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东北郊。朝阳洞道观。
一支卫队簇拥着两乘小轿沿山路走上来,停在朝阳洞门口。
后边红色小轿里走出宫女婉儿,走到前边绿色小轿前,撩起轿帘。
虽有些憔悴但依然风姿绰约的微服太后从轿内缓缓而出。
婉儿转身命令卫队长:“你们退后百步歇息吧!”
“是!”
卫队长一挥手,带着三十余骑退入山坡上的松林中下马歇息。
太后伫立远望,轻轻叹了一口气……
近处花红柳绿,流水潺潺……
远方层峦迭障,淡如水墨……
天桥山似一道彩虹凌空飞架于悬崖绝壁之上……
不远的山坳里隐约可闻鸡鸣犬吠……
一缕炊烟袅袅升起,如梦似幻……
武烈河逶迤远去……
一个小道士走上前来问道:“请问施主可是太后?”
太后一惊:“你怎么知道?”
小道士立掌为敬:“善哉善哉!我师傅在洞中掐指一算,知太后驾到,特命小道出门迎接。”
太后傲道:“你师傅为什么不亲自出迎?”
“善哉善哉!我师傅说今日太后此来事关重大,非比寻常!他正在蒲团打坐,调集各路神灵开会商量太后的麻烦事儿如何化解——此时他正与地府阎君及麾下牛头马面使者谈话,有些意见不合,正在激烈争辩,故不能出洞迎接,望太后见谅。”
太后不满地哼了一声!
婉儿打圆场道:“噢,没关系。那就烦请小师傅带路去见神仙爷爷吧!”
小道士又一次立掌为礼:“善哉善哉!师傅吩咐,请太后先进洞参观……”
“参观什么?”
“十八层景致。”
“什么十八层景致?你这话太过玄虚——哀家不懂!”
“此时不便明说,太后一看便知——太后请!”
太后哼了一声,不再发问,有些疑惑地向朝阳洞里张望着……
婉儿劝道:“太后,咱们进去吧!既然神仙爷爷在里边等咱们,啥事也不会有的——进去吧!太后请!”
婉儿搀着太后便向里走。
小道士又单掌立于胸前:“善哉善哉!我师傅说,此事关系到太后后半生生死吉凶,须得太后一人闯关以显虔诚!”
“什么?!难道我连一个小宫女都不能带吗?!”
“严格意义上说,连太后身上的虱子、肚子里的蛔虫都不能同进——但这不太容易做到,所以我师傅高抬贵手,网开一面,允许这些小精灵随太后进去……但这位姐姐却不能进!善哉善哉!”
太后大怒:“你们这些牛鼻子!全是左道旁门!就会装神弄鬼!我不见了!”
小道士不喜不嗔,立掌胸前:“善哉善哉!我太上老君只度有缘人。施主既是无缘,那便请回。”
婉儿在一旁着了急:“太后息怒。太后息怒。太后,那老神仙真神!他说的话必有道理。太后,小不忍则乱大谋。大事当前,莫拘小节。太后,那老神仙既已这样吩咐了,必有他的道理。求太后就照老神仙说的一个人进去吧!婉儿就在这里等你。去吧!进去吧!太后,等你见到老神仙,千万别发火,让他帮你化解掉烦恼,指一条明路吧——太后!”
婉儿的眼睛里已饱含泪水,那泪水就在大眼睛里转啊转啊……
太后面如冰霜,想了一会儿:“好,那我就一个人进去!它就是龙潭虎穴,又能奈我何?!不过,婉儿你给我记住——”
“奴婢听着呢。”
“哀家万一出个三长两短,你立刻回去禀告皇上,让他即刻派兵,把这里所有妖道统统杀掉!一个不留!把这方圆百里,鸡犬不留!一把火把这妖洞烧掉——把这里边的妖魔鬼怪统统烧成灰烬!你记住了么?”
小道士立掌胸前,哀鸣不止:“善哉善哉……”
婉儿宽慰太后:“不会的!不会的!太后,我见过那老神仙……”
太后厉声斥道:“婉儿,你记住了没有?!”
婉儿含泪点头:“记……记住了!奴婢记住了!”
“好,那我进去了!哀家倒要看看他敢弄什么玄虚!”
