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婺直的军阶并不低,但在朱紫遍地、贵胄如云的建康京中,就不值得一提了。
方严之所以会派他来,乃是因为他的姓氏是琅琊王。
背靠着琅琊王氏这座旧望族的大山,无论是穆沧平,还是京中的宁玉、苏名翰这些人,想要给方严添点堵,都得好好掂量掂量。
凤凰巢中无凡鸟。
王婺直今年三十有三,样貌虽不如方严那般兼具惊艳与耐看,也颇是不俗。边北风沙磨砺出的粗黑皮肤更衬他英气勃勃,没有一般世家子弟身上那种浮华绵软的气息。
若细看,还能从他那双略显粗短的浓眉里看出股子狠劲。
“穆盟主——”王婺直朗笑着跳下马,热情迎来。
两厢客套虚礼不提,王婺直又将目光转向韩荦钧,抱拳一礼,颇有礼敬下士之意:“韩将军风采依旧,至今边帐夜话,提及当年夜袭王帐,三退燕军,犹言将军之勇。”
“见笑。”韩荦钧抱拳回礼,简短应道。
王婺直虽名婺直,爽朗外表下行事却极有分寸,是个外粗内细之人。
也因早年在官场交际交往中吃过太多暗亏的原因,韩荦钧不太愿意与这些九曲回肠的望族子弟打交道。你以真心待之,却不知道这些热情的笑脸之下,暗藏着怎样的心思,一个小心就被算计入瓮。
反不如江湖人,杀人用刀,恶也恶得坦荡。
王婺直是官身,又出身显赫,被一介白衣的韩荦钧如此态度对待,倒也不像介意,依旧含着笑,将这场面圆过去,依然转头与穆沧平交谈。
嗓门粗大,言语直爽,倒真像个毫无心思的耿直兵大头。
“……盟主有所不知,这一路真可谓担惊受怕,不胜其扰。那些明宫贼子虽是匪寇之流,着实凶悍——瞧我胳膊上这一刀,说来丢人呐,王某忝居军职,领兵多年,不想在几个毛贼手里挂了彩……越近建康越凶险,接下来的行程,还要多多仰仗穆盟主与令公子。”
“方帅有令,草民自无不从。”穆沧平澹然笑道:“将军一路劳顿,若不嫌弃,还请里面喝杯茶歇脚。”
两人相顾,各自心知肚明。
王婺直朗声大笑起来。“盟主盛情,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王婺直挥了挥手,自有下头的将官会意,传令下去。
整齐的军阵像被人用刀自中间劈开了笔直一线,直抵队伍中央一辆又高又阔的马车。
车身用黑毡布盖严,从车轮吃土的情况来看,装载颇为沉实,由四匹马拉着,缓慢地穿过队伍,行至大开的院门。
一个掌钥士兵走上前去,掀起毡布,拉开车门,里头却是一个用一掌宽一指厚的粗铁悍成的巨大铁笼。
里坐一人,头戴幕篱,一身粗大衣裳难掩纤弱体态,看身形,应是个女子。
“带犯妇进门,好生看管。”王婺直敛了笑,肃然高声说道,“尔等若敢有疏怠,令人犯走脱,就等着提头去见方帅!”
穆子焱嘴角一扯,穆沧平冷冷一眼瞟来,他这才将溢到喉管里的一声嗤笑咽了回去。
这些个官宦子弟们,平时个个自诩高贵,他瞧着跟那戏台子上的大花脸也没什么两样。
瞿玉儿就在里头屋子里坐着呢,大瞎话真是张嘴就来。
穆沧平又看了穆子焱一眼,穆子焱自觉走上前去。
他身上还担着照应瞿玉儿的任务,犯不着在众目睽睽下顶撞穆沧平,叫自己日后行动维艰。
到底心里不舒服,态度说不上恶劣,也算不上好,“我来带路。”
“有劳穆三公子。”那领头将官倒是客客气气的。
自家儿子是什么德行,穆沧平心里清楚得很,倒也没太在意。朝那将官点了点头,意是多包涵。便再不理会这一头,同王婺直一道进门去。背转之时,食指一动,出门之时即拈在手上的一片金钱树叶飞了出去。
去时也写意,如秋叶随风;落时真凶狠,如巨蚊叮血。
“人犯”身形僵滞一下,似要闪避,将动未动的动作持续了半息不到,膝盖即遭落叶打中,身体往前一抢,说巧不巧,正好冲到穆子焱身旁。
军中之人看不穿这些伎俩,穆子焱却是从头到尾一丝不落地瞧见了。父亲这些阴阳怪气的做派,他着实厌烦得紧,却知他此举定有深意,于是伸出手去一扶,出乎意料地没有搀住。
只好侧行一步,弓身,弯腰,双手并用将人托住。手臂却是僵住。
——居然是个男人!
