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不知道我们父亲叫什么名字吧?他叫……”
“他叫阮卿尘。”
顾岩廷抢先说出这个名字,月澜愣了一下,疑惑的问:“你怎么知道?” 顾岩廷说:“他曾是淮南第一富商的长子,家里还有个妹妹,自他失踪后,他妹妹一直在想办法找他,现在他的侄子都十六岁了,听那个小孩儿说,我和他长得很像。”
月澜对阮卿尘在昭陵的事了解不多,听到这话有些怅然,说:“他没有与我说过这些,若是早知道你在昭陵还有亲人,我该把你送到他们身边去的,若是那样你也不用受那么多苦。”
顾岩廷不喜欢做这种没有意义的假设,直截了当的问:“为什么把我送走?”
“这是他的遗愿,他到底还是觉得自己是昭陵人,所以希望你能在昭陵长大吧。”
“那你呢?” 顾岩廷问得很快,月澜愣了一下,随后笑着说:“我是个意外,他其实不愿意让我降生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月澜没有丝毫的怨恨,甚至表情还很温柔。
顾岩廷不能理解,追问道:“为什么?”
月澜抬眸,直直的望进顾岩廷眼底,说:“因为怪物的女儿也是怪物呀。”
顾岩廷是这样称呼萨苏的,现在,月澜也这样称呼自己。 顾岩廷冷着脸看着她,问:“你也是通过牺牲别人来维持自己的容貌?”
月澜笑着摇头,说:“刚刚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是通过折损寿元来维持容貌的,如今看来,如果不是这样,我应该能活到八九十岁。”
看来她真的快要死了。
顾岩廷没再纠结这个话题,转而问:“你既然把我送走了,怎么知道我还会回来?”
“直觉,”月澜说完陷入回忆,仿佛又看到那个拉着她的手指不肯放开的小孩儿,“我总觉得,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你一次。” 直觉这种东西是没办法具体解释的,顾岩廷回到最初的话题,问:“你想我帮你做什么?”
月澜看向在床上安睡的宋挽,说:“她被黑祗种了印记,原本会迅速衰竭变成一具干尸,但应该是之前与你有过鱼水之欢的缘故,她的身体只是和之前有了一些变化,并没有变成这样。”
顾岩廷是见过那些干尸的,他不能想象宋挽日后变成那样他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来。
月澜说:“我有办法确保她不会被黑祗的毒素影响侵蚀,而且还能让她听懂百兽之语,甚至是操控驱策它们。”
这听上去好像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但顾岩廷从来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天上掉馅饼这种好事。 他皱眉问:“你想把她变成和你一样的怪物?”
他的警觉性太强了,月澜失笑,说:“有你在她身边,她不会变成怪物的。”
顾岩廷的眼眸微微眯着,明显并不相信。
月澜只能说:“那我先跟你讲讲东恒国的国师和圣女吧,这个说来话长,站着怪累的,你要不要坐下来听?”
月澜说完给顾岩廷倒了杯茶,顾岩廷在她面前坐下。
月澜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喝了两口后柔柔地说:“东恒国建国至今一共有过两位国师,第一位国师活了一百二十岁,据说他直到临死前仍是鹤发童颜,不过死后就灰飞烟灭了,什么都没留下,这位国师在位一百零五年,一共选出了十位圣女,也就是说,之前圣女是每十年选拔一次的,具体选拔标准如何谁也不清楚,均由这位国师做主。”
“你们的国君是干什么的?”
顾岩廷问,直觉月澜口中的这位国师不是什么好人。
月澜转动着手里的茶杯,从茶水中看到自己淡漠的眸子,淡淡道:“东恒国与昭陵不同,昭陵尚文,民智比较开化,而东恒国一开始就是由游猎部落聚集组成的,他们崇尚武力,与猛兽为伍,非常信奉神明,民智未开,便是国君也都是以武力威慑,并未有什么治国之道。”
一个国家没有衍生出文明,而是被所谓的神明统治,这其实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若神明真的能度化众生,又怎么还会有贫贱富贵之分?
不过是众人为了逃避现实的苦难,臆想出了神明自欺欺人罢了。
月澜继续说:“第二位国师是第一任国师的大弟子,不过他的命不大长,只活到四十六岁就被萨苏杀死,从那以后,东恒国就再没有国师和圣女。”
顾岩廷问:“圣女既然是由国师选拔出来的,国师应该能完全掌控圣女,他为什么会被杀?”
