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斌一句话,人群里立刻炸开了锅,哗然一片。
山寨里争斗夺权,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即便杀的人头滚滚,也不是没有过。山匪自有生存智慧,谁最后胜利,那就跟着谁。都是一样的玩命儿,也是一样的吃粮。
所以,这种事司空见惯,毫不奇怪。都挤在寨门前,等着石彪子和黑虎决出高下,再低头站队。 但石彪子要投军,而且是种家军,这让一些敬佩石彪的山匪,立刻就急了。不少人向着寨门跑去。嘴里高叫着,“四当家,带着我等。”门前瞬间大乱。
石彪子带兵的本事,得自家传。平日里同吃同睡,那都是寻常事。最让部下信服的,却是石彪子每战必冲先,部下自然人人奋勇。遇有伤亡,必然厚恤。虽是山匪,却俨然军旅。
寨中不少人挤破头,都想加入石彪子的队伍。总是江湖搏命,跟着勇猛的将领,自然活命的机会更大。
况且,石彪子对属下,亲如兄弟,谁不想跟着他?但石彪子自有规矩,百不选一,只能令人哀叹。此时听说,石彪子要投种家军,却是呼啦一下,都跟了过来。
山匪也是普通人,一样有着精明盘算。这年头,活不下去当山匪,却是一条活路。为何?当然是奔着朝廷招安。 大宋有这样的惯例,一旦有些山匪势大,平灭不了,就会使出招安的法门。受了招安,自然就是官军,有粮有饷,起码饿不死。
但招安哪有投军的待遇高?谁都知道,受了招安也不受待见,跟个后娘养的似的。但投军不同,有了战功有奖赏,更有机会搏个出身。都是几尺高的汉子,谁不想封妻荫子?
“肃静。”姚斌喝道。他平日不苟言笑,积威甚重。一声断喝,镇住了场子,让周围慢慢安静下来。
姚斌熟稔的点起人名,都是一个个小头目,劈头盖脸、连训带骂。转眼间,围着的喽啰全被撵走,寨门前空了一大片。
“大当家,放他们离去吧。”姚斌见周围安静下来,才回头向黑虎躬身抱拳。“好聚好散,不要坏了情义。” 黑虎一怔,脸黑的如同锅底,心中火冒三丈。
姚斌虽低着头,一副恭谨的样子,但语气却不容置疑。这让黑虎很清晰的,知道了姚斌的立场。阴沉的扫了一眼周围,他明白,大势已去。
一个石彪子,他黑虎尚能一搏。但加上姚斌,那就毫无胜算了。本来还指望与姚斌联手,现在看来,人家早已联手了。姚斌威望太高,真要斗起来,恐怕底层的山匪,都要造他黑虎的反。
看清了形势,黑虎悚然而惊。石彪子这是早有准备啊,提前拉了盟友,并非孤注一掷。转瞬想到石彪的妻子,那个精明的女人,可是机谋百出,定然算好的。黑虎已经无力再想下去。
“彪子兄弟,你要奔前程,哥哥不阻拦。但好歹让我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吧?”事到如今,黑虎只能自己找台阶。 “大当家的。”石彪妻子领着于飞,缓步走到姚斌的身边。“这个孩子,乃是种家之人,被过山虎劫回了山寨。”
直到此时,黑虎才第一次见到于飞。眯了眯眼,盯着于飞看了片刻。他恍然明白,所有的事情,就坏在这小子手里。黑虎很诧异,这小子到底,是怎么逃出山洞,又恰巧找到石彪子?
石彪子和种家的渊源,黑虎很清楚。当初落草,石彪子就曾明言,决不与种家为敌。谁知,过山虎稀里糊涂的,竟带回一个种家人。
“七当家接了一桩买卖,刺杀种家大郎。”石彪妻子说道,“种家人,找黑虎寨报仇来了。”
原来竟是如此。黑虎知道这桩买卖,却不知要刺杀种家人。七当家贪图五百贯,却最终也没成功,反而赔进去几个人。这段时日,七当家还琢磨要报仇呢。 一切的根由,皆从那次刺杀而起。黑虎的心里,隐隐的有些后悔。若不是他的纵容,七当家哪敢如此?