他反应也快,不动声色掩下目中惊诧,小臂往下一滑,做了个吃劲的样子,掩住方才的小片刻僵滞,扶那“人犯”站定,仍领着一群人前去了。
说是吃茶,真的就只停了一盏茶的功夫。
王婺直领头,一群人又自院内浩浩荡荡地折返出来。
几天后,宁玉在他的府邸读着新收到的密报,信中是这样说的:四更遇匪袭,辰时两刻访穆沧平,携犯共入,停茶一盏,穆氏父子与王同出,宅中无人。
干净得拿不到一点把柄。
头戴宽大幕篱的“犯妇”在众人严密看守下走回囚车,这回倒是没有摔倒,但仍是一副腿脚不便的样子,行动间颇为迟缓,路遇坑洼,脚还绊了两下,显出一段柔弱的可怜态来。
“喀——”掌钥士兵上前落锁。关上门,拉下黑毡布,里头的情形便看不到了。
韩荦钧将视线缓缓垂落地上。
这一次,王婺直从冀州一路押解至豫州的“犯妇”是真的“犯妇”了。
从冀州到豫州一路,王婺直做足样子,行进中队伍防守颇是严整。但这回,从豫州出发,去往建康,却是真的要打起十二分的警惕了。
队伍重新做了调整,隔十步便安插有高手。王婺直是将,打马在前,韩荦钧居中随车,穆沧平父子殿后。
“看出什么了?”穆沧平有意松缰,落下队伍一程。
“是个男人。”穆子焱说道。
“还有呢?”
“肌肉线条又细又长,是练家子,但并非以力量见长,而是重身体柔韧,反应很敏捷。”穆子焱想了想,补道:“骨骼衔连有些奇怪,搞不好,练过缩骨功这一类的邪功。”
“有点长进。”这话从穆沧平嘴里说出来,可算得极大的赞誉了,他问道:“那你出来之时,可曾见过这人?”
“没有。”穆子焱斩钉截铁道:“我领进去一十六人,出来还是一十六人。再说了,他那身段子,软得跟个女人似的,我还会认不出来?”
话说到这里,倒没必要往下说了。
无论那个假的犯妇是什么来路,是不是真的练过缩骨功,总之他有本事在一二十号人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
从冀州到豫州这一路迢迢、行山蹚水都没有走丢的人犯,一到穆沧平这里就丢了,这事儿他还真说不清楚。
不交出一个真的,补上那个走丢的假的,他就是劫夺人犯的叛逆。这比与金雁尘勾结、放走人犯,或是看守不利、让人犯逃脱罪名要大得多。
剑再利,穆沧平也不可能把王婺直一行几百号人全杀了。方严敢让王婺直来,就一定做好了完全准备,灭口是灭不掉的。
“你能想到给方严写信,还有点头脑。”
穆沧平淡声说道:“可你只想让方严给你办事,有替他想过如何善后吗?方严是统兵之人,非奉诏不得入京,就是他身边的大小将官,无事也不得擅离军营。瞿玉儿只能是在冀州被抓住的,防风声走漏、生出变化,他只得一面加急奏报,一面派重兵秘密押送人犯进京。
这样一来,人犯拿不到,有我们给他顶缸。人犯送到了,王婺直就是大功一件,谁还会计较他离营的过失?
……
你这点小伎俩,在他们这些老政客眼里,也就是小孩子过家家。”
穆子焱没有反驳,方严这一手,确实比他高明多了。
“老窖的酒,陈年的醋。犯不着太沮丧,”穆沧平淡淡说道:“你还年轻。”
他提起缰绳,一催马,往前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