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极图瞾】:
冥瞾帝都,往生殿,瞻天台。
披天的大雪絮絮簌簌,裹夹着铜钱大小的冰雹密密麻麻地砸去地面。这场前所未有的雪暴从昨日夜间戌时起便未曾停息,将整个冥疆上原卷入漫天雪尘中。
旷异天面向长天,迎风直立,锦色云袍翻飞如奔腾海潮。一众宫婢仙宦们垂首侍立于宝殿之下,满堂鸦雀无声。
殿外,雪白的通关御道上远远飞来一人,他行止匆匆,原已面色不善,埔入大殿,一见殿中氛围,神色更慌,朝向旷异天的背影扑通一声跪倒,音色却因高度紧张而愈显洪亮:
“叩见瞾君!神农已闯入冥疆,并替其子蚩焱恢复了神躯,眼下蚩焱正在三原招募兵马。”
“实况如何?”旷异天打断殿下的新月阎仙,并未转身。
新月阎罗的喉结处顿了一顿,咽道:“留在冥疆的蚩焱旧部多为当年首阳山一战中的骁勇之军,才会顽抗至死。如今大部分兵甲虽然已在冥疆领受招安,却因蚩焱此番现身而重新集结起来,加之神农亲临冥界,给蚩焱带来了神器封天剑,一时焱部军心大振,及至今晨子时,焱神的旧部七军已成,蚩焱且向帝都传话,要陛下明日午时前归还素成珂母子,否则。。。。”
旷异天身形偏了一偏:“否则?”
新月阎罗低头:“臣不敢说。”
旷异天饶有趣味:“无妨。”
“那孽神道。。。若瞾君不按时交出他妻儿,待他攻陷帝都后,当屠疆百年,还要。。。还要剥下瞾君的皮。”
话音一出,满殿惊呼抽气之声此起彼伏,仙侍神官们纷纷向瞻天台上齐刷刷跪倒一片。
“好大的口气。”旷异天笑道,转过身来:“轩辕处可有回音?”
殿下半响无话,不提也罢,一提轩辕剑,新月阎仙的身形弓得愈加厉害,“何事?”旷异天微微蹙眉。
“禀报瞾君。。。。。。轩辕求败并不在南海大惜地!”
旷异天面上一锵:“他去了何处?”
“无人知晓!”
旷异天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神农一入冥疆便以元曌神法封锁了整片疆域,任何试图向外界求援的信息都无法传达出去。如今冥疆被困,广擎天只怕是一无所知,眼下就连他冥曌神之上古神器——轩辕剑的剑灵求败也不知了去向,正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这一战,冥疆孤立无援,釜底抽薪,数以亿万的生冥百姓,只怕是危在旦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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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成珂抱着熟睡的席安,已在殿外的理仪廊中等候了两个多时辰。长廊外漫天纷飞的雪尘,使素成珂的目光逐渐迷离,神思不由回到和莫言在下原褫魄山中落难的那晚。
那时,他在千丈深潭中紧紧抱着她,一口一口地朝她肺中度气,她还记得他唇上的温度,温暖,仔细,小心翼翼。
铛铛铛铛,连串洪钟声将素成珂从回忆里惊醒,是宫中值令官敲响了申时的钟鼎。初到帝都时,孩儿席安的情绪非常不好,日夜哭闹,力气大得更让一众仙宦们个个近不得身,近日来却总是嗜睡不止,醒来时也只会嚷嚷着要吃御膳房专供的各色食膳,吃饱了又昏昏睡去,一天到头竟难得有个清醒的时刻。宫婢们都对她说此乃正常现象,全因小神子吃回了神瞾的专供食材,而席安又为半神半人,这番贪吃嗜睡乃他双重体魄对纯粹的神祗饮食的正常调适,很快便会适应。
话虽如此,素成珂却是难以忽略心内的阵阵不安之感。自从被莫言接回上原帝都,安置在绥芳殿中,一切看似华贵祥和,雍容锦簇,他却未曾来看过她们母子一眼。
宫婢们都说冥瞾帝都与恶神蚩焱的征战仅在咫尺,那恶神因不满冥神旷异天娶她为妻,誓要铲平幽冥帝都。素成珂心知一切因她而起,值此兵临城下之际,她的夫婿莫言还有更重要的事做,自己不宜前去干扰,但孩儿席安一反常态,整日昏睡,却从无人问津,这令素成珂寝食难安,何况如今人人都知道,席安乃是凶神蚩焱的儿子。
