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草木旺,合生堂的古槐树枝叶参天,擎起了半个院子的荫凉。
常纪海在树下捏泥人儿,对面坐个垂双髫的小人儿,趴石桌上瞧着,一老一着话。
见穆典可走进来,老人似乎并不意外,但显看得出是高兴的,抬头问:“还没吃过饭吧?”
“没。”穆典可答道。
“福伯!”常纪海回头朝屋里叫了一嗓子。
有识以来,穆典可还是头一回见着老人家有这般情绪高昂的时候。
“快弄些吃的来,别饿着孩子了。”
“来了来了。”福伯往外走,“不是才吃过饭——”
一眼看到门口站着的穆典可,“呀”一声,又惊又喜,“四小姐来了呀。”
那一颗正对着泥塑娃娃摇啊晃啊的毛茸茸脑袋也转了过来。
“小姑姑!”这一声叫得既尖且脆,直接就把福伯的声音盖过去。
“小可儿?”穆典可愣了一下。
复转头向檐下,微笑着作礼,唤了声“福伯”。
有着一双黑琉璃眼的小姑娘已敏捷地翻下石凳,朝着穆典可一路飞跑,一下扑进她怀里,“小姑姑,我好想你呀。”
抱着怀里小小软软的一团,穆典可心也是软的,“小姑姑也好想小可儿。”
揉小姑娘玉雪可爱的小脸蛋,倒也不关心她怎么在这里的了,“来,让小姑姑看看——长高了呀,还长好看了。”
尧真展着手臂,大方地转圈给穆典可看。笑容甜甜,还有些小羞涩,“小姑姑也一样好看。”
穆典可“噗”一声。
合着姑侄俩才一见面就互相吹捧上了。
福伯在一旁瞧着也乐,看看是插不上话了,挽着袖子往里走,喊道:“想吃什么?”
“有劳福伯,都行。”穆典可笑着应。
尧真刚才的话提醒了她,忍不住问:“小可儿怎么认出小姑姑的?”
别后经年,她初见人还觉有些陌生呢,尧真一个孩子,竟是第一眼将她认准,极其肯定,没带半分犹豫的。
“有画。”尧真脆声答。
“什么画?”穆典可抱着尧真往树下走。
常纪海抬了头,笑吟吟答话,“揣着画来的。听说你在这儿走不见了,隔上些日子来寻一回,到处给人发画儿。”
尧真把画纸铺在桌上给穆典可看。
纸上线条稚气生硬,勉强看得出是张人脸,应是她自个画的。
穆典可怔怔,就是靠这个认出自己的呀?
“小孩子眼里看到的,大人看不到。”常纪海笑说道。
这话穆典可相信。
再说了,管她是怎么认出来的呢。
只要一想自己消失这两年,还有人在找她,还把她画在纸上拿给人认,这么久也没放弃找姑姑,真是心都要暖化了。
尧真又问穆典可是在哪走迷路了,有没有吃的,有没有地方睡觉……攒了好久的问题都一股脑问出来。
穆典可笑着一一答了。
常纪海手上抓了一大把泥人捏着,这时候也塑好了。
彩色的,神态惟肖,像真人。
尧真欢呼,自拿着去玩了。
常纪海起身洗手,穆典可忙跟上,拿瓢从花圃边的木桶里舀了水,细流慢浇让老人清洗手掌上的泥。
“下来比预想的还要早点。”常纪海边洗手边说道。
一点都不早。
穆典可心想,千佛才用了一年不到就下山了,她可是耗时一年又八个月了。
“不能跟他比。”常纪海似看出穆典可所想,笑说道:“他是家学。”
又道,“你慢在第六个洞,他在第六洞窥禁,只用了十天。”
穆典可用了整半年。
她这时才晓得,原来自己在山上的一举一动,常纪海都了如指掌。
那她对着一道空山谷,假装跟常千佛说话,常纪海也都听见了罢?
脸微红。华夏书库
“谢谢老太爷。”她诚恳说道。
“谢我做甚么?”常纪海笑,搭着穆典可的手站起起来:“东西放在那里,你凭自己的本事拿走,就是你的。”
也不是谁都有机会凭本事拿取的。
“也要多亏老太爷给了机会。”她笑道。
“机会不是凭空来的。”老人感叹地说,语重心长,拍拍穆典可的手背,“记着,不管什么时候,机会得要靠自己挣。”
“是。”穆典可应道。
福伯端了一大碗片儿面出来。
鱼骨熬的汤,浓白而稠。
佐了青菜,腌蒜,还有切成丝的胡瓜,既鲜还清新爽口。
穆典可在连雾山上待了快两年了,早就受够了自己的厨艺。一碗家常鱼汤面,愣是让她吃出稀世珍肴的感觉。
抱碗呼哧喝着汤。
“瞧给这孩子饿的。”福伯笑着说道。
穆典可没好意思告诉福伯,自己这副吃相并不是饿出来的,纯是因为一天三顿吃茄子炖地瓜所致。
“我还能…再吃一碗吗?”
***
穆子焱在院里练刀,听见高墙外辚辚车声,知道是常家堡的车送尧真回来了。
起初是尧真吵着要找小姑姑,他拗不过,带着孩子去常家堡,装模作样地找了几回。
后来有阵子没去了,常纪海竟然派了贴身的老伯来宏里巷接人了。
他琢磨着老爷子怕不是想抱重孙子了吧?
体恤老人膝下寂寞,就没拦着。
由此竟成惯例。
他家姑娘才三岁半,恐怕已是全江湖最有名气的小姑娘了。
穆子焱打开门,看见尧真先跳下车,紧跟着一袭深绿色裙摆洒上车辕,打从草帘后探出一张梨涡浅笑的脸来。
“三哥!”
穆子焱嗓门大,动静也大,庾依在屋里头都听见了,高兴地小跑迎出来。
“气色好了。”她拉着穆典可的手从头看到脚,“就是瘦了点,一会三嫂给你做好吃的。”
“我也要,娘,我也要好吃的。”尧真嚷嚷着跑来。
“都有,都有。”庾依笑得愈发温柔。
又去写菜单,吩咐仆人们上街采买。
问穆子焱道,“要不要去隔壁知会一声?”
都是兄弟姐妹,不好厚此薄彼。
“知会什么?”穆子焱道:“隔这么近,消息早过去了。该来的自己会来。”
庾依就不问了,决心多备些饭菜,多了总比差上好。
居然是穆子建最快闻声赶来。
他的双腿在前年冬天有了起色,去年春天过完,就已经完全行动无碍了,并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状。
歆白歌和穆典可中间隔着一条人命仇,自是不会来给她接风的。
却松口让穆子建带了孩子过来。
“叫益和。”穆子建臂弯里兜着刚满月的儿子,笑得一脸慈,可见初为人父的喜悦,“这是你的小姑姑,来,叫小姑姑。”
话出口就被穆子焱嫌弃了,“你怎么不叫他来段剑术呢?”
穆典可没忍住,大笑起来。
倒把兄弟两个看愣了。
她自知失态,掩了嘴,又端庄了起来,“真是可爱。还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呢,又小,还软……”
不禁心痒痒,“我能抱一抱他吗?”
一只猫那么大的孩子,大概还什么都不知道,却在她怀里咧着嘴笑。
“还是亲的好啊。”穆典可再次感慨。
吓哭那个叫团团的小姑娘,真是一段不堪回首但又时不时总在脑子里窜一窜的往事。
肯定不是她的错。她心里想,瞧她的亲侄女、亲侄子多喜欢她呀。
穆子焱大约是怼完穆子建意犹未尽,顺口就接了,“这算哪门子亲的?又不是你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