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府。大堂。
金小欢一拍惊堂木,指着默默不语、负隅顽抗的簸箕,语出惊人:“给我重打八大板!”
衙役们瞪着眼睛,像望着一个精神病患者一样望着堂上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新科状元、皇上御封的新任知府金大老爷,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围观的百姓可都忍不住了,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
“这往后那句老话儿得改改喽——”
“什么老话儿?”
“新官上任三把火儿呀。”
“改成什么呢?”
“新官上任八大板!”
“哈哈哈哈……”
人们又轰地笑了起来……笑声中透出失望、不信任、讥讽与嘲笑……
和珅不满地哼了一声:“这……这……这哪有这么胡闹的?堂堂新科状元,皇上钦点的知府大人,这不是给咱大清抹黑、给皇上丢脸嘛……嘁!连官儿都不会当——蠢货!”
刘墉会心一笑,望着金小欢的目光中颇为欣赏:“我看皇上是慧眼识珠。此人堪当此任,甚至可以说还大有潜力。这么说吧,和大人您这轴承脑瓜总该说是非常聪明、十分好用了吧?然此君胜你十倍!”
和珅几乎要跳起来:“什么?!十倍?!死罗锅子你也太夸张了吧?”
刘墉呵呵一笑:“不过,有一种本领——你又超他十倍、百倍、千倍、万倍……”
和珅听了甚是得意,脸色也由青转红:“你快说!我什么本领这么厉害?”
刘墉狡黠地一笑:“马术。”
和珅一脸的困惑:“马术?骑马之术?我马骑得很好吗?嘿嘿。本人也是很有些自知之明的——论骑马我虽甩你罗锅子八条街,但在皇上面前却永远是个小学生……刘大人过奖了,过奖了。”
“不过奖——把骑马之术头一个字换掉。”
“换成什么?”
“拍。”
“拍……拍马之术?拍马——好你个死罗锅子,你又绕着圈子骂我——我今儿跟你没完!”
乾隆望着新任知府,轻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终究年纪太轻,玩性太重哟!”
刘墉笑道:“皇上不必过虑,知府大人确是在断案。”
“打簸箕板子还不是胡闹?”
“不是胡闹。马上便知。”
一条逶迤曲折的小路通向青苹果客栈……
青苹果客栈静悄悄地掩没在苹果园中……
除了鸟儿的鸣叫,除了蜜蜂的合唱……
一切都静悄悄的……
青山一片浓绿,远山渐渐变淡,变成一抹淡淡的朦胧山影……
阳光很浓,金橙子汁一样倾泻下来……
刚下过雨,金氏姐妹曾经洗浴过的碧水潭上方,那一道瀑布变大了,飞珠溅玉,飞流直下,轰鸣声如远方隐隐的雷声……
几朵白白的云浮游在山顶上,好像几头巨大的白鲸……
磬锤峰一柱擎天,生机勃勃……
蛤蟆石做势欲扑,栩栩如生……
满园的青苹果已经由刚来时的嫩绿变成淡淡的绿,泛白的绿,青苹果长大了……
黄土高坡骑马沿着静悄悄的小路走进青苹果客栈的大门。
夏老板正在菜园里浇水。
杏儿正在菜园里摘下红透了的西红柿装进篮子里。
大狼狗大灰趴在菜园边,懒洋洋地瞧着主人们。
“大兄弟,今儿咋回来得这早啊?”
“刚才有点儿肚子疼,皇上让我回来休息。”
“哎呀,那得找郎中看看呀!”
黄土高坡朝窗子里看了一眼:“不用了,这会儿已经不疼了。杏儿姐,她们都上哪儿啦?”
“你是问小喜姑娘吧?”
黄土高坡嘿嘿一笑。
“小喜姑娘到碧水潭洗衣服去了……”
“噢。那我得去看看,一个人出去洗衣服,别碰见老虎……”
“嗯哪。她一大早就出去了,时候也不短了。我们这儿有老虎,还有山贼,别出事儿才好。兄弟,你快去看看吧,陪她在那儿多坐会儿……小喜那姑娘,又俊俏,又稳重,心眼儿也好,还会猜迷语……兄弟,你可要加油哟!这样的姑娘,打着灯笼都不好找哟……”
“杏儿姐,你也这么看呀?”
