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一步跨出洞口,突然心里一颤,眼前竟是一片丽日蓝天,阳光灿烂,满园的西瓜正在疯狂地生长,黑绿的斑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啊,那个破旧的瓜棚,那把插在地上的铁锹……还有,那个正蹲在地上掐瓜蔓儿的少女咋看着那么眼熟呢……太后吃惊地望着眼前这一切,心潮澎湃……渐渐恍惚起来……似曾相识……似曾相识似曾相识……似曾相识似曾相识似曾相识……
呀!这不是当年爷爷家的瓜园吗?……瓜园还在,瓜棚还在,瓜棚外爷爷那把大锄还在……还有那井,那辘辘,那只老黄狗……呀!满地的西瓜都快熟了耶!哎哟!那不是姐姐金瓜吗?咦?她怎么还那么年轻?她……她……这大夏天的,她怎么还穿着当年那件我和姐姐换来换去的小棉袄……哎哟,真的是金瓜吗?没错,死了也认得她……
太后正在那儿犹疑不定,感慨万端……姐姐金瓜已经看见了她……
“哎,银瓜——过来呀!”
银瓜像被施了魔法一样迈步向金瓜走去……
近了……更近了……是那童年的金沟屯吗?
童年倏地就站在你面前了!
银瓜禁不住呼吸急促,热泪刷地夺眶而出……
“金瓜!姐姐呀——”
近了……更近了……是那清清的滦河水吗?
银瓜向前迈出的每一步都重似千钧……
金瓜就那样看着银瓜向她走来……
银瓜痴痴地望着金瓜……
依然的清纯似水……
依然的灿若春花……
她没变!她为什么没变呢……
她为什么还那么年青……
而自己却韵华已去,人老珠黄……
我们不是双胞胎吗?
同样的爷爷——那个辛劳一生、在大地上耕耘了一生的爷爷啊!
同样的父亲——那个与母亲一样过早离世的县令父亲啊!
同样的金山岭长城……
同样的滦河……
同样的金沟屯啊……
……
银瓜的热泪哗哗地淌下来……
金瓜只是灿烂地笑着……
风情万种地笑着……
仪态万方地笑着……
……
银瓜终于走到金瓜的面前了。
她站在金瓜的面前……
四目相对,无数的岁月过去了……
“你还好吗?”
金瓜仍然那样问她,好像她们中间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好像还是当年瓜田里那两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银瓜不回答,一句话也不说。
金瓜微微一笑:“你怎么来啦?你不是来大姨妈了吗?你不是让我来替你看瓜吗?”
银瓜突然歇斯底里怒吼起来:“我不要你替我看瓜!我再也不要你替我看瓜!我永远不要你替我看瓜——”
金瓜平静地问:“为什么呢?银瓜?”
“因为今儿本来就该我来看瓜,就该我在这瓜园里等着雍正皇帝从瓜园边走过,就该是我给雍正皇帝摘瓜吃——而雍正皇帝一见钟情的也该是我而不是你!被雍正皇上立为皇后的也该是我而不是你!所以,这一切都错了错了全错了——而所有这一切都错在那天我让你替我去看瓜!”
金瓜慢悠悠地说:“也就是说,你承认那天是我替你去看瓜啦?你是为那天你让我替你去看瓜而后悔啦?你是为那天因为我替你去看瓜而被雍正皇上看上并且送了我一串草珠子手链作为定情物而后悔啦?你是为后来我按照皇上嘱咐的戴着那串草珠子手链去选秀而被皇上选为皇后而后悔啦?……是吗?银瓜妹妹?”
银瓜歇斯底里叫道:“是!我后悔!我肠子都悔青啦!假如一切可以重来,我就是真来大姨妈……我就是来一千次、一万次的大姨妈——我也不会让你替我去看瓜的!不会!!绝不会!!!”
金瓜简直故意气人似的依然用着她那可恨的慢悠悠的口气说:“不用一万次,有时候,一次错误就足成千古恨啦……不是吗?银瓜?如果不是因为你懒,如果不是因为你装病——装大姨妈来了让我去替你看瓜——这一切又怎会发生呢?当然,如果那天你真得去瓜园看瓜了——雍正皇帝也未必看上你,你也未必能当上皇后!”
