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郁,入云阁内却是烛火通照,亮如白昼,金石丝竹声无断。
入云阁外的百花巷暗处,三位大理寺盯梢人顶着乌青的眼睑,恹恹地相继打着哈欠。
风声莞尔,树叶摩挲声时起时歇,那二楼的窗台依旧是毫无动静。 三双大理寺尖锐的眼睛,望穿秋水般地盯着,就连那支摘窗上几个蜘蛛网格子都尽数了个遍。
昨夜,他们被安排盯着二楼窗台,若有动静,即刻冲进去救人,至于怎么算是有动静,救的到底是什么人,这仨位武艺不凡的壮士却是一头雾水。
直到今日中午,窗台扔出一盒胭脂,藏着一张字条,这仨人才终于瞅清楚,那扔出胭脂盒的女子不正是经常来大理寺的武阳侯夫人吗!
武阳侯夫人居然在入云阁?!
这唱的是哪一出?! 他们上司如评事吩咐此事不可声张,这仨人也就各自将震惊吃进了肚子里。
此时瞅着二楼依旧风平浪静,三人相继又打起了哈欠。
风声渐起,一道黑影随着摇曳的树影掠上了入云阁高墙。
那刚打完哈欠的大理寺弟兄,忙拍了拍身侧正在打哈欠的兄弟,正在打哈欠的又拍了拍将要打哈欠的弟兄。
仨人一致认定,有情况! 即刻拔出长剑准备杀入入云阁!
说时迟,那时快,仨人大步正要蹦出,一道黑影拦在了他们身前。
仨人粗一瞅,这拦路的黑衣人怎么有点眼熟?
又细一瞅,这人不是武阳侯身边的秦护卫吗?!
秦哲抱拳一礼,含笑道,“侯爷说三位大理寺的官差辛苦了,特派属下请三位去聚辉楼小歇一下。” 闻言,仨人面面相觑,手中的三把长剑顿在了半空,六只眼睛齐刷刷看向高处,先前那抹黑色的身影已然跃上了二楼窗台。
仨人讶然指了指窗台,“那位…是…”
秦哲顺着仨人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嘴角不易察觉地抽了几下,尴尬回道,“呃对…那位…就是侯爷…”
仨人皆是一怔。
这侯爷夫妇是要唱哪出?! ……
如小苒终于送走了梵妈妈,轻阖上屋门后,心里总算是舒了一口气。
倾姿佯装优雅地依着红木桌,总算让她凹出了一道还算迷人的腰部曲线,不冷不热道,“若不是梵妈妈指望着你明日替她扬眉吐气,刚才就你那态度,定然不会轻饶了你!”
“可不是嘛,梵妈妈对付忤逆她的姑娘最是心狠手辣了。”幻容附和着。
如小苒心里也知道,这位梵妈妈一看就不是善茬,只不过,小丫头脾气一上来,十匹马也拦不住。
此刻也顾不得这些了,她走近莲儿,仔细瞅了瞅莲儿被扇得通红的面颊,不忍道,“还是连累你了。”
莲儿摇了摇头,“小苒姐姐,我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呢,我也被扇过,那滋味可不好受。”
倾姿嗤道,“即然知道她疼,还不快给她涂消肿的药。”
话罢,她指了指梳妆台边的木柜,“打开第二层,红布塞子的是消肿药。”
“有药?怎么不早说!”如小苒打开木柜,里面果然有些瓶瓶罐罐,取出了红布塞的瓶子。
莲儿见她这位姐姐自言自语间竟找到了药瓶,心中又一悚,只不过这次的惊悚程度没有之前那么厉害了,几乎已经接受了如小苒与鬼说话的事实。
如小苒打开布塞,小心翼翼地替莲儿涂抹,又不忘好奇地问倾姿,“抽屉里其他的药都是干什么用的呀?”
倾姿弯了弯唇,“你想知道?”
如小苒更生好奇。
幻容笑说,“你这未出阁的姑娘家家,还是别知道的好,等你有了男人,我们再告诉你。”
话音刚落,支摘窗被人从外面蓦然打开,随之黑影‘嗖’地一下从外翻入。
一个男人稳稳沉沉地立在了她们面前。
秦邵陌落定后,略扫了一眼屋内愣愣盯着他的两人,随后面无表情地弹了弹身上的墙灰。
“侯…侯爷…”
如小苒瞪大了眸子,她知道秦邵陌定然会追来,估摸着依他的性子,应该会先回去换下夜行衣,体体面面以武阳侯的身份从入云阁正门大摇大摆地进来。
按照这个速度,她还来得及通知如白亦拦下人,以免破坏了她明日引出恩主的计划。
如小苒却没料到秦邵陌居然是从窗台翻入,而且爬的是二楼的窗台…??
不待她震惊完,秦邵陌走近厉斥,“如小苒,你现在是胆子越来越肥了,连本侯都敢骗!”
如小苒咽了咽唾沫,悚得后退了一步。
耳边传来倾姿的声音,“哟~小苒,你男人长得还真不错!身材也不赖!”??
幻容空洞的黑眸亮出了星辰,“真是不错!若是我还活着,定要同他在这芙蓉帐里好好缠绵一番。”
“呵,想得美!你得问问人家小苒同不同意了。”??
“我那是怕小苒在床上吃不消他,替她分担一下嘛,嘻嘻。”
如小苒此刻恨不得自己能突然失聪,听不到阎王训斥,也听不到倾姿与幻容的对话。
“你脸怎么红了?”