“那当然。兄弟,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个厚道人,武功好,心眼儿也好……你们俩呀,是天生的一对!”
“谢谢你——杏儿姐!”黄土高坡高兴地哈哈大笑:“英雄所见略同!俺这就去找她!”
说完,勒马直奔碧水潭驰去……
承德府。大堂。
金大老爷一见衙役们没动,啪地又是一拍惊堂木:“喂!你们耳朵都灌了猪油了吗?!”
“没灌猪油!老爷!”
“那怎么没听见老爷我的话?”金大老爷纤纤玉手一指那簸箕,“给我将这簸箕重重打上八大板!”
众衙役这次不敢怠慢:“是!老爷!”
米老板泪流满面:“老爷,这簸箕是冤枉的呀!那上边有我的妞子呀……”
金大老爷喝道:“打!”
“是!”
两个衙役上前,一起一落,噼噼啪啪地打了起来……
小锥子扭头看了看铃铃公主,撇了撇嘴:“小姐,你这心上人脑子怕是遭驴踢了吧?打簸箕板子——这古今中外都没听说过!”
小顶针跟着起哄架秧子:“遭驴踢了咋地?你看知府大人长得多俊儿呀——至少还算得一只绣花枕头。”
铃铃公主嗔怒道:“再说我拧你俩的嘴!什么绣花枕头?至少他也是一只金枕头、银枕头、钻石枕头……”
二宫女齐道:“总之是一枕头!”
铃铃公主扬着头,高傲之极:“哼!枕头怎么啦?他就是一只空心枕头——”
小锥子笑问:“怎么样呀?”
铃铃公主得意洋洋:“我也要枕着他——咋滴?!”
小锥子撇着嘴:“哎呀小姐,您可是公……大小姐耶!你能不能含畜着点儿?”
“是含蓄~~”
小顶针白着眼:“就是。您可是皇……大家闺秀哎!太赤果果了吧?”
“是赤裸裸~~”
小顶针开始谆谆教诲:“反正……小姐,你就是心里这样想,也不能这样说耶。女孩儿家嘛,应该是这样——你明明爱他、十分爱他、爱死了他……你却要说恨他、讨厌死了他、一见到他就要呕吐;再比如说你明明是想枕着他、拿他当个终生可以高枕无忧的宝贝枕头,枕着他就欲死欲仙、***迭起……你也得说他是一只破枕头、烂枕头……一腔败絮,楦满鸡毛蒜皮烂窝瓜瓤子……哪儿能像你这样直抒胸臆、毫不掩饰、两眼直勾勾、一盆火似的!你应双眸如冰、粉面含霜,让他望而生畏,心里头一百五十五只吊桶打水,七十七只在上,七十八只在下……你别忘了,你比大家闺秀还大家闺秀哎!你可不是秦淮楼里卖春的姐儿……”
“你两个小蹄子别以为我舍不得杀你们就跐鼻子上脸噢!糟践糟践本公……本大家闺秀倒也罢了,糟践我那状元郎我可跟你俩没完!什么鸡毛蒜皮?什么烂窝瓜?我告诉你们,他是凤凰毛!孔雀毛……是麒麟角!是犀牛角!大象牙……是小金瓜!小糖瓜!小蜜瓜……是我的小命根儿我的宝儿……”
小顶针道:“哎哟喂——小姐,你真让人受不了哎!”
小锥子道:“哎哟喂——我都要吐啦!”
小顶针道:“哎,快看呀,小姐!你的小蜜瓜儿从大堂上走下来了,快看你的金大老爷怎么审簸箕吧!”
碧水潭畔。
金小喜坐在潭边大石上洗衣服……
蓝天白云,群山泼黛,碧波美人,如诗如画……
黄土高坡远远就看见了金小喜的背影,不由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边往前走一边嘴里嘟哝着:“不要怕,不要怕……黄土高坡,你咋这么没用!她不是老虎,她只是一只俺们陕北高原草坡儿上的一只小羊儿……哦,不对,她怎么能是小羊儿呢?她是个美人儿!不不不,她不是美人儿,她是个丑八怪!她长得真丑!只有俺黄土高坡才将就着看上她——俺要不娶她做婆姨,她一辈子也甭想嫁出去——就像一袋子烂红薯得烂在家里……”
“喂!你一个人在那儿嘟囔什么哪?”