银瓜气得浑身乱颤:“你!你胡说!咱们俩,长得一模一样,凭什么雍正能看上你,却看不上我?啊?你说!为什么?!”
金瓜微笑着,不慌不忙:“即便外表长得一模一样——但因为人的心不一样,所以仍然不一样,甚至判若云泥!这就好像在同一朵花儿里,蜜蜂采的是蜜,而蛇吸得是毒!”
“一派胡言!胡说八道!强词夺理!”
“银瓜,我并非强词夺理。我问你,比如那天你在那儿看瓜园,雍正皇帝又饥又渴来到瓜园想买瓜吃,你肯让他们白吃吗?你肯摘最好的西瓜慰劳那些将士吗?你舍得吗?你能不趁机高价卖给他——甚至痛快地狠狠宰他一刀吗?记得那天晚上我回到爷爷家,你不就是这么说的吗?你不是嘲笑我为什么不狠狠宰他一刀吗?”
银瓜想也不想就说:“我……谁知道他是皇上啊?既然不知道,凭什么让他们白吃?我又不是傻瓜!”
金瓜什么也不说,只是微笑着看着她。
银瓜一怔,明白过来:“我要是知道他是雍正皇帝——我当然舍得啊!把瓜园里的瓜都吃光我也舍得!”
“差别就在这里——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是雍正皇帝,而我却肯摘最好的西瓜招待他们——因为我觉得将士们在大太阳下满头大汗,衣衫湿透,为民为国,太辛苦了……所以我不收银子也愿意摘最好的瓜慰劳他们……”
银瓜一时无言以对。
瓜棚里。
透过席缝儿,乾隆与金小欢、吉祥、黄土高坡、主子妈、刘墉、师爷都在瓜棚里向外望着,听着……
师爷紧张地记录着外面姐儿俩的对话。
主子妈道:“这个金小喜扮演的年青时的我还真像!”
金小欢道:“那是我金小欢独门的画妆术出神入化。”
“是!你的功劳大着去啦!”
金小欢得意地做了个小鬼脸儿,瞧了瞧乾隆——她和乾隆还没说话呢。
刘墉道:“渐入佳境,好戏还在后边呢……孰真孰假,今儿一准儿让假太后自己从嘴里说出来,给皇上一个说法儿。”
此时的乾隆,脸色铁青,面部表情非常凝重、痛苦、复杂之极……
金小欢不自觉地拉住了乾隆的手。
“银瓜,其实你心里一直有个误区……”
“误区?什么误区?”
“你一直认为那天该你去看瓜园,而雍正皇帝那天去瓜园看上的也应该是你——而顺理成章当上皇后的也该是你——但是那天你为什么要装病不去呢?按你的说法儿,你那天要是去了……”
“我没有装病!我那天真的来了大姨妈……”
“那就更是天意了。我为什么总说你是装病呢?因为我清楚记得你大姨妈来访应该至少还有三、四天呢……既然你说是真来了,那就更是天意不让你去了——你想,为什么那天雍正皇帝要来吃瓜,你的例假便提前三、四天来了,阻止你去瓜园——也就是阻止你去与雍正皇帝见面呢?所以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冥冥中自有天意,你还怨谁呢?银瓜?”
银瓜脸色煞白,呆呆地看着金瓜,如遭雷击……
瓜棚里的人们,听着金小喜扮演的金瓜在那儿从容不迫地娓娓道来,不由暗暗点头,感悟着不可知的人生……
银瓜突然一声冷笑,似从梦中惊醒。
“金瓜,说得好!一语惊醒我这梦中人!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既然如此,我也想问你一句话——你听了后,还能回答得像这样给别人讲道理一样明白吗?”
“你说。”
“既然你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冥冥中自有天意——那就是说,这世上所有的事儿,所有的结局,所有的命运——都是老天的安排,都应该心平气和、心安理得地接受对吧?换句话说,就是无论自身命运发生了怎样的变化,都是老天的安排,都应该坦然接受对不对?”