“善哉善哉!没有玄虚,只是劝人向善,莫说假话,只做好事……”
太后已昂然进入朝阳洞大门。
洞内悬着一盏盏黑色灯笼,烛光扑朔迷离,塑像闪闪烁烁,冷风阵阵,鬼气森森……
太后壮起胆子向里走:“哼!我是太后——我怕什么!”
太后继续昂首阔步前进。
一阵冷风从洞内吹出,似要吹透骨髓。
太后一阵簌簌颤抖,烛光闪烁***形的洞顶上吊下一块残匾,上写三个大字:阎罗殿。
太后心中一凛,阎罗殿——这不是阎王老子的地界吗?我怎么到这里来了?难道我死了吗?不可能!我没死!婉儿和我的卫队就在洞外等着我。哀家一下令,他们就会进来救我出去……
太后下意识地一回头,不由心内一惊——刚才好像一盘大月亮似的洞口,此时已然不见!除了洞内忽明忽暗的黑灯笼发出的冷幽幽的光,再无一点亮色,更无白天黑夜之分……
太后心内一急,转身便向外走,口里大呼:“婉儿!婉儿——”
洞内传来太后焦虑恐惧的回声……
“哪儿去呀?”
太后眼前,突然冒出了阎君座下两位勾魂使者——马面捧着生死薄,牛头拿着勾魂牌。
太后“啊”的一声尖叫!
牛头马面呵呵冷笑。
马面道:“你叫也没用。你已来到冥王地府,没人能听到你尖叫……”
太后道:“我怎会来到冥王地府?我是活人!我没死!”
牛头有点儿结巴:“你你你……你死啦死啦死啦……”
太后道:“没有!刚才我还活着哪!那边有门——外边就是阳光、花儿、小草、鸟儿、小溪……山坳里还有个小村庄,门外还有我的婉儿和我的卫队,还有……一个小老道……”
马面嘲弄道:“还有你的太后宝座,还有你的皇儿,还有你的大清王朝、锦绣江山……对不对呀?太后?”
太后道:“对对!对对对……”
牛头道:“不不不……不对一千个不对一万个不对……”
太后道:“怎么不对?!”
马面道:“你的……死了死了的!死了死了的……有!”
牛头道:“你你你……你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太后着急地辩解:“不对!我有!我什么都有!就在门那边!”
牛头道:“啊啊啊……啊对!门那边是什么都有,可门这边啊就什么都……都没有了……这生……生……死之间不……不就是一道门嘛!”
马面道:“你现在已经死了!你知道不?”
太后道:“我没死!我刚才还活着哪!”
牛头道:“你你你……你看你看……你自己都承认你死……死了嘛!”
太后道:“我没承认!我没死!我刚才还在门那边!”
马面道:“首先,你自己刚说过,‘我刚才还活着哪!’——这就是说,你承认现在你已经死了!刚才是过去时,这会儿是现在时;其次,牛头先生不是已跟你说过了嘛——生死只是一道门。你刚才自己也说了吧?你说,我刚才还在门那边——那会儿你确实还活着;可此时你已在门这边——这会儿你就已经死了!你明白不?这道门,一边是生,一边是死!现在你已进了死门——你是死人无疑!”
太后道:“那还是不对!”
牛头道:“有有有……有啥……啥啥啥……不对?”
太后道:“他们骗我进来的!他们说里边有个神仙在等我,在里边等着给我算卦,我才被他们骗进来的——我不是死人!我是活人!”
牛头不屑道:“嘁!嘁嘁嘁……骗进来的?那有啥新鲜的?人咋进来的——也就是咋死的没有哇?投河的、上吊的、抹脖子的、这病那病、瘟疫战争……再说你们人这种东西,诡计多端,贪婪残忍,争名夺利,争权夺势,尔虞我诈,阳奉阴违……鬼域伎俩,无所不用其极,全是你们人类干的!还有那杀父拭兄,兄弟相残,姐妹下毒……哎我一说姐妹下毒你为什么哆嗦一下呢?你下过毒啊?”