黄土高坡一惊,抬起头来,看见金小喜正好奇地望着他——那眼神儿好似瞧着一头笨牛。
黄土高坡尴尬地一笑,赶忙掩饰道:“俺没嘟囔什么呀……你听见俺嘟囔什么了吗?”
“你那陕北腔俺也听得八九不离十了。俺听你好像嘟囔什么老虎、美人儿、丑八怪……还要娶婆姨什么的……喂,二哥,婆姨是介末回事儿?勿来事格,一定是交关勿开心哉?”
黄土高坡脸一红,顾左右而言它:“来到这儿也有时日了。我这陕北话都改了不少,你这吴侬软语可是改得不多。”
金小喜笑道:“勿要瞎吹个牛,一口一个俺哩嘛不改,还说改了不少?我又为什么要改?这里的话好听啵?又不要在这儿过一辈子,勿改介好哉……”
黄土高坡鼓起勇气,一脸庄重地问道:“小喜妹子,要是有人想和你在这儿过一辈子呢?”
金小喜突然意识到什么,粉面含羞,更增妩媚:“啥子人想和我在这儿过一辈子啵?他好傻呒傻……”
黄土高坡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那个傻呒傻……就是在下!”
金小喜一惊,望着黄土高坡:“你?!你是当真?”
瀑布飞流直下,轰轰作响……
承德府。
大堂内突然安静下来。
只有米店老板伤心的抽泣和低低的哀鸣:“我的簸箕哟……我的妞子哟……”
所有的目光都注视着从知府宝座上走下来的金小欢。
衙役们站得笔杆条直,瞪大眼睛注视着不好惹的金大老爷。
金大老爷踱到被重打了八大板的已经支离破碎的簸箕前,绕了两圈,双手合十,即兴发表“簸箕悼词”:
“呜呼!你这簸箕,发肤柳絮,生于河边或路旁;可怜你出生不久,便被镰刀割断,愁肠百结,缠缠绵绵,被人编织成物,名曰‘簸箕’。只因老爷问你,到底姓米还是姓面,你偏缄口不言,打死也不说,跟本老爷我玩这个钢铁意志宁死不屈,无奈老爷我只好赏你八大板,打得你皮开肉绽,骨折筋断,可怜见的你是不能撮米,也不能盛面了。呜呼哀哉!可笑世人,便只为你这柳条编成之糙物,你争我夺,谁都不肯退一步海阔天空,和气生财。呜呼哀哉!簸箕呀簸箕,不是老爷我非要将你打,实在是不打你不知你姓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发乎此文,名为悼你,实则悼人。名为悼你无辜挨打,实乃悼人之可悲可怜可笑可叹!阿弥陀佛——”
金大老爷念罢簸箕悼文,慢慢弯下腰去,轻轻拍打几下簸箕,伸出玉手,从打烂的簸箕缝中轻轻拈起一撮东西放在掌心细细观看,一丝喜悦之情溢于眉稍:“果然不出我之所料!”
金大老爷又轻轻拍了几下被打散了架的簸箕,意似抚慰:“你这家伙,不打你是不招的哟!”
