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下山是个难题。
穆典可站在轰鸣的瀑布前,望着脚下云雾横亘的山谷,说怅然也不是尽然是,有些怔。
观心坪处孤峰之上,与连雾山的三个环围山头,最近的也相隔有两百余丈,不可人力飞渡。
与之相距五六十丈远倒是有一线山崖,其薄如刀削,只容得下一脚。且崖顶狂风如怒,其上难以久留。
两道这样的山崖夹成了一条逼仄的峡谷。
崖底是水道,水上行船望去,只能看见头顶上一线天。
她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常纪海就是从那里带她上来的,只不过其时山崖和观心峰之间还连着一道索链。
现在索链却被撤走了。
她想了想,奔跑助力跃过山谷去,太过冒险。且不说飞不飞得过去,尽头只有两道薄山崖缓势,搞不好一头栽下深渊去。
常纪海撤走铁链,想看的,肯定也不是她功夫够不够好,人够不够勇敢。
要看什么呢?
穆典可坐在山崖边仔细回忆:那日常纪海带她过索链的时候,还特意提醒了一句,让她注意脚下滑。
当时她看了一眼,那链子是光滑如新的。
当时没太放在心上,现在想起却觉大有内情:山谷里终年云雾缭绕,湿气极重,就算质地再好的钢铁,年月久了也会生锈。何况风吹雨淋日晒,怎么可能保持原有的颜色,铮亮如新?
除非那铁链本来就是新的!
为了气派体面特意换上一条新的?这种可能性几乎没有。别家可能会做这种事,常家堡绝对不会。
刚好在她上山前,原来的通道坏了?难免太凑巧。
这就涉及到一个问题,常家堡的先祖在设立观心坪的时候,难道没考虑过子孙后代上山的问题?
铁链终会腐朽,而且挂在显眼的位置,功夫好一点的,什么人都可以走过去……
她心下一动,望着脚下袅袅升腾的云雾,忽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来,捡起手边一粒石子,丢下山壑去。
一入空谷再无声。
她没有放弃,站起身到瀑布下搬了几块山石来,摆一排,轮次踢下山去。
第三块遇到了阻碍。
听声辨位,阻碍应在三丈之内。
她忍不住笑了。
以伐木刀划刻入石壁,借力缓慢下坠,下了三丈,果然见云雾之中有一条横跨山谷的石道。
她如今内力大增,身体也轻盈,轻轻一跃,纵回山崖,携上昨日连夜绑扎的筏子和一捆藤绳,过石道上了薄崖。
用藤绳将筏子吊放入两崖之间的水道,末了,将绳端系在山崖尖石上,顺藤滑下去。
水道仄仄,曲折迂回,像座水上迷宫。
很快穆典可就发现自己在来回转圈。
要说她在五行上的造诣也不低,竟不能识别,想来这错综石林里并没有布阵,只是造化神奇,天然成地利罢了。
她在心中默默地回顾了一遍走过的路线,重走一回。每走出一段,刻下不同的记号,记住顺次。
结果还是又回到原地。
她也折腾累了,抱膝坐筏子上,无语地望着天。口也干,肚子也饿,才想起下山心急,不仅没吃早饭,还忘了带上水和干粮。
也是她太自信。
以为常纪海能轻轻松松将她带进来,她也能轻轻松松走出去——厚礼果然不是那么好收的。狗狗
大约还嫌考验不够。
好好的天骤降暴雨。
穆典可被锁在狭窄的水道里无处躲,无处去,生生被淋成只落汤鸡。
筏子却动了。
因道中水流在涌动。
穆典可心中狂喜。
她是晓得的,水道尽头连着绿水湖的一片较低水域,定是暴雨下得急,湖水一时涌涨,往低处流的结果。
遂跟随水流的方向划筏往前,一炷香后,到达一个洞口,天光白亮,是出口无疑了。
水道外一片一望无际的莲田。
一湖碧荷盖,半池红菡萏,白云在顶,蓝天万里。
穆典可兴奋得连声叫了几嗓子,要不是担心筏子不稳,她都想站起来跺脚跳两下了。
此时已近正午,雨住云收,太阳光正强。
穆典可湿透的衣服很快就被晒干,又顺手采了几个莲蓬充饥,稍作休息,拨开荷叶朝前方划去。
莲田外是道水湾,水中生长着一些不知名的树,疏疏枝干倒影在水中,颇有诗意。
水湾中央有一方水渚,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坐在树下弹古筝,看模样约莫四十来岁,玉冠束发,容止清雅。
傍水渚一棵疏树下系着一只轻舟。
清风徐拂,景物偕人人入景,像诗经中所描绘的古风画卷。
穆典可听那筝声也是韵调高远,足见此人不一般的胸襟格调,正凝神沉醉间,书生抬头望来,即停止了拨弦。
仿佛是带着笑,注视着她乘筏漂过来。
“姑娘怎么到这里来了?”书生问道。
听那语气,倒仿佛他认识自己一般。
穆典可心中纳惑,然未知此人身份,不敢贸贸然答话,只道:“我迷了路,顺着水流漂到这里。惊扰先生!敢问先生,此地要从何处出?”
书生笑道:“这里没有出口。”
见穆典可将信将疑的样子,又道:“这里是常家堡的禁地。刚刚姑娘过来的地方是经纬迷道,到了午时就会封住。姑娘是出不去了,只能同我一道去常家堡。”
果然是常家堡的人。
能自由出入禁地,身份应当不低,穆典可忖了片刻,问道:“您是敏爷?”
书生笑了,“四小姐好眼力。”
抱筝起身来,一跃点足上船,一静一动里,姿态优雅无匹,带一股与生俱来的清贵气。
转头笑道:“此去常家堡还有五里水路,四小姐的筏子虽扎得结实,却行不快。我捎带四小姐一程如何?”
“有劳敏爷了。”穆典可拱手。
毓敏看着不像在划船,像在写字。单手取了竹蒿,随意在水面一点,连水声都没听闻一缕,船却倏忽平水出了四五丈。
船尾水痕徐徐散开去,映着水面上高低树影,当真是诗情画意极了。
穆典可仍有些懵,感觉着不太像是真的。
——这个温和秀雅的书生,竟是常家堡的“双刀”之一,与良庆齐名的“秀刀”毓敏?
想到良庆那张长年绷着的,面无表情的脸,她实在忍不住笑了。
说起来,还挺想念良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