战事变迁,最为凶险。恢复记忆后的旷异天,也远远不似自己所熟悉的那个莫言。莫言整日里见她便笑,对她言听计从,而那帝銮殿上的冥瞾神,却是高山仰止,冷峻疏离得仿佛从未认识过她。素成珂不由担心席安早晚会成为幽冥与焱军对峙的筹码。生平首次,她对那高高在上的“莫言”产生了一种难以压抑的陌生与畏惧。
六道招回金牌弊履般被撂在大惜地外,轩辕求败早已不知去向,连谭晓生也一筹莫展。新月阎罗走后,旷异天在往生殿中来回踱步。
相传上古大瞾神农,双宝在握,一曰神器鈡萃鼎,可收天地,吞九州;一曰神兵封天剑,可破神界,斩八天。封天剑乃是五百名坦丁神工采用天外奇物——乾坤钢所锻造,唯一能与之匹敌的神兵,便是同根相生的轩辕剑。轩辕剑虽是旷异天的法宝,可如今剑魄求败下落不明,徒留了形同虚设的剑身,格局大减,绝难与灵境合一的封天剑一较高下,何况蚩焱已恢复了神躯,封天剑的发威将难以估量。
旷异天正思忖对策,神识四顾间,看到了殿外侍立良久的素成珂。
素成珂抱着席安,由仙婢引入殿中,她步步小心,不敢东张西望,殿宇上的旷异天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陌生得只剩下皮相。
旷异天探出宽大云袖的修长手指摆了摆,宫中所有宦婢应声退出,大殿顿时空阔无边,静得连孩儿席安熟睡中的呼吸都如同风琴独鸣。素成珂瑟瑟地看着不远处的男子,唇形张了张,却如何也喊不出那一声。
“阿珂,何事?”旷异天支着胳膊端详着这名生育了蚩焱骨肉的人间凡女,她于人间的一世遭遇从他眼前如浮光掠尽。他叹了口气,从高处銮座上向她走来。
“言哥,席安一直昏迷不醒,是不是。。。你命人做了手脚?”素成珂犹豫再三,话一出口,自己先抖了一抖。
见旷异天一言不发,素成珂按捺不住,腿脚已哆嗦起来:“瞾君,小女子无知,不敢高攀瞾君身侧,只是我的孩子实在无辜,还求瞾君念在往日恩情,放我儿一条生路。。。。。。”言及至此,她强忍眼泪,抱着孩儿便要下跪,被旷异天双手拦住。
肌肤相触间,却觉掌中的素成珂正周身颤抖,旷异天一愣,收回手去,轻道:“放心,席安无大碍,我绝不会伤害你们母子。至于那恶神予你的摧折,我也定会替你讨回。”
他言语间探进素成珂的记忆,却见得一片红烛和暖,被衾春深,自己正将她揽进怀中,柔声哄道:“这说明你命中劫数已过,蚩焱已死,从今往后有我保护你和席安,你什么都不用顾忌。”当下又是一愣,接连退开两步,背转身去,心中顿时明白了大概。
素成珂却彷如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连忙追问道:“真的么?言哥,你还记得在下原时对我们说过的话?”
旷异天转身看她,突然计上心头,悦色道:“当然,”他面向殿外,高声道:“传!史记官萧宸速来觐见,本瞾今日便要纳妃册立。”
神旨过处,往生殿外顿时风声大作,侍婢官宦们奔走相告,乱作一团。不消三刻,捧着神瞾御砚的史记官萧宸便匆匆赶来,跪在殿前,身后的三千御阶上早已跪满了黑压压的人头,齐齐守候神谕。
旷异天一手搀过正自发呆的素成珂,大步走出殿堂,他将素成珂之手高高执起,朝众人朗声宣道:“素女成珂,柔外惠中,秀裴天德,诚心照古,静志无私,今日寡神宣,纳之为神瞾天妃,保其原名,赐号珂尊,从此寿齐日月,伴吾岁同。”
素成珂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地看向旷异天,却见身边人也正笑睇自己:“阿珂,朕这就兑现予你的誓言,今日便授你妃位,以证成心,并会将你家父也一同接来帝都,为你庆封。如此你可安心了么?”言罢,朝下方点一点头,新月阎仙起身领命去了。
烟花连天而起,在场仙家、冥生、宫婢、宦仕纷纷伏地,向往生殿上高高拜去,齐声颂道:“恭贺瞾君、瞾妃,瞾君万岁、万岁、万万岁,神瞾妃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城之内顿时响起一连十响的礼炮轰隆,一时间声浪逐天,震聋发挥,帝都上下欢声雷动。素成珂自有生以来未曾经历过如此盛大场面,不知身在何世。
“传本瞾旨意,此次封妃务必千军同庆,万民共贺,将冥瞾妃的玉像散发出去,家家户户都须张挂尊奉。”旷异天继续吩咐。如此响动中,怀里的席安依旧沉睡不醒,素成珂低下头去,无声地抱紧了他。