围观百姓嘻嘻哈哈,看得十分开心开胃……
碧水潭畔。
黄土高坡看着金小喜,直抒胸臆:“俺当真!金姑娘,俺是陕北人——俺说的话就和俺陕北高原上的黄土疙瘩一样实在!俺想娶你做婆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那天在青苹果客栈的果园中,俺第一次见到你,就好像已经和你过了好几辈子了……是那么熟悉又那么温暖。你也知道,俺是逃婚出来的。俺本来以为结婚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天天在一起吃饭、睡觉、生孩子……就像有一根无形的绳子绑在一起,哦耶,多可怕耶……”
金小喜下意识地在水中漂洗着手中的衣服……
“可是那天,在青苹果客栈的果园里第一次见到你——那天正是俺到承德的第一天,俺躺在树杈儿上,第一眼见到你,俺就忽然很想结婚了!真奇怪,俺这逃婚出来的小子却又十分渴望结婚了!俺想天天和你在一起,住在一个窑洞里,一起吃饭、睡觉、生一群一群像羊群那么多的孩子……”
金小喜脸色绯红,手中的衣服不知不觉被水冲到小溪的急流中……
金小喜“啊呀”一声惊叫,望着被激流冲走的衣服,脸上的表情十分焦急……
黄土高坡一见,弯腰拾起一石片轻轻投入溪流中,那石片在水面上留下一连串的水泡泡停在冲走的衣服旁,黄土高坡轻轻一纵,脚已点在那石片之上,剑尖上挑,衣服已然捞起,然后一个回旋,人已像一只水鸟轻飘飘落回金小喜身边,将剑上的衣服还给金小喜,那石片打了一个旋儿沉没水中……这一套动作兔起鹘落,行云流水,眨眼间完成,脚上的鞋子连水花都没沾……只看得金小喜目瞪口呆,瞠目结舌……
金小喜挑起大拇指真心赞道:“好俊的功夫!似这般万马军中取上将之首,真如探囊取物尔!可惜只是取了小女子衣物,委屈你这大将之才了……”
“可在俺看来,这小女子之衣物,比一万颗上将首级更珍贵!”
“呸呸!你这么一说,这衣服我又想扔河里去了……”金小喜笑道,“二哥这些日子果然大有长进,话儿不但说得像这热河人了,还说得好听了……”
“心里的话,便如泉水,不是说出来的,是从心里流淌出来的……金姑娘,你还没回答我——你愿不愿意和我黄土高坡在这儿过一辈子?”
承德府。
金大老爷慢慢踱到老面跟前,摊开手掌,将手中之物举到老面眼前:“面店老板,你仔细看看——本老爷我手心里是什么东西?”
老面细细端详半天:“老爷……那好像是……米糠?”
“你再好好看看——是米糠吗?”
老面又仔细看了看:“回老爷,是米糠!”
“你没看错吧?”
“没错!”
金大老爷突然把脸一变:“好你个赖皮赖脸赖簸箕的老面!现在本老爷问你——你面店的簸箕缝儿里怎么会有米糠?!”
老面脸色一下变得煞白,豆大的汗珠子一颗一颗砸在地上……
此时老米也明白过来,喜极而泣:“八大板!打得好!打得好!妞子,老爷真神哪!老爷,您是包公转世呀——”
金大老爷转回去,端坐于椅上:“八大板打出真案情——簸箕表面虽然糊满面粉,但簸箕缝儿里打出来的却是米糠!故本案已然一目了然——”啪地一拍惊堂木!
众衙役心服口服,齐喝堂威:“威——武——!”
“现在本老爷宣判:此簸箕乃米店老板老米之物,本应物归原主,然此簸箕已被打坏,故责面店老板老面赔米店老板老米簸箕一只……”
老面磕头道:“赔!赔!小人愿赔!谢大老爷轻罚……谢谢谢谢!”
“还没罚完,继续听判:因老面之贪心,以至于八大板打坏老米之寄情于该簸箕柳条疤上之爱女妞子之肖像——故,面店老板老面该当赔偿米店老板老米之精神损失——选择题有二:一、面店老板老面赔偿米店老板老米纹银20两;二、面店老板老面之肥臀享受本府无偿赠送二十大板!”
老面心疼地嘬着牙花子:“回大老爷,草民愿选第一项,赔偿老米二十两银子!”说完嚎啕大哭,“天哪!我得卖多少袋子面才能赚回这二十两银子哟……”
金大老爷:“这个本老爷管不着。但你赔老米的银子,今日必须交割完毕!迟至明日,纹银二十两就变成四十两;二十大板则变成四十大板!”
老米磕头如捣蒜:“断案如神!明镜高悬!青天大老爷啊……”
金大老爷:“回去吧!”
两位老板磕头而出……
围观百姓的目光中充满崇敬,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乾隆面露满意之色。
铃铃公主满脸得意。
老米老面刚出门,一个先生模样的人一手拿着个打碎了镜片的镜框,一手扯着一个肩上担着一担柴的樵夫走了进来,俩人同声大喊“冤枉!”
金大老爷大喜:“哇噻!开市大吉!买卖不断!好!快说,冤从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