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截血淋淋的断指躺在地上,似乎还会活动,看得人心惊肉跳。贺玉衡几乎要痛晕过去,他捂住左手,惨笑道:“梁大哥,这样你满意吗?”
梁翊深受震动,一时无语,他这一踟蹰,贺玉衡只当他不原谅自己。他凄然一笑,又举起了刀,梁翊这才喝住了他:“你住手,别再做傻事了。”
贺玉衡伤感地说:“姐姐在的时候,常常教我读圣贤书,可我总对书中那些大道理嗤之以鼻。世人明明都知道,倘若不狠,怎能建立一番基业?可那些老夫子还编出一套仁义道德的谎话来欺骗世人。如今我才发现,或许要多做点傻事,才会有更多人的来帮我。”
梁翊扔下刀,从怀里掏出映花给他的那方豆绿色手帕,包住了贺玉衡不断流血的手指,说道:“吃一堑长一智,你能有这番感悟,也不往失去这许多了。”
二人一时无语,喧闹的芝林竟然一丝动静都没有了。在这片刻的静默之中,仿佛时时都能飞出一支冷箭来。梁翊紧盯着贺玉衡,他已经看不透这个男孩的眼神了。贺玉衡无奈地大笑:“梁大哥,你别担心,我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了。我姐姐说,我永远都不是你的对手。”
“那就命令你的人,即刻撤出芝林城。”
“好。”
贺玉衡答应得很痛快,他扯下包在手上的手帕,支撑着沉重的身体爬到瞭望的梯子上,顺手拔下一面红色的三角旗,用力挥舞了几下,城中的乌兰残部渐渐聚集了起来。
曹辉一惊,忙凑到梁翊身边说道:“梁将军,你又被这小子骗了!”
梁翊沉默不语,神色凝重。如果这次自己再信错了人,那他会先杀了贺玉衡,再以自杀向自己的追随者赔罪。
贺玉衡站到高处,顿时就有了睥睨天下的霸气,他举起令旗,梁翊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上。贺玉衡森然一笑,继而命令道:“所有乌兰人听命,即刻撤出芝林城,违令者,斩!”
贺玉衡命令完,梁翊才有了一丝笑意,看来自己没有信错人。不过让他意外的是,乌兰士兵倒不干了,他们义愤填膺地抗议着,说大虞只有这么几个人,不过片刻便会将他们杀得片甲不留,为何要放弃这大好的形势呢?
贺玉衡自然预料到了种种抵触情绪,他让众人安静下来,又大声说道:“你们不知道他们的厉害,可我知道。若他们真的发威,以一敌百都有可能。况且,据目前的情形来看,盘踞芝林对我们也没多大用处。总之,我贺玉衡要去别的地方开拓疆土,你们愿意追随我的,请跟我来;若想跟大虞决一死战,你们请便,我绝不强留。”
贺玉衡说得决绝,底下人议论纷纷。人群中,贺玉冲的一个亲信一直冷眼看着贺玉衡,他偷偷从怀中摸出一只毒镖来,冲着贺玉衡的胸口掷了过去。
飞镖飞得太快,贺玉衡根本没法躲闪。仿佛感受到了死神的降临,他冲着梁翊笑了笑,那笑容仿佛在说,梁大哥,我没有辜负你的信任。
“当啷”一声,在飞镖触到他胸口的瞬间,一只箭追了过来,精准地将飞镖拨到一边,只是因为惯性停不下来,插到了贺玉衡的肩头,让他受了点轻伤。
这点伤对戎马倥偬的贺玉衡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他一把拔出了箭,捡起了地上的飞镖。飞镖后面系着一束红色的丝带,他一眼就看出这是谁的兵器,于是愤怒地说:“‘毒镖手’杜半山?贺玉冲身边的一条狗,还敢刺杀本王?”
杜半山鲜少失手,此时被贺玉衡抓了个现行,神色很是慌张。按照贺玉衡狠毒的秉性,他势必要对自己严刑拷问,逼问出军中还有谁是贺玉冲的亲信,然后要么将自己凌迟,要么将自己五马分尸。
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一个清秀的士兵撑着一杆枪,一个“微雨斜燕”,便将自己踢得七荤八素。杜半山躺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那士兵已将长枪提起,凌空刺下,干脆利落地要了他的命。
“怎么样,大叔,我这几招没有花架子,是不是一样好看?”龙翩翩见人已经死了,便得意地扛起枪,等着梁翊表扬他。
梁翊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没有回答她。贺玉衡却气炸了,他指着龙翩翩,怒道:“你这个丫头片子,怎么老坏我好事?”
龙翩翩一听,顿时火冒三丈:“我好心帮你教训坏人,你反倒骂我?你没良心!”
“谁让你帮?”贺玉衡揉着疼痛的胸口,无奈地说:“你赶紧从我眼前消失,否则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呵,你也得有那个本事!”
龙翩翩一提气,飞到贺玉衡所在的瞭望台上。她虽穿着粗布军衣,可她清秀飘逸,活像一个身姿轻盈的小仙女。众士兵几时见过这样了得的轻功?一时间竟忘了保护首领,只顾呆呆地看。
龙翩翩一脚将贺玉衡踢在栏杆上,贺玉衡不知她内力如此强劲,被她踹得头晕目眩,五脏移位。龙翩翩拽着他的头发,将他提了起来,说道:“不要以为本姑娘脾气好,你爱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我告诉你,本姑娘发起狠来,你现在已经死了好几个来回了!”
“龙翩翩,不可无礼!”