牛头马面两个夜叉铜铃似的一对牛眼牛视眈眈,一对马眼马视眈眈。
太后吓得心惊肉跳:“没……我没……没下毒!我没有下毒!我没下过毒!你们快放我出去!我不是死人!我还活着哪!什么事儿我都记着哪,我的肉现在还是热的哪,死人不都是凉的嘛……”
牛头道:“你你你……你着什么急?一会儿你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你就什么事儿都不记得了,你也就凉透气儿了!哎你怎么还不承……承认你死了呢?”
太后尖声叫道:“我不承认!我没死——我为什么承认?我就不承认!”
马面道:“你不承认也不行!看看我手里这是什么?这就是生死薄!这上边写着哪——你!死啦!”
太后傲慢地问:“还写着什么?”
马面道:“还写着什么?你,刘银瓜,生于大清康熙五十八年九月二十七日,滦平县令刘雨耕之女,系双胞胎之妹妹,你母刘杨氏,你双胞胎姐姐刘金瓜乃大清皇后、太后,你外甥弘历乃当朝皇帝乾隆……刘银瓜,对不对?”
太后道:“对……不对!”
牛头瞪着牛眼问:“哪哪哪……哪儿不……不对?”
太后道:“我是刘金瓜,乾隆乃我皇儿——怎么成了我的外甥?”
马面呵呵冷笑:“你是刘金瓜还是刘银瓜、乾隆是你皇儿还是你皇外甥——这个一会儿便知。现在,我们哥儿俩奉阎王之命陪你先参观参观这十八层地狱!”
太后道:“我不参观!我要出去!”
马面道:“你出是肯定出不去了——死了还想出去?那咱们地府不乱了套了?你要想重返人间,就得乖乖守地府规矩,做个模范的鬼。每个刚死的鬼都得过这十八层地狱,然后到阎王老子那儿查看你一生善恶——善多了,你就可以重返人间,再世为人,重新托生;恶做多了,就得永坠阿鼻地狱,万世不复,永不得翻身!走吧,太后鬼!”
太后怒道:“那我是太后鬼也没轿子坐吗?”
牛头马面对望一眼,眼里露出几丝欣喜。
牛头道:“没没没……没轿子,太后鬼也不过是鬼而已,甭指望比别的鬼高一头,更甭想搞特权!走吧,太后鬼!”
“前边带路!”
“这这这……这个行。”
第一个洞中洞口悬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第一层拔舌地狱
拔舌地狱里火焰熊熊,地上跪着几个裸身男女,两个狰狞恶鬼,一个拿着蘸水的皮鞭,一个拿着烧红的铁钳,拿皮鞭的恶鬼负责掰开跪地男女的嘴,稍有反抗就是一皮鞭,拿铁钳的恶鬼嗞一声将铁钳伸进张开的嘴里,在暴起的白烟中一下子将舌头夹住拉出,越拉越长,直至一声惨叫,活生生将舌头从口中连根拔出,鲜血淋漓一口吞下,锵锵咀嚼有声……
“啊——”
太后吓得尖叫一声,嘴立刻被一只手捂住。
牛头道:“太太太……太后鬼别乱叫,要是让他们听见,立刻把你的舌头也拔掉了……”
马面道:“拔就拔了!拔了好!为什么拔舌地狱设为第一层?就是因为你们人类的舌头实在不是个好东西!你说你们都吃光了多少物种啦!阳间的活物就没有你们不吃的!你说你们的舌头有老虎的长吗?有鲸鱼的大吗?可你们这三寸舌吃绝了多少生灵啦?!哼!气死老子啦……”
牛头道:“可可可……可不,人类这破舌头,比蛇还毒!挑拨离间、诽谤害人、说谎骗人……该拔!应该跟阎王爷提个合理化建议,根本就不应该让人长舌头!喂,太后鬼,你的破舌头说过谎吗?骗过人吗?快招!”
太后道:“我……我没有!我没说过谎!我……我也没骗过人!啊!我不想看啦!我要去见老神仙!快带我去见老神仙……”
马面道:“那可不行!老神仙吩咐了,不参观完十八层地狱卦不准。”
太后道:“卦不准我也不看了!我都变成太后鬼了,我都死了,我还算什么卦?算卦对我还有什么用?”