种家军在西北,那是守护神一般的存在。在百姓间,口碑甚好,威望远著,人人称颂。偏偏,黑虎寨却得罪了种家军。还落得山寨分裂,实力大减。早听军师的话,怎会惹上这无谓的麻烦。
黑虎愣神儿的功夫,于飞已经和石彪汇合。石彪子一声令下,骑兵后队变前队,缓缓而去。姚斌不放心,跟着一起出了山寨,他要送石彪子出了鹰鹫岩。
于飞的一众伙计,都被姚斌从山洞放出。有几人受了刑罚,走路一瘸一拐,但是神情激动,兴奋异常。他们这一帮子,竟真的进了匪巢,擒了七当家,又囫囵个的出来了,恍如做梦一般。
再看看身边的骑兵,已经把于飞崇拜到了天上。谁能想到?种家小玉昆,不仅完成任务,顺便还拐了一支骑兵回来。
出了鹰鹫岩,于飞长长出了一口气,心中后怕不已。进山的时候,他们都被蒙着眼,只觉脚下崎岖,却不知此地如此险峻。一条窄道弯弯曲曲,再没有其他出路。
若是没有姚斌相送,他们恐怕过不了鹰鹫岩。即便冲出来,也定是伤亡惨重。于飞他们,都把黑虎寨,想的太简单了。
这件事让于飞警醒,自己太小看天下英雄。差点,就犯下致命的错误。甚至尹端、种诂,也没把此当回事。都被黑虎寨不伤商旅、十取其三的规矩迷惑了,严重低估了黑虎寨的实力。
再看向石彪子夫妇,于飞已是满心的感激。但出了鹰鹫岩,石彪妻子再撑不住,昏昏沉沉的倒了下去,被石彪子抱在怀里,蜷缩的像个小猫一般。
幸好,山下就是黑虎寨前哨据点。于飞此行的马车,都停在这里,只是银箱子已被抬进山。想必,气急败坏的黑虎,也不会把银子再还回来。
闹腾了一夜,此时天光已大亮。石彪把妻子放进马车,细致的安置好。回头看着姚斌,神情忽的激动起来。九尺高的汉子,虎目竟隐隐有着泪光。
“大哥,你还是跟我走吧。”石彪子说道。
“哭什么?”姚斌训斥道,扭过脸,也是一脸泪水。过了片刻,才稳定下情绪,重又说道,“黑虎与我有恩,我不能就此离开。”
“早不是当年那个黑虎。”石彪子忿忿说道。
“好了,不说我了。倒是你,此去也算得偿心愿,愚兄替你高兴。”姚斌拍拍石彪肩膀,笑着说道。
“大哥若在此不开心,定要去延州寻我。”石彪子说道。
“好,走吧。一路保重。”姚斌抱拳说道。
“大哥保重。”石彪子躬身一礼,转身上马。再不回头,喝叫一声,骏马如风飞奔而去。他的一众部下,齐齐向着姚斌行礼,调转马头,追着石彪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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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一日,队伍还没有走出大山。远处、近处,丘陵起伏,一片苍黄,凛冽寒风扑面而来。此时,沟谷中突的传出歌声,却是打头的石彪子,扯开了嗓子吼起来。
红格丹丹的日头
蓝格盈盈的天
赶上那个骡子儿,一溜溜的烟儿
一边儿驮着高粱
一边儿驮那个盐
欢欢那个喜喜,回呀么回家转
石彪妻子靠着车窗,出神儿的望着窗外。石彪子只怕她冷,也不知哪里寻来的棉被,可着劲儿的裹。石彪妻子现在,就像个过冬的狗熊,成了圆滚滚的一团。
听到歌声不由一愣,这嘶吼的歌声,除了她家的莽汉,再无分号。脸上迅速的染上红霞,可转眼间,眼泪却又流了下来。石彪子这是高兴,他已经多少年,没有这样开心过?
恍惚之间,似乎回到了凤州。年幼的她,举着一串糖葫芦,追在石彪子的身后。那个风一样的少年,总是嫌弃她跑的慢,独自一个野马一样,穿梭在大街小巷里。
他们是姑舅亲,那一年,石彪子七岁,七姐也是七岁。
石家世代军伍,不过都是底层将校。石彪子的父亲石崇孝,却做到了虞候,是石家历代最高的军职。石崇孝的妹妹翠屏,人生的漂亮,嫁给了河池县邹家三郎。
邹家经营着土布作坊,纺出的土布,纹理细密、结实耐穿,远近闻名,生意越做越大。有人发财,难免有人眼红。所以,有人惦记上邹家的作坊,也是难免之事。
但这次不同,红眼人却是知州王蒙正。王蒙正不仅是凤州知州,他还是当朝太后的姻亲,正儿八经的皇亲。此人借势生威、骄横跋扈,抢夺民财、劣迹斑斑,偏生,谁也拿他无奈何。
这次邹家被他盯上,不啻是灭顶之灾。邹家老太公,亲自出面求请地方名流说项,钱财如流水般花出去。王蒙正却铁了心,谁的面子也不给,反倒惹出了火气。
王蒙正指使爪牙,捏造罪名、诬陷邹家通匪。一夜之间,邹家被查封,阖家被抓捕入狱。家资财产、名下作坊,悉数归了王蒙正。但是审结此案时,王蒙正遇到了阻碍。
凤州通判种世衡,认为此案证据不足、漏洞百出,不肯副署签押。这是通判的职责,狱讼听断之事,可否裁决,与守臣通签书施行。他不肯签押,王蒙正的审结无效。
数日后,石翠屏被单独带走。却是王蒙正之子王齐雄,乍见着石翠屏美貌,竟生出垂涎,指使手下趁夜带出牢房。石翠屏出身军伍之家,性情刚烈,不甘受辱,抓伤了王齐雄,自尽而死。
石彪子的祖父得到消息,不及通知军中的儿子,自己找上了王齐雄。但他还是来的晚了,只见到女儿的尸体。暴怒之下,要和王齐雄拼命。王齐雄恼羞成怒,喝令手下,乱拳打死。
一夜之间,两条人命,凤州城哗然。石崇孝惊闻噩耗,顿时发了疯。私自带兵出营,满城寻找王齐雄。王齐雄自知闯了祸,已经连夜逃出凤州,奔京城去了。
石崇孝找不着人,一纸诉状告上公堂。王蒙正不问诉状,却以私自调动兵马、意图暴乱之名,将石崇孝革去军职,押入死牢。随着石崇孝出营的同袍,全部入罪。
种世衡与王蒙正,发生了激烈冲突。当堂之上,怒斥王蒙正骄横枉法,直言要上奏弹劾。王蒙正迫于民间舆论,释放了邹家人。但是对石崇孝却是坚决不放。
此案拖了数月。种世衡一纸弹章,将这个案子,捅上了朝堂。但是他的期望,注定无法实现。此时官家年幼,太后垂帘听政。一众朝臣,尽是太后党羽爪牙。
王蒙正的女儿,乃是太后的侄儿媳妇。有这层关系在,朝臣自然知道如何站队。所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不了了之。结果,王齐雄仅是免去官职,王蒙正罚铜十斤。至于石崇孝一干军伍,革除军职,秋后问斩。
十数日后,邹家遭了匪,满门被屠。只有一个邹七姐,因为当日住在石家,得逃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