宣旨完毕,二人步回殿中,席安总算醒转过来,却同前几次一般,睁眼便嚷着要吃御膳,素成珂忧心忡忡地看向旷异天,旷异天上前拍了拍孩儿,席安眸中猛地一亮,须臾又暗淡下去,反倒叫食叫得更大声了,旷异天索性接过他,交给宫婢带下去,素成珂急得要跟去,被旷异天止住。
“言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不想利用席安,为何要让他一直昏迷不醒?”素成珂惶惶问起。
旷异天平静道:“蚩焱如今已恢复神躯,能力大过从前,席安是他的儿子,他极有可能利用神祗血缘让席安做出不利于你之事。膳食中的听话咒对席安有百益而无一害,你不用担心,一旦蚩焱伏法,我便会解了席安身上的符咒。”
见素成珂一脸苦色,旷异天想了一想,便依着莫言的模样,上前握住她双肩正色道:“我答应过你,会永远保护你和席安,今日将你封妃,也是为防止今后蚩焱再欺你无主。无论蚩焱曾经如何对你,你我既已成亲,我旷异天和整个冥疆,便是你母子的靠山。”
素成珂的眼眶一下便红了,原本七悬八翘的心也逐渐安定下来。他是莫言,尽管他恢复了神祗的本尊记忆,尽管他的肩头突然多出了冥生天下,诸神争战,尽管他现在看上去望尘莫及,但在他的记忆深处,仍然藏着她那温厚敦义、深思熟虑的莫言哥。
她揩去泪水,抬头看他道:“方才殿外我听得宫仙姐姐们说,言哥的一名大将恐不及赶回来助战,是真的么?”
见旷异天眉峰微动,似有隐忧,素成珂愈发急了:“言哥,你伤势刚好,千万不能为了我同那恶神硬拼!不然,不然你就将我们母子交出去罢!虎毒不食子,想他不会拿席安怎样,我。。。就当我从未遇上过你。。。。。。”
旷异天当即厉声打断:“胡说!你是我妻子,是本神钦定的皇瞾妃,他蚩焱何德何能,竟敢一再将你逼入绝境?把你交出去,你将我冥瞾神看成什么人了?!”言罢,旷异天愤然甩手欲走,背上却突然一热、一软,却是素成珂从身后扑来,一把抱住了他。
“言哥,”但闻她伏在耳边轻声道:“你是我今生最大的神迹,一朝遇见,从此无憾。”
旷异天感到腰间被她小手环绕的温暖,突然想伸手抚上去,袖中动了又动,终于未曾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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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绥芳殿的途中已是初更时分,随路沿挂的宫灯们都燃去了一半,夜风一吹,隐隐绰绰,明亮较之先前逊色不少。素成珂坐在八人鸾舆中,隔着摇曳珠帘,远远望见两列仙宦打着明亮的盐灯匆匆走来,夜幕中且伴着马蹄踢踢踏踏的声响,回荡在阖宫中格外刺耳,却无一人上前拦阻。
阖宫中严禁生人走动,尤其还这般乘座配骑,我行我素。素成珂心中好奇,忍不住掀起舆帘一角偷偷张望。
但见来人眉峰入鬓,器宇轩天,正乘坐高头骏马,单驾直行,见他左右开道,却是仔细地为后方挪出空余,素成珂这才发现骏马之后还跟随着一部珍珑软轿,轿舆四面的绸缎低垂及地,质地严实,显是乘坐之人不欲泄光分毫。
双舆交错之际,来人翻身下马,正对素成珂的坐銮抱了个长揖,朗声恭敬道:“末将夜入宫闱,冲撞玉驾,还望瞾妃娘娘恕罪。预贺瞾妃明日授封,沐泽三原。”
素成珂“哦”了一声,这才从来人口中得知受封大典就定在明日,心道这位将军埔入皇宫便知道那么多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当真是八面灵通,于是细声道:“多谢将军。”
见他深夜还赶去往生殿方向,而她临行时旷异天也未有回寝宫之意,素成珂猜他君臣二人必有深夜详谈,当下不欲多扰,刚要使众人起轿离去,銮驾旁的仙宦长却将手中宫拂一扬,瞬时平地光华起,一道高大气墙拦住了来人和身后的珍珑小轿之间。
“岳将军深夜入宫,必为要事,臣奴不敢耽搁,只是这软轿中人忒不知礼仪,见了瞾妃銮驾,竟不下轿参拜,却是合理?”宦长高声道。
但见那将军面色一沉:“窦宫长言重了,既知我等授命前来,必为军机要事,不若速速撤去法障,难道要让瞾君久候我等不成?”