秦邵陌久久没等到如小苒回答,却看着他家小丫头的脸蛋从煞白变到通红,狐疑上前摸了摸她的额头。
生病发烧了?
如小苒被阎王温暖指腹触及的面颊不断升温。
耳边又是倾姿的声音,“他还挺关心你嘛。”
幻容又说,“小苒,你从哪里骗来的这样一位尤物?嘻嘻,让我调戏调戏他~”
话罢,幻容兴兴地飘向秦邵陌,却在顷刻间,整个魂魄蓦然被一股气场冲撞得瞬间消散。
如小苒眸色一惊。
“怎么了?” 秦邵陌顺着小丫头的眸光狐疑寻去,不知所以。
“幻…幻容这女人,已经被你男人送去投胎了,切,惹不得…惹不得…我先走了!”
话音刚落,倾姿整个虚影逃一般地消失在了空中。
屋内一下清净了不少。
此时一直未说话的莲儿开口道,“小苒姐姐,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昨夜你替我守了一夜,白日里也没好好补上一觉。”
闻言,秦邵陌蹙眉,“这笔胡闹的帐我回头再同你算!现在送你回统领府!”
“我不能回去!侯爷您不想知道这位恩主到底是谁吗?梵妈妈说他明日定会因我而来!若是我现在离开了,就都前功尽弃了!”
“这间入云阁我自然会查清楚,用不着你来插手!”
听出阎王的怒气,如小苒双臂轻轻环住他腰背,脑袋贴着他的胸膛又说,“我知道侯爷是担心我,难得也想替侯爷做一件事情,您就成全了我嘛。”
秦邵陌狭了狭凤眸,怀里这个小丫头是越来越知道怎么对付他了…
“不行!”他定了定意志,果断不被迷惑。
“侯爷,若是我突然离开,‘恩主’必然生疑,打草惊蛇之后再要引出他就更难了!知根知底的人好找,但是找个不知来路,不知样貌的人可谓大海捞针呐。”如小苒抬眸眨巴眨巴看着阎王阴沉的面色,继续迷惑。
秦邵陌静默。
“侯爷,再等一日!明日定会真相大白!您若是不放心的话就陪着我呗。”
秦邵陌:“……”
“侯爷不说话,我就当您答应咯!”
秦邵陌:“……”
小丫头即刻松开了阎王,咧嘴笑道,“谢谢侯爷~那我去睡觉咯~”
说话间,那小小的身板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径自往屏风后的床榻去了。
秦邵陌眉心轻压,这丫头刚还一副屈身讨好样,转眼间又是另一副没心没肺的嘴脸,变脸比翻书还快!
听得他家小丫头脱了鞋上了塌,阎王黑着脸环顾一周,最后选择在红木桌边坐下。
见此,莲儿识趣地说,“我…我去后厨看看有没什么吃的…小苒姐姐刚晚膳也没吃多少…等下睡醒了应该会饿…”
屋门轻开,莲儿出了屋,复又轻阖上了门。
小丫头侧躺在床塌上,眸光久久落在屏风上阎王俨然端坐的影子。
这样一抹熟悉的身影只是静静坐在那里,竟能将她这两日的惶恐与不安一下抹去了,仿佛只要有他在,就是天塌下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如小苒弯了弯唇,“侯爷何时回来的?”
“今晨。”
男人低沉的声音很是悦耳。
“侯爷今日去过统领府吗?”
她想问,他回来后是否即刻去找过她。
男人蹙眉,“去过,说你暂住在你婶母家里。”
这是如小苒与如白亦合伙骗了统领府,否则,若是如勇知道了真相,定然早就杀到入云阁擒回他女儿了。
“侯爷去泗州可还顺利?”
“一切顺利。”
纵然有诸多不顺,历经风波后,也总算是都摆平了,男人此刻只想用‘一切顺利’让屏风后的人快些入睡。
小丫头自然知道他是在骗自己,否则为何一走竟是两个月。
“我听塔塔尔丽说,你在北疆时受过那个叫折哈儿的酷刑?”
屏风后面足足缓了两息才回了一声,“恩。”
“疼吗?”
如小苒的声音略颤,这些日子她忍不住会想象囚室里的秦邵陌,甚至与她在入云阁后院见到的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联想到了一起。
她后怕。
“不要多想。”男人的语气很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静默一息,小丫头轻吸了一声,低低说,“侯爷你进来陪我好吗?”
话音刚落,屏风后那道模糊的影子先是一顿,随后徐徐起身,脚步绕过屏风,最终行到床塌前,堪堪坐在了床沿边。
如小苒弯了弯眸,那一双乌黑的眸子一侧隐隐藏着泪,只是隐没在了被褥中,很难被察觉。
秦邵陌凝眉轻抚了抚他家小猫的脑袋,斥道,“睡觉前话怎么如此多。”
虽是斥责,声音很温柔。
如小苒偷偷捏住秦邵陌衣袍一角,闭上眼睛轻说,“侯爷我不说话了…”
眼睫合上的瞬间,一滴泪珠悄然落了下来。
屋内十分安静,静到连火烛缓缓摇曳都显得多余,静到连屋外的喧嚣都凝滞了。
秦邵陌凝视他家小丫头熟睡的面容,一双黛眉还微微蹙着,纤长的眼睫内侧闪着泪光,指尖紧紧抓着他的衣角不肯放。
男人嗤道,“还得回来娶你,怎会甘心死在了北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