“对呀。”
“好!那我问你,既然你说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冥冥中自有天意都是老天的安排——那我们姐妹之间发生的一切岂不也是天意?也是老天的安排吗?可你为什么还觉得冤屈?还要闹个不休?还非要去刘罗锅那里告什么状?鸣什么冤呢?你为什么不坦然面对,心甘情愿地接受,把这一切看成是冥冥中的天意老天的安排——也就是你应得的一份儿命运呢?”
银瓜满脸怨毒、幸灾乐祸地望着金瓜。
金瓜如遭雷击,面色惨白,冷汗涔涔,无言以对,却又似有所悟……
瓜棚里。
主子妈也如遭雷击,面色惨白,冷汗涔涔,似有所悟……
金瓜抬起头,满脸都是风雨过后的晴朗与灿烂,微笑着看着也正怨毒地笑着的银瓜。
“银瓜,你又错了!”
银瓜一愣:“我错什么?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又有什么不对?我又怎么错了?”
“你混淆了天意与阴谋!”
银瓜一愕:“天意与阴谋?”
“对!天意不是阴谋,而阴谋更不是天意!否则那些坏人恶人,贪污腐败,草菅人命,杀人放火,丧尽天良,都以天意自居;而那些无辜百姓,受害者却都认命,不敢反抗,那人间岂不就真成了地狱!所以佛家既宣扬慈悲为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要讲惩恶扬善,见魔斩魔!还要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正义总要得到胜利!邪恶一定受到惩罚!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冥冥中有人给你记着账!到最后终会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
银瓜脸上得意的笑容逝去,继尔仿佛冻上一层冰壳。
瓜棚内的人不由暗暗点头,为金小喜的慷慨陈词聪明睿智而折服,更为她的大道理而思索,而感悟。
主子妈的脸上也浮上慈祥的笑意,犹如风雨后的彩虹……
乾隆仍在沉思着,眼睛始终不敢与主子妈面对。
金小欢始终拉着他的手。
金瓜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追问:“银瓜,你刚才说,我们姐儿俩之间——发生的一切——指得是什么?我们姐儿俩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
银瓜仿佛被点了穴,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金瓜不依不饶:“我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你说呀!”
银瓜仍是不发一语。
金瓜向她后面一指:“你看,牛头马面!”
银瓜回头一看,果然牛头马面就站在她后面瞪着她!
再一转身,金瓜已不见了踪影,就像从没在这儿出现过、什么都没和她说过一样……
只有蓝天白云。
只有绿树红花。
满园的西瓜正在大喷儿成熟……
虫儿唱着,蝈蝈叫着,时有一两声鸟鸣,更显得青山寂寂,人生无常……
瓜棚里。
刘墉道:“快走!转移!”
众人都从一个地道口消失了……
瓜地上。
马面问:“嗨!太后鬼,你怎么跑到这儿来啦?”
牛头问:“嗨嗨嗨……嗨太后鬼,你在这儿发什么呆哪?”
太后自言自语道:“人哪?人哪?刚才还在这儿,怎么一晃儿就没啦?”
马面道:“首先给你纠正一点,在这里你永远别问‘人哪?人哪?’——这里是地府冥界,你明白不?”
太后道:“那我应该怎么问呢?”
牛头道:“你你你……你应该说鬼哪?鬼哪?在这里的都是鬼——懂不?太后鬼你最好记住这一点!”
太后问:“那刚才在这里看瓜园的不是我姐金瓜吗?”
马面道:“是你姐不假,可她也是鬼,她18岁就被人下毒害死了——要不能那么年轻漂亮吗?她是个19岁的鬼!”
太后浑身一抖,喃喃道:“是呀,她多年轻,多漂亮啊……”
牛头道:“太太太……太后鬼甭感慨啦!这地府里的好多场景都是幻像,幻觉,你懂不?就是好多年前发生过的事儿都可以重新上演——这就叫做情景再现,是咱们地府的专利,你活着时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能情景再现——像真的一样!”
太后道:“那这瓜园,这瓜棚,这满地的西瓜……都是幻觉吗?”
