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斌是个文人,不通武艺,但胸中自有甲兵。他原本是邠州人士,属永兴军路。不喜经史子集,偏好兵书战策。奈何这个世道,想做官就得科举,姚斌不善辞赋,屡试不第。
无奈选择投军,却因身子单薄、不习弓马,又被拒之门外。一腔报国之志,偏偏投效无门。姚斌灰心丧气,整日喝的烂醉,浑浑噩噩度日。但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场灾难突然降临。
这一年,陕西大旱,赤地千里。春末,旱象初起,全路各县滴雨未降,夏粮绝收,秋粮未能下种,连续两季颗粒无收。到了秋末,灾难终于蔓延开来。 成千上万的饥民,在田野上搜寻草根、树皮充饥。耕牛骡马,宰杀无存,狗、猫,甚至老鼠,都成了灾民捕捉对象。
有歌谣唱道:
榆树皮拌蔺根面,一斤还卖数十钱。
大雁粪,难下咽,无奈只得蒙眼餐。
山白土,称神面,可怜吃死有万千。 兄弟无粮难共患,夫妻无面结仇冤。
家有亡人不敢哭,即埋五尺有人剜。
人肉竟作牛肉卖,街市现有锅煮煎。
天灾酷烈,人祸尤剧。官府救济无力,人贩猖獗,地方豪族趁机兼并土地。无数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姚斌无能例外,家中土地被高利贷夺去,父母双亲饿死。眼睁睁看着妻子,自卖自身,跟着人贩子走了。只为了换两斤荞麦,给幼子一口饭吃。 姚斌带着幼子,开始向南逃难。冰天雪地、饥寒交迫,姚斌敖干了精力,终于倒下。可怜幼子,也没能逃过劫难,死在了姚斌怀里。姚斌欲哭无泪,纵身跳下了悬崖。
或许命不该绝,悬崖并不很高。姚斌被崖下树杈挂住,昏昏沉沉之际,却被人救了下来。此时,黑虎因为杀人避难,逃入永兴军路,恰巧经过崖下的山谷,救下了绝望的姚斌。
姚斌识文断字,一心为黑虎谋划。五年前,辅助黑虎开山立寨,渐渐显现出军事才能,备受黑虎倚重,尊为军师。在姚斌的规划下,山寨不得劫掠百姓,竖起替天行道大旗。过路商贩,十取其三,不伤人命。黑虎寨短短时间,名声大噪。
官军前来围剿,却过不了鹰鹫岩。鹰鹫岩离山寨十里,乃是进出山寨的必经之路。但此处地势险峻,一条窄道斜斜向上,一侧山岩壁立,一侧百丈悬崖。
山道上,修建着五处石堡,若想通过,只能从石堡的前方走过。如此一来,若有敌人攻山,那就要拿命填了。冒着箭雨,甚至滚木礌石的打击,有多少军队能无畏冲锋? 鹰鹫岩居高临下、扼险以守。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纵是千军万马,不得允许,也过不了鹰鹫岩。此处,是姚斌亲自规划,倾力建造的据点,以确保山寨安全,乃是黑虎寨的屏障。
此处关口守卫,由军师姚斌控制。无论是进是出,皆需持有军师的令牌。没有令牌,任何人进不来,也出不去。
“你们夫妇,终要走了么?”石彪妻子的话,姚斌并没有意外。只是长叹一声,心中感慨万千。黑虎寨,已不是曾经的黑虎寨,黑虎,也不再是那个黑虎。
这二三年,黑虎寨变了味道。大当家黑虎,不愿再守着荒山,他的心大了。被一连串的胜利,激起了心中野望。他忙着四处连横,收服山头,要做河东瓢把子。
曾经只有四位当家,如今却要八位了。投靠的人越来越多,山寨里也越来越乱。在黑虎的默许下,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劫掠女子,啥事儿没干过?只是明面上,还糊弄着姚斌罢了。 石彪子是个混人,只知打打杀杀。但他命好,有个满腹韬略的妻子。两年前,石彪妻子借着生病,死活将石彪子拴在身边,不再参与任何事务,从此慢慢远离了黑虎。
若非是山寨的大战,石彪子不会出现在人前。黑虎很是气愤,偏又无奈。他不愿失去这员战将,但总不能,杀了石彪妻子吧?黑虎左思右想,拿石彪子毫无办法。
石彪子的属下虽不多,但是人人能打,却是山寨最强战力。在石彪子的率领下,那真是如狼似虎,勇猛无比。河东之地,从未遇到可堪一战的对手。
有人觊觎石彪子的人马,给黑虎出主意。既然石彪子要隐退,那就接管了他的人马。山寨的战力还在,岂不两全?这番话,正中黑虎下怀,不谋而合。于是他派出嫡系二当家,前去接管石彪子的人马。谁知,竟无人听从号令,非石彪子不认。
黑虎起了戒备,却不敢和石彪子翻脸。两年来,就这样维持着脸面,没有走到火并的那一步。但黑虎也没有闲着,花费大量心血招募高手,组建了一支亲卫,暗暗与石彪子抗衡。
“姚大哥,与我们一起走吧。”石彪妻子说着,又剧烈的咳嗽起来。夜间风冷,她的身体却是难以承受。
“呵呵,我若不走,你可是要绑了我?”姚斌苦笑。两人都是智慧高绝,心思灵透。心中如何盘算,那是洞若观火。
“拙夫最是钦佩姚大哥,怎会行此下策。”石彪妻子微微一笑,却是不肯承认。都是明摆着的事儿,何必说出来?