梁翊生怕龙翩翩没轻没重,胡搅蛮缠一通,贺玉衡被她激怒,再收回撤兵的命令。他也施展轻功,冲二人飞去。不过两三招,便制服了龙翩翩,背起贺玉衡,潇洒地落在了地上。
“哇!”
两军交战,虽战事惨烈,但见到这番绝世武功,乌兰人也衷心地为梁翊喝彩。贺玉衡伤得不轻,又被龙翩翩气得吐血,一时间神志都有点不清醒。落地之后,他将胳膊架在梁翊身上,气若游丝:“多谢梁大哥,你又救了我一命。”
“这是有条件的,我是希望你快点走。”
贺玉衡笑得很是凄凉:“梁大哥果然太直白了些…”
一时间,二人都想起去年春末,在达城郊外依依送别的情景。时过境迁,不过一年,二人早已形同陌路,甚至反目成仇。这其中的酸涩,只有二人知道。
“别担心,葬了我姐姐,我就撤兵。”
贺玉衡说完,茶楼的火也被扑灭了许多。他先让副官领兵在城外集合,自己和几个亲信钻进茶楼。梁翊也进去了,他在残垣断壁中寻找,耳畔想起她说的那番话—如今我已厌倦飘零,想过安稳的生活了。
梁翊心如刀绞,心想,哪怕再起争执,他也不允许玉衡带走她的尸身。他要将她带回华阳城,给她找最好的墓地,亲自为她撰写碑文。时时去看她,陪她说些诗文戏曲,告诉她京城最时兴的琵琶曲。
他还要尽力说服映花,在家中给她立一个牌位,就像赵佑真供着哥哥的弓一样,至少让她魂有所依,不必再在外流离失所。他也能时时跟她说话,就像璟暄十三年冬天在达城那样。
不知不觉,泪水滴在地板上,眼前模糊成了一片。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原来这茶棚隔壁竟然是一个小型的军火库,那些身上着火的士兵仓皇逃到这里,才引起了这场骇然的火灾。如果不是自己领兵打仗,她未必会千里迢迢地来芝林劝说玉衡;若不是自己执意要拿下芝林,她或许会知难而退;若不是自己在城中各处放火,这个小小的军火库也不会着火,她也就不会死了。
或许,真的是自己害死了她。
梁翊找不下去了,他终于倚着墙,无声地痛哭起来。如此哭泣最为伤身,再加上肺病未愈,他的胸腔里已是鲜血翻涌。可他全然不顾,只是咬住袖子,泪如雨下。他多希望哭着哭着,她会突然跳出来,笑嘻嘻地说:“哟,看来你还是很在乎我的嘛!”
“梁大哥,这里有十几具尸体,但都烧得面目全非,我没法认出姐姐来。”玉衡的眼睛也肿得像个桃子,神态极为哀伤。
梁翊摸了摸手边,有一块被烧黑的紫灰色纱布,正是她裙子的布料。他将布料藏在手里,擦了擦眼泪,跟贺玉衡来到了外面。尸体被烧得很惨,他强忍住恶心,一具一具地翻看。如玉衡所言,他也无法辨认。
或者说,她的尸身根本不在这里面。
他重新燃起了希望,又吩咐手下四处去找。不过让他失望的是,没有任何人看到常玉娇的踪迹,她或许真的死在火海里了。
梁、贺二人心灰意冷,只能将这十几个人全都厚葬了。梁翊捡起了烧得漆黑的琵琶,还有那一块布片,想回到京城,给她立个衣冠冢。
贺玉衡要走了,他交给梁翊一封书信,说道:“梁大哥,这次交手,你本有很多机会杀死我的,可你还是选择了给我机会。我若再不感恩,怕是要遭天谴了!这是我亲自写的誓约书,你收好。后会有期!”
贺玉衡策马而去,梁翊打开契约书,只见上面写道:
“乌兰贺氏不准与大虞为敌,不准觊觎大虞领土。若有违者,除去族籍,格杀勿论。此外,要世世代代敬重富川梁氏,若有需要,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贺玉衡的印章还留着红色的油墨,梁翊还没从感慨中醒过来,龙翩翩凑过来,问道:“他说的话,你信吗?”
梁翊说道:“冲天辫,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这种信任你是理解不了的。”
“嗬,我不信他,我替你看着他如何?”
“嗯?”
龙翩翩俏皮地眨眨眼睛:“我不管,虽然大叔你也很好,但我先要去跟他玩了!”
“你…你看上玉衡了?”梁翊显然一头雾水:“这…这怎么可能?你不给你爹报仇了?”
“我报仇,和我喜欢他,并不冲突啊!或许有一天,我会和他一起灭了大虞给我爹报仇呢?”
“你,你敢!”
龙翩翩吐吐舌头:“大叔,你别那么吓人,我说着玩的。家国情怀我还是有的,你放心就好了。我先去跟这小子玩玩,如果不好玩,我再回来找你!毕竟…大叔你还是挺有魅力的。这段时间多谢了,后会有期!”
龙翩翩说走就走,梁翊很佩服她的魄力。在踏出芝林的一瞬间,他下意识地摸出了那一块布片,放在手心观看,跟她告别。不知何时,一片玫瑰花瓣飞来,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手心。
“玉娇?!”他环顾四周,一切都是那么静谧美好,只是无人答应他。
从此以后,映花总会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比如孩子的百家衣,百岁锁,每个季节的新衣服…可是没有署名,也没有来处,好像凭空出现在家门口一样。夫妻二人疑心是她,可她再也没有出现过,甚至连书信都不曾寄过一封。无数个长夜里,梁翊总疑心自己见到了她,可惜,梦是没有痕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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