“一法归一法,虽说瞾妃娘娘的册封大典定在明日午时,但瞾君今日宣了她是瞾妃,她便是瞾妃。帝都礼仪不可缺,这软轿中可是坐了甚么天神贵胄,五帝临门,在冥瞾帝都之内横冲直闯不算,冲了主銮,还不下轿谢罪?本尊倒要看看,这座驾里藏的到底是何方神圣?”言罢,窦宫长一手便要去掀轿帘。
“大胆!”却闻岳将一声怒喝,轰一声反掌真气贲出,将窦宫长直直掀入半丈开外的玉带河中,遮蔽于软轿之前的法障也应声而褪。
“公公,不妨事的,算了!”素成珂见双方冲突起来,赶紧起身下轿,两旁侍婢慌忙上前搀扶,“娘娘!”窦宫长气急败坏地爬上岸桥,一见她来,湿哒哒地一路躬身小跑,近前低声道:“娘娘是金枝玉叶,虽说初来乍到,却也不能遭人失了体面!臣奴一心为娘娘着想,今日这个下马威,却是娘娘座前必不可少之仪,日后臣奴跟随伺候娘娘。。。。。。”
只听"噗,噗"两声,软轿前帘中丢出两只白锻小鞋。
小鞋做工细腻,针脚精致,素成珂一看便大约知晓了轿中女子的尺寸,定是一名难得的佳人身姿。心中不由起疑,这夜半三更,何来一名女子要随这大将军同入往生殿,与旷异天商榷军机?
一念至此,素成珂心里便像塞进了只蜜蜂,嗡嗡嗡地聒噪起来。
两旁侍婢、仙宦因这场面越聚越多,一半静观其变,一半等看笑话。想到自己毕竟是新册神妃,素成珂一时也堵上了气来,当下朝珍珑轿舆高声喊道:“内中何人?出来!”
软轿的绸帘一动不动,“听见没有?娘娘命你出来!”窦宫长一见素成珂也顶上了真,顿时大胆发威,一宫拂重重抽上软轿门帘,却见一旁的岳将怒目圆睁,狠狠瞪着自己,顿时摄于方才的落水之恨,不敢再近。
珍珑软轿依旧岿然不动,“你。。。。”素成珂不由心火上窜,这轿中女子胆敢如此对待自己,莫不是有恃无恐?莫非她同莫言之间。。。。。。
她刚要近前,地面上的两只白锻小鞋却突然向前跳了一跳,素成珂一吓,往后退一步,两只鞋又朝她跳了一跳,素成珂再退一步,却见那双小鞋凭地突突突地朝她猛冲过来,素成珂惊呼一声,跳起来正好落在两只小鞋之上,只听噗嗤两声同响,两只鞋边纷纷滑丝裂开,雪白的锻面且印上了两簇素成珂的宫鞋脚印。
但闻软轿中飘来柔和的女子声线:“娘娘,你把我的鞋踩坏了,非礼勿视,恕我不能起身见驾。”
那音色极冷,极慵懒,极聊赖也极温存,如天边瑶响,撩拨了在场每个人的灵弦,如地狱玄音,引渡众生之魂。素成珂一生之中,未曾听过这般沉浮落尽、幻海云天的声音。
素成珂应声低头看去脚下,半晌说不出话来,轿中女子盈盈又道:“将军,我们走。”
岳将长袖一摆,前后人等立刻上前抬起珍珑软轿,未及众人反应,便匆匆融入迂回曲长、宫灯垂照的帝都御道中。
素成珂一路目送远去的小轿,“娘娘,回宫吧,瞾君命人给娘娘送来了镇宫宝器。”一名仙婢近前,伏在素成珂耳畔轻声道,素成珂“啊”了一声,恍然大悟般。
众人撤开,让出御道,素成珂刚欲登銮,转身却看见那双被自己踩坏的白锻小鞋,她想了想,俯身收起,带入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