马面道:“当然,都是假的!不信你摸摸——”
太后蹲下身,抱起一个西瓜一摸,吃了一惊:“这么轻!真是假的呀——纸做的?!”
牛头道:“这这这……这回你信了吧?都是纸糊的!都是那些活着的人烧给咱们死人的——像那些纸人纸马纸房子……都是!”
太后道:“可那都烧成灰了呀,怎么这……”
马面道:“这些你这个太后鬼就不懂了吧?活人把给死去亲人的纸人纸马纸房子纸钱纸元宝……等等等等烧成灰,才能寄到咱们地府——就像邮局寄信要贴邮票一样——不贴邮票的信是寄不到的,不烧成灰的东西地府的亲人鬼也是收不到的。”
牛头道:“但是寄到地府后,那些烧成灰的邮件又会恢复成他们原来的样子……”
太后若有所悟,缓缓站起:“原来如此……那这瓜圆,这瓜棚……也是有人寄给我的?”
马面道:“当然,都是你姐寄给你的……”
牛头道:“你你你……你还会遇见你姐的。”
太后道:“我不想再见到她!”
马面道:“那是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的!”
牛头道:“你你你……往那边走!”
太后道:“哪儿?”
马面道:“来处来,去处去。”
太后道:“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牛头道:“从从从……从洞中来,回洞中去——你还有节目哪。”
太后道:“我不回去,那里太黑暗,这里有阳光。”
马面道:“黑暗中也有阳光,阳光下也有黑暗。”
太后道:“不懂。”
马面道:“不懂你就慢慢想去……其实这阳光也是幻觉……现在回去!”
太后道:“我不回去!”
牛头道:“你没有选择!”
太后道:“你刚才说话没结巴!”
牛头颇为尴尬:“是是是……是头一个字没结巴——我忘了。”
太后吃惊道:“头一个字结巴是你故意的?”
牛头道:“是是是……是阎王老子对我的一种惩罚。喂,太后鬼,你没觉得我说话声音很好听吗?”
太后道:“没觉得。”
牛头道:“呸呸呸!你真没情趣——太后鬼!你就没听出我老牛说话很有磁性?我是个男低音哎!这里不少女鬼都是我的追星族——都想做我老牛的牛粉吔!结果我老牛一得意,一嘚瑟——就惹恼了阎王老子——就罚我头一个字必须结巴——这是他老人家对我的一种惩罚!”
太后道:“还有这种惩罚?”
牛头道:“当当当……当然,你以为像你刚才来之前的人间,人犯了错误就罚款——人类就是贪婪,什么都罚款!好像钱就是最好的东西!除了钱什么都不好!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太后鬼,你刚来地府不久,还记得人间的事儿吧?你说钱这东西真得有那么好吗?”
太后沉吟道:“钱么——当然是好东西,有了钱就有了一切,没有钱什么都干不成——钱能通神耶!”
牛头道:“不不不……不可能!”
马面道:“钱咋通神?难道神仙也喜欢钱?”
太后道:“神仙当然喜欢钱!要不他们在人间盖那么多的庙干什么?那就是他们收钱的税务所,他们不但要人给他们烧香、上供,还要香火钱哪……你俩敢说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牛头马面对望着,无话可说,尴尬苦笑。
牛头想了想,争辩道:“钱钱钱……钱它或许能通神,可它通不了鬼!”
太后冷笑一声,白了牛头一眼:“快算了吧!还有脸说!在人间有句话,就是说你们的……”
牛头道:“什什什……什么?!”
太后道:“你们俩鬼头不是说人间的事儿都门儿清吗?装糊涂还是不知道?”
牛头道:“不不不……不知道!”
马面道:“别卖关子啦!太后鬼你快说!”
太后嘲讽道:“请问二位推过磨吗?”
马面一愣:“推磨?”
牛头道:“推推推……推什么磨?”
太后道:“难道你们没听过‘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吗?”
牛头马面对望一眼,更加尴尬。
马面马脸拉长:“啊呸呸!”
牛头老脸涨红:“啊啊啊……啊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