶天立地的盖世大侠……”
黄土高坡又惊又喜:“小喜,谢谢你这么看得起二哥,俺还以为这天下第二的大英雄你要给大哥呢……”
金小喜摇了摇头:“大哥他……他是做不成天下第二大英雄的。”
黄土高坡不解地问:“大哥他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武功高强……他、他怎么不能成为天下第二大英雄?”
“他呀……聪明得有时过了头儿,那便是心计,或者说城府——诚府太深,这人就不能一眼看清;他风流倜傥不假,可你没发现吗?他风流倜傥的一过头,那就有些傲,可大哥他,又何止傲?简直是有些霸气,而且那又何止是霸气,简直是目中无人、目空一切——好像他真是皇上似的!他为什么爱冒充皇帝?可见此人胸中有丘壑,有野心;咱们四人虽已结拜为兄弟,可他为什么到现在也没领咱们去他家坐一坐,认认门儿?他神出鬼没,好高骛远,总想当皇帝;他、他哪儿有二哥你这么透明清澈,坦荡磊落,像大山一样沉实、可靠,让人放心……”
黄土高坡受宠若惊:“小喜,俺、俺没你说得那么好……大哥他、他也不像你说得那样……那样……大哥他……”
金小喜突然哽咽出声:“可大哥他……他为什么不像二哥你这样爱我呢?为什么?为什么呀?二哥哥,你告诉我呀……”
黄土高坡一怔,突然脸色煞白,瞬间冰火两重天,激动与喜悦转瞬变成无际的孤独与落寞……
金小喜哽咽着,双肩一耸一耸的,像一只受伤的小鸟……
黄土高坡拄剑而立,犹如一尊伤心的战神……
承德府。大堂。
金大老爷笑道:“钱夫子,钱大圣人,您果然目光如炬,长着一对鹰眼,不过老爷我有些替你担心呢……”
钱夫子问道:“大老爷您担心什么?”
“大老爷我担心您这只雄鹰从天上俯冲下来时,会把河马当成老鼠呢……”
“怎么可能?至少也得看成一只兔子吧?”
“得。钱夫子今儿您算是跟这兔子较上劲儿了。既然夫子你这么喜欢兔子……我看这么着吧,乔山,你上山砍柴时,顺便打一只兔子,送到钱夫子府上,做为赔偿——二位看怎么样啊?”
樵夫惊喜万分:“大老爷,草民乐意。”
钱夫子白了樵夫一眼:“哼!美得你!你乐意呀?我不乐意!”
金大老爷问道:“你为什么不乐意?”
“大老爷,我这眼镜儿,可有来历!岂是一只兔子就能打发了的!”
“你这眼镜儿有何来历?说与本府听听。”
“我这眼镜儿,可不是一般的眼镜儿——有分教:
眼镜源自大荒山,
女娲练石补苍天,
剩下一块大石头,
成了宝玉小劣顽,
还有一块小石头,
老君拾去上青天,
兜率宫里八卦炉,
九九八十一天炼,
出炉两股圣神水,
凝成晶莹两镜片,
龙王老爷定海针,
铸就神物眼镜框,
三皇五帝开天地,
唐宗宋祖代代传,
张果老,倒骑驴,
奉旨送到老钱家,
老钱家,传到我,
一传一百零八代,
老爷您说——
他该赔我多少钱呀多少钱?!”
钱夫子唱完,堂上一片寂静。
樵夫吓得直哭:“大老爷,刚才我就跟他说,等卖了这担柴,将卖柴钱一文不剩全给这位先生,可他根本不干。老爷让赔他一只兔子,草民谢大老爷!草民甘愿再白送他十担柴,可草民知道他肯定还是不同意……天哪!我咋这么倒霉,碰上了这么一位神叨先生呀……”
金大老爷用商量的口气说道:“钱夫子,既然你这眼镜这么有来历,那就按樵夫说的,将他卖柴的钱都赔你,再白送你十担柴,鉴于你特别喜欢兔子,让他再多送你十只兔子外加五只松鸡如何?”
钱夫子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不行不行!大老爷您真拿我当老鹞子哪?不是兔子就是松鸡的。大老爷,这么跟您说吧,我是读书人,是通情达理的。他就是一万只兔子、二万只松鸡……”
樵夫惊呼:“啊?!”
金大老爷问道:“行了吗?”
钱夫子摇了摇头:“也不行!”
“这都不行?那本府倒要听听了——钱夫子,你要怎样索赔才满意?”
“满意?要想让我满意可就太难为他喽……”
金大老爷执拗地追问:“那本府更要听听——您这眼镜到底值多少钱?”
钱夫子冷笑一声:“我这眼镜,大家也听我介绍过了——它值多少钱?谁能给出个价儿?哼!它是无价宝!甭说他一个小小的樵夫,就是大老爷您——外搭上这承德府,再加上乾隆爷和他的北京城——也还赔不起我这一条眼镜腿儿……”
樵夫吓得又哇的一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