“你们往何处去?”姚斌问道。
“种家军。”石彪妻子昂首说道。
“好,很好。彪子兄弟得偿所愿。”姚斌哈哈一笑,但他眼睛里,却闪出了泪光,笑声也愈发显得凄凉。“终是回归了西军啊。”
姚斌早萌去意,却被黑虎的恩情纠缠,一直犹豫难决。如今,他的好兄弟要走了。这处山寨里,再没有一个相投之人,岂能不感怀心伤?天大地大,他孑然一身,却不知该往何处去。
“姚大哥,和我们一起走吧。”石彪妻子再劝。
姚斌摇摇头,轻轻一叹。“走吧,我送你们一程。其他人呢,在哪里?随我一起走吧。”
贺五儿惊疑不定,看着于飞,不知要不要出去。姚斌的话,说的很明白,早知道他们隐藏在一边。这军师的心思,果然是七窍玲珑。不用出门,简单几句话,就算准了。
“种玉昆,见过姚军师。”于飞没多想,直接走上前,向姚斌见礼,也趁机打量着姚斌。姚斌三十多岁,精廋精廋,衣服穿在身上,就像撑在竹竿上。眼睛很亮,盯着于飞。
“种家后人,果然好胆气,好手段。”姚斌说道,听不出喜怒,也不知是褒是贬。不过,于飞也不在乎。
姚斌一转眼,却又看到过山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所有的事情,都是过山虎惹来的,斥道,“过山虎,你要反了吗?”
“军师,我,我。”过山虎脸色一白,结结巴巴,根本不知该如何解释。就算解释,能解释的清吗?
“姚军师,他是我的俘虏。”于飞说道。
“走吧。”姚斌暗暗一叹,没有再说什么,起身向前走去。于飞看了一眼石彪妻子,见她点头,也不再言语,默默的跟在后面。一行人奇怪的沉默着,一步步向着喧嚣的寨门走去。
此刻,山寨的大门完全敞开。一队骑兵齐刷刷的列阵,正好堵住大门。最前列,石彪子一身盔甲,左臂吊在胸前。右手里,紧攥着一杆长枪,冷冷的坐在马上,一句话也不说。
寨墙上下站满了人,刀枪晃眼、弓弩齐张。黑虎的亲卫,围住了石彪子,虽然个个都是凶狠模样,却是无人敢跨前一步。更多的山匪喽啰,挤在寨门里的空地上,乱哄哄的一片。
石彪子的马前,倒卧着一人,被捆的结结实实,正是醉醺醺的七当家。此时,似是有了一些清醒,不停的扭动着。奈何嘴里堵着破布,呜呜的发不出声来。
黑虎脸色阴沉,不显喜怒。其实心中,早已是怒火万丈,恨不得立马下令,乱箭射死石彪子。
但他还有理智,没敢轻举妄动。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的亲卫虽然能打,却还不是石彪子对手。一旦冲突起来,只能被骑兵屠杀。
真是流年不利啊,黑虎心中不由叹气。得知石彪子造反,黑虎不能置信,惊怒交加。黑虎寨有现在的声势,一多半的功劳,都要记在石彪子的身上。
石彪子能打,乃是黑虎寨第一战将。率领一都骑兵,那真是战无不胜,威名赫赫。四周的山头势力,因为石彪子的压制,才会俯首认输,听从黑虎寨的调遣。
石彪子若反了,黑虎寨的噩梦,也要开始了。河东大小势力,哪个也不是善茬儿。只怕顷刻间,黑虎寨就会沦为肥羊,被虎视眈眈的群狼围攻,落得飞灰湮灭的下场。
黑虎身为寨主,自有城府。虽形势不利,依然稳得住。缓步走上前,冷眼盯着石彪子,说道,“某自认对你夫妇不薄,因何要反出山寨,你总要给我一个交代。”
黑虎有几分无奈,看着身边人不少,却都是乌合之众。二当家正在搜寻逃跑的肉票,五当家、六当家加一块儿,也不是石彪子对手。若说山寨中,还有一人能压制石彪子,也只有军师姚斌。
他拖延着时间,正是等着姚斌。只有他和姚斌联手,才能制衡石彪子。姚斌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是他掌山寨刑罚,一向公正无私,在底层山匪间,威望极高。
山匪并非天生恶人,也是被世道逼的落草。山寨之中,除了战兵,还有山匪的家眷子女,赫赫扬扬也是数百人。姚斌领着他们开荒,教授孩子读书识字,调解家户纠纷。
姚斌无儿无女、孑然一身。虽严厉,却不欺人。可以说,姚斌是离着底层山匪,最贴心的那一个人。
因此上,底层的喽啰,对姚斌很是亲厚。谁若敢对姚斌不利,他们怕是会群起攻之。即便石彪子再能打,也不敢跟姚斌奓刺儿,克制的死死的。
黑虎有些头疼,这个石彪子油盐不进啊。无论软话硬话,石彪子全当没听见,冷冷的一言不发。
场面一直僵持着,但随着时间延长,对峙的两边,也开始有些骚动。黑虎的亲卫,石彪子的部下,全都下意识的握紧武器。只要擦出一点火星儿,恐怕霎时就是一场火并。
“彪子兄弟,你倒是说句话啊。”黑虎压下胸中怒气,恶语换了好言。语气里,透着委屈无奈。
“他要去投种家军。”姚斌到了,一句话激起千层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