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沧平从未掩饰过自己的偏心。
穆典可聪明、有灵气,方方面面都像极了他。也因此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俱深得他心,让他由衷地开怀。这种骄傲和喜悦,只有在穆子建刚刚出生,他初为人父时,才有过那样的体验。
金家人的做法比他有过之。
月庭的性情其实不算很要强,却也抵不住每每与穆典可同出,总叫她光芒压一头的失落。
这种失落非成于一朝一夕,而是日积月累的堆叠起来的。
即使后来穆典可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总是不厌其烦地同人分辩:“我姐姐也很聪明。”“我姐姐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小姑娘。早慧如她,甚至会准确地捕捉到穆月庭艳羡的眼神,将手上还没有捂热的礼物转送给她。
但恰恰是这种善解人意,因为小孩子稚气不够圆融的表达,使它极易混淆于怜悯、施舍这一类相似的情绪当中,越发刺伤一个女孩儿敏感的内心。
后来穆典可没了。
穆典可将对小女儿的爱与亏欠,以及早些年对穆月庭本身的愧疚加倍地偿还她身上。
然而童年记忆的烙印,往往能够深刻到足够伴随人一生。
如他,少时即背负带领族人走出青峡谷的责任,在冰天雪地里练剑,冻到手足发乌也强忍着不去推那扇门。后来他拥着裘衣,坐在生了炭火的屋子里,看到外面纷飞的雪花,还是会感到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寒冷。
又如穆岚,她小时候挨过饿,长大后便执着于猎奇各种各样稀罕的吃食,大肆铺张,随意浪费。
——这是心灵上的饥饿,是吃再多的食物也补不回来的。
穆月庭不是不爱自己的妹妹,但是她的心里有一块缺失,为了填满它,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想和穆典可分出个高下。
她也许没有那么喜欢金雁尘,但因为金雁尘是属于穆典可的,她就总想要。
月中下旬,满月已亏。
中庭铺满皎白的月色,流光逐波,水银也似。在穆月庭自怔愕里回神、感觉到难堪以前,穆沧平转过身,踩着满地流动的水银走远了,身后是压抑的呜呜咽咽的哭声。
他知道这些话很残忍。
若他能早一点狠下心,穆月庭也不至于到了今天,都已经十九岁了,行事还是如此天真。
他将她保护得太好。而人的这一生,大多数成长,都是要经历疼痛的。
穆子焱坐在水池边磨刀。
尺宽寸厚的荡荒大刀自藕花池子里提起,“哗”地挂出一道银色流瀑,冷珠四溅。
青凛凛的沉铁映着月光,向天反射大一块小一块的光斑。随着穆子焱霍霍磨刀的动作,这些白色的光团就在院子里忽来忽去地荡动,有时在树上,有时在墙上,偶尔从穆沧平的脸上一晃闪过。
“我大概知道穆子衿为什么会回去了。”
穆子焱背对着穆沧平磨刀,宽厚的脊背能看出少许的僵硬,并不如他的语气那般轻松自在,“我也真是佩服你的勇气。如你所愿,接下来我会关起门来好好练刀,至于它将来会对着谁,我可说不好。”
“只要你有本事。”穆沧平说道。
穆子焱沉默了。
穆沧平过于平静的反应,让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赌气的孩子在说着负气的话,幼稚又无用。
穆沧平的心是铁石,如何能刺伤到他?
“你拿瞿玉儿去换小四儿回来,是放弃大哥了吗?”穆子焱又问。
这回轮到穆沧平默了。
“小四不会让你大哥死。”隔了一会,他方说道。
穆子焱“嗤”了一声,提刀站起,大摇大摆地从穆沧平身边走了过去。
他向来行为不羁,只是今天,这种散漫与轻狂表现得格外突出,以至于显得刻意。
刻意,说明心中不宁静。
尽管他一直在言语上抢占下风,甚至对穆沧平的称呼都从“您”变成了“你”,但穆沧平安静地站在那里,就有一种高高在上,打压不去的气势。侮辱他,最后反倒是让自己狼狈。
“你给方严写信了?”穆沧平在他身后发问。
“是!”
穆子焱气势陡增,回身把荡荒刀往脚下泥土里一掼,中气十足道:“我告诉他,我们父子二人抓到了逆犯金雁尘的妻子,送往建康途中屡屡遇劫。沿途地方官员因为害怕遭到金门的报复,俱畏缩推诿,无一人敢受理此事。所以我请他方帅派兵来接手人犯。”
“你这一手,倒是让我对你刮目相看。”穆沧平说道。
穆子焱“哼”一声没说话,等着穆沧平的下一步反应。
他以穆家三公子的身份给方严写这样一封信,白纸黑字,无可抵赖。
穆沧平如果拒不交出瞿玉儿,那么这封他的亲笔书信将会是穆沧平与金雁尘同流合污,存有大逆心思的铁证。
而心中所提到的那些怕事推脱的官员,皆是苏、宁两党阵营里政绩有污或私德有亏的官员。
拿不到人的方严想必会很乐意将这封信抖搂出来,借机打宁玉和苏氏一耙。就算最后查不出什么来,也是穆家父子诬告,于方容两损无损。
“我对你刮目相看,是指你改掉了从前骄躁的毛病,口风如此严实。”
穆子焱心下微凉,气势不输:“提前告于你,让你提前应对吗?”
穆沧平笑了一下,是孺子可教的欣慰,“有点道理。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个计划真的就万无一失吗?如果这封信,它不能到达天听呢?”
穆子焱嘴角的讽笑僵住了。
不是他粗心,恐怕谁都不会去想,要从树大根深的方容手上截住一封送到天子跟前的信,这事还能成功。
“如果是从前的方容,我兴许会为难。”穆沧平缓声说道:“但如今,两族已然失势,圣眷正浓的苏宁两家正愁没机会在他们头上踩上两脚,方卿言地位不保,宫人爱财爱利,我不管从哪个方面着手,就能轻易地将这封信换下。再不济,我可以走一趟冀州。”
穆子焱的心一瞬间凉透。
闯入方严的中军大帐,把信夺回。换了其他的人,或许连想都不敢想,但穆沧平有底气说出这句话。
似乎还嫌这盆冷水教得不彻底,穆沧平接着往下说。
“又或者,你将自己看得太高?”穆沧平的声音有股子冷然意:“你想拉着所有姓穆的跟你一起去死,难道你没有听过一个典故,叫‘舍一隅而保八郡之安’?我可以选择大义灭亲,先废了你。”
“吱——”
“吱——吱——”
池塘夏草中,蟋蟀发出不绝的叫声,刺破空气里的凝重。
“你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
穆子焱强撑出来的气势被扑灭殆尽,只剩下骨子里的最后一点不屈服:“你如果想用这一点来威胁我,让我听从你的摆布。我告诉你,门都没有。”
穆沧平无心与穆子焱争口舌高下。
他愿意说这么多话,也不是为了向穆子焱展现自己有多大能耐,而穆子焱的做法有多愚蠢。
“方严的副将王婺直明天一早抵达。”穆沧平嗓音平简地说道:“到时你跟着我,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政客手段。”
他哼了一声:“方容两姓屹立两朝不倒,需要你替他们筹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