牛头道:“咋咋咋……咋没用呢?你可以算算你再托生成猪哇?还是羊啊还是老鼠啊还是蛤蟆呀……”
马面道:“或是蛇呀蛆呀蛔虫呀……”
太后尖叫一声:“哎哟恶心死了!我不要托生这些!不要不要不要……”
马面道:“或许你还可以托生成你们人类喜欢的熊猫啊海豚啊考拉啊北极熊啊或者整天猫在热炕头上打呼噜的猫啊蜷在灶坑旁做梦的狗啊或是……”
太后大叫一声:“别说啦!你俩牛嘴马嘴里吐不出象牙!你们说的我都不想托生——”
牛头道:“要要要……要不蜥蜴或者变色龙也……也行!”
马面道:“或者我给你通融一下,托生成我们马族——你,太后鬼,托生成一匹漂亮的小母马怎么样?”
牛头道:“托托托……托生成一头美丽的小母牛也可以——我我我有权!”
太后道:“我不想托生成畜牲!我还要托生成人——还要托生成男人——我,我要当皇帝!”
马面道:“果然有野心!”
牛头道:“那那那……那你就是托生成皇帝——也得算算你是托生成中国皇帝啊?还是托生成日本天皇啊?或者俄罗斯的老沙皇啊……”
马面道:“还是英国女王啊,或者埃及女王啊……”
太后尖叫道:“我不当女王——我要当皇帝——你俩听见了没有?!”
牛头道:“那那那……那就凯撒大帝呗!”
马面道:“或者彼德大帝……”
太后大叫道:“你们甭想把我发配到外国去——我哪儿也不去——就就要托生在大清朝——当大清皇上!”
牛头道:“那那那……那你更得算一卦啦——算算你托生成大清朝第几代皇上?你那时国运如何?谁是你的忠臣?谁是你的奸臣……”
太后道:“这也能算出来?”
马面道:“当然,什么都能算出来——连你一生要喘多少口气,要吃多少顿饭,要喝多少杯水……立谁为皇后,生几个孩子,立谁为太子……什么都能算出来!”
牛头道:“连连连……连你这个未来皇上一辈子要放多少个屁都能算出来!”
太后大怒,戟指怒骂:“你放屁!”
牛头赶紧陪出满脸牛笑:“是是是……小的放屁!是小的放屁!太后鬼您息怒,您老人家息怒……”
马面道:“哎不对呀!牛头兄,她只是一个女鬼,你怎么能给她赔不是?你这岂不长了死鬼的志气,灭了阎王的威风么?”
牛头道:“马马马……马面兄你说得对,兄弟我没出息,昨儿判官请咱哥儿俩喝酒,临走时我又顺手摸了他老人家一瓶儿,晚上没事儿喝了,喝……喝美了点儿,所以这会儿还有三分酒没醒……喂,太后鬼!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嘛——你虽然是个太后鬼,也不许搞特权!这儿是地府,不是你大清朝!你、你再嘚瑟我老牛给你戴上鬼头枷!”
说着迎风一晃,手上就晃出个鬼头枷,做势欲往太后头上套。
太后吓坏了:“别给我戴鬼头枷!我不戴……我,是我不对……我,我不耍太后脾气了还不行?我,我老老实实地听你俩讲解还不行吗?”
马面道:“牛头兄,既然她已承认错误,就先甭给她戴了,她毕竟还是个太后鬼嘛!”
牛头道:“既既既……既是马面兄给你说情,那就先不给你戴了。不过,你可别再给我摆你那太后鬼的臭架子!我老牛头是最不讲情面的!我是警察打他舅——公事公办!六亲不认!何况,何况……你又不是我舅,连我小姨子都不是!”
太后道:“牛头大人铁面无私,执法如山……这要是在我大清朝,哀家一定给你个刑部大臣当当——好让你充分发挥你六亲不认的优良品质!”
牛头道:“真真真……真得吗?我老牛头能当刑部大臣?”
太后道:“能!要是在大清朝,你绝对是刑部大臣的好材料,比那个死罗锅子可要强上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只不过……”
牛头道:“只只只……只不过什么?”
太后道:“只不过你说话有点儿结巴,恐怕在法庭上那唇枪舌剑的激烈辩论中,你那大牛舌头不大好使,辩不过人家!”
牛头道:“谁谁谁……谁说的?我,我就是头一个字儿有点儿结巴,接着就如放机关枪一样,大珠小珠落玉盘了……”
马面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