“因为萨苏发现了上任国师的秘密,”月澜说完偏头看向墙上挂着的画像,画像中人与顾岩廷的容貌有六七分像,但一身气度更为出尘,高雅清俊,不染尘埃,“更准确的说,是我们的父亲发现了东恒国最大的秘密。”
东恒国第一任国师是第一位国君的小儿子蒙德,根据国史记载,那位国君生性残暴,喜欢杀戮,靠武力将几个游猎部落征服,将它们聚在一起建立了东恒国。
那位国君将几个部落原本的统领当众诛杀,并霸占了他们的妻儿,更让自己的部下尽情享用几个部落的女人。
刚刚建国的东恒国非常混乱,被征服的那几个部落的男人都成了奴隶,要被驱使去狩猎,建筑房屋,而女人都成了享乐和生子的工具。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蒙德性情暴戾古怪,他十岁的时候,第一位国君便被作乱的部下联手绞杀,混战五年后,第二位国君终于杀出一条血路上位,第一位国君的子嗣都被屠戮,唯有蒙德活了下来,还被尊为国师。
众人皆知,东恒国的每一任圣女都生得极美艳。
她们被视为神明选中的宠儿,代替神明在东恒国施福泽,惩善恶,圣洁不可玷污,等到时机成熟便会离开人间成为神明的侍灵。
然而事实真相是,圣女不过是蒙德凭空捏造出来,用以愚弄君王和百姓的工具。
圣女并没有传说中的通天能力,蒙德通过各种手段笼络了形形色色的能人异士,他们一直在暗中为蒙德效力,只是蒙德把所有的功劳都推到圣女身上。
众人以为圣女圣洁不可亵渎,实则她们只是蒙德高调豢养的禁脔,她们不仅要取悦蒙德,还要被蒙德送给君王高官享用,以此迷惑他们的心智,让他们对蒙德言听计从。
至于为什么要每十年选拔一次圣女,一是蒙德会厌倦,二则是他要从年轻的身体汲取能量来保证自己的容颜不会衰老。
一切原本都是按照蒙德的设想在发展,如果没人打破这个现状,蒙德也许现在都还是东恒国的国师。
变故发生在百余年前,昭陵曾派使臣到东恒国拜访,想要与东恒国建交,蒙德带着刚选出来的第五代圣女和一些人去了昭陵。
从昭陵回来后不久,蒙德便和第五代圣女一起闭关,十年后蒙德带着第六代圣女出现在众人面前,那时他多了一头银发,但那张脸却依然年轻俊美。
自那以后,东恒国便多了很多奇形异兽,那些异兽被圣女操控,温顺时可任人拿捏,一旦躁动便会导致尸横遍野。
整个东恒国,没有人敢忤逆蒙德,他也不再掩饰自己的野心,连同国君都成了他的提线木偶。
蒙德曾发动过几次东恒和昭陵的战乱,他似乎想从昭陵拿回什么东西,但最终都未能成功,因为那些异兽无法翻越南岭山进入昭陵国境,他只能在东恒境内为所欲为。
蒙德死在一百二十岁生辰那天。
那天举国上下都在为他庆生,他穿着华贵的服饰,坐在由四头巨兽拉着的高大车辇上,从皇宫出发,准备在楼覃城内巡游。
据国史记载,那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将蒙德那一头银发映照得熠熠生辉,他唇角挂着惯有的阴戾冷笑,怀里搂着第十代圣女,冷冷的看着车下的围观百姓,如同无所不能的神灵看着地上的蝼蚁。
然而车子才行走到一半,蒙德的身体便出现了异样,他的皮肤寸寸干裂,如同被风雨侵蚀多年的雕塑,终于变得腐朽不堪起来。
围观百姓都惊恐的看着眼前的变故,不知所措。
蒙德很快也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异样,他蹭的一下站起来,约莫是想做点什么拯救自己,却只发出了一声哀嚎,从车上栽倒下去,化作了一地粉尘。
蒙德在东恒一手遮天了百余年,没有人想过他会在那一天死亡,更没有人想过他会死得这样离奇惨烈。
那天的楼覃百姓陷入了无尽的恐慌和迷茫之中,他们亲眼看到国师陨落,异常惧怕神明会降下难以承受的惩罚。
好在很快,蒙德的大弟子屈满接任做了第二任国师,圣女也很快被选拔出来。
东恒国不仅没有迎来什么灾祸,还风调雨顺了好几年。
屈满没有蒙德行事那么乖张,要低调很多,他接任国师的二三十年里,国君的地位有所上升,百姓的生活也提高了不少。
百姓渐渐从被蒙德掌控的阴霾中走出来,开始给屈满塑雕像奉他为新的神灵,就在这个时候,最后一任圣女萨苏突然失踪,屈满派了很多人手去找却都没有结果。
两年后,萨苏回归,第一件事便是杀了屈满,并辅佐了新的国君继位,利用皇家铁骑将历任圣女的圣宠白灵巨兽绞杀殆尽。
萨苏公然打破历任圣女对外宣称不与男子欢好的惯例,在皇宫里与国君荒淫度日,还豢养了很多男宠,百姓苦不堪言,这个时候,一支反抗力量出现,他们之中也有人能控制异兽,并且得到了很多百姓的支持。
一开始萨苏还能抵抗,不过很快她就落了下风,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最终被抓住囚困在那座她亲自用白灵兽骨架筑城围墙的城中。
众愤难平,萨苏原本是要被当众绞杀的,但大家还是低估了萨苏的能耐,看守她的人被她用媚术蛊惑,黑祇带着她逃了出去。
这些纠葛长达数百年,其中有多少变数没人说得清楚。
顾岩廷听完抓住重点问:“是阮卿尘带人反抗抓到萨苏的?”
月澜点头,神色缓和了些,眉眼染上温柔,说:“他是个很平易近人的人,如果你能在他身边长大,脾气应该会比现在好很多。”
顾岩廷对墙上挂的那幅画像没什么感觉,哪怕他和那个人长得很像,种种迹象都表明他和他有着不可断绝的血缘关系,对他来说,那也只是个陌生人。
顾岩廷的声音更冷,沉沉的问:“他为什么不在抓住那个怪物的时候直接杀了她?”
“当时萨苏控制了不少人,他想找办法救下那些人。”
顾岩廷皱眉,笃定的说:“他对那个怪物有情。”
顾岩廷的语气很是不屑,甚至带着两分轻蔑,若是换做他,抓住萨苏的第一时间,他就会直接杀了她,绝对不会留下后患。
月澜摇头,说:“与其说是有情,不如说是愧疚和同情,屈满虽然比蒙德行事要低调许多,但对圣女的掌控也是一样的,他享用圣女的身体,也将她们送给权贵取乐,从一开始,阮卿尘接近萨苏的目的就是不纯的,萨苏真的喜欢他,还为他从屈满口中套出了蒙德掩藏多年的秘密,甚至背叛屈满逃走,她想和他过一生一世,但他负了她。”
结合之前贺南州说的话,顾岩廷大概理清了来龙去脉。
蒙德曾带着第五任圣女出使瀚京,第五任圣女应该是在那个时候和越安侯扯上了关系,回去后,蒙德白了头,第五任圣女失踪,而越安侯从此世代单传,且都活不过三十五岁。
阮卿尘受上任越安侯之托,为了调查清楚背后的隐情来到东恒国,故意接近圣女萨苏,却意外发现东恒国国师和圣女之间的龃龉。
萨苏背叛屈满后,发现阮卿尘从头至尾只是在利用自己,就此黑化,走上极端,回来杀了屈满,蛊惑国君,豢养男宠以示报复。
在顾岩廷看来,阮卿尘最后败在太优柔寡断。
他既然从一开始就做好打算要利用萨苏,就不应该有妇人之仁。
萨苏蛊惑国君,操控异兽,导致民不聊生,哪怕她背后有再多的隐情,也罪不可恕。
若是当时直接杀了她,萨苏也不会逃走,又到睦州害死那么多无辜的人。
顾岩廷抿着唇,仍是无法理解阮卿尘最后对萨苏的仁慈。
月澜放下杯子,叹了口气说:“其实最后应该怪我,是我求他不要杀她的。”
月澜不知道萨苏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选择生下自己,但在她有限的记忆中,萨苏对她其实还不错。
那几年萨苏蛊惑国君,游走于形形色色的男人之间,几乎是站在东恒国权力巅峰的人,唯有在她面前的时候,萨苏的神情会透出几分寂寥落寞。
月澜知道萨苏不是个好母亲,她最荒唐的时候,会当着月澜的面和男人行事,放浪形骸至极,完全不考虑会给自己的孩子造成怎样的影响。
但在了解了所有的事情后,月澜很同情她。
她也不是自愿做圣女的,是屈满毁了她,让她失了清白,以最肮脏的面目遇到阮卿尘。
是阮卿尘说不介意她的过去,愿意和她在一起的。
阮卿尘太温柔了,对萨苏来说,那就是她的光和救赎。
可是她的光最终没有救她,还将她狠狠灼伤。
月澜是真切和阮卿尘还有萨苏相处过的,她没办法和顾岩廷一样作为局外人冷眼旁观。
大错已经铸就,月澜也没有为自己辩解什么,她看着顾岩廷说:“萨苏逃走后,他没有派人再去找她,而是花了大量的时间精力在东恒国创办学院,教大家农耕技术,还留下很多书籍开化民智,希望这里的百姓不要再盲目崇拜神明,因此被愚弄奴役。”
顾岩廷没有评价阮卿尘后面做的事到底好不好,他把月澜刚刚说的话又反复咀嚼了一遍,问:“当时帮他操控巨兽和那个怪物对抗的人是谁?”
阮卿尘是昭陵人,不可能有什么特殊能力能够操控异兽,那么他能和萨苏对抗,一定是有人在暗中帮忙。
月澜犹豫了下,说:“如果我没猜错,那应该就是你的母亲,她可能是蒙德的后人。”
月澜的用词相当不确定,顾岩廷听到那女人和东恒国第一任国师蒙德有关系,脸一下子更沉了。
月澜犹豫了下继续说:“他没有告诉过我你的母亲是谁,这些都是我查了很多史书记载和机密卷宗推测出来的,你母亲生下你以后便去世了,他也很快衰老而亡,只在临走之前嘱托我把你送回昭陵。”
这情况倒是和贺南州说的历任越安侯的死状有点像。
不过人都已经死了,有些真相便永远尘封于此,顾岩廷没有太纠结自己的身世,看向在床上安睡的宋挽问:“所以你说了这么多,到底要怎么让她恢复正常?”
月澜说:“我需要你先配合我验证我的猜想,彻底解开蒙德留下来的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