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刨去所谓的‘科学不科学’的问题之后, 林海这句‘不知当不当讲’的话儿之所以能程曦这般的大惊失色, 大抵也在于这句话已经接地气接到了涉及到一个即使是在现代社会都难以解决的固瘤:也是我们常称之为‘因贫困失学女孩’的那群人。
其实严格的说起来,这个问题多发于近现代社会——因为在古代, 几乎就不存在叫贫民家的女孩上学的情况!又哪里会有什么失学女孩儿呢?
可现在……或者说在不久的将来,在当程曦把一种在现代社会多用于贫困地区的希望小学的模式改吧改吧再作用于为平民家的女子举办的女学的时候,这样的问题却是必定会出现的。 且也会和现代社会的希望小学常面对的问题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首先, 从办立者来看, 程曦建立女校的初衷和现代社会的国家建立希望小学的初衷之间应该是无甚区别的,无外就是在降低文盲率的同时,通过教育的手段来提升寻常百姓的学识和素质, 在能够使得国家发展的同时, 也能够使得这些扶助的孩子能够望见‘更好的未来’, 并能够拥有‘更高的平台’——
若说有什么不同,那大抵也不过是程曦在被救助者的前面强行加上了性别的标签。
……但这何其容易?
尤其是这个性别, 使得这个问题更加的谈何容易。 正如很多的现代的贫困女孩便是走完了全套的九年义务教育依旧只能和收费的高中失之交臂不得不前往遥远的发达省市靠打工维生一样, 程曦的这个女校……又能给那些个女学生的家庭带来什么额外收益?
是读书识字了就能如男孩一样出将入相或是如男儿般经商了,还是能叫她们如男子那般的地里活计了?
做不到这些的话, 又能有什么用?因此即使学会了所谓的圣人之言,即使写字写的如分花拂柳风流婉转, 即使能情书画画样样精通,这些女孩子,终究不能自己挣脱出一条生路来。
……更何况她们能不能做到这么好都还是个问题呢:不说这些女孩子个人的资质不同, 只说那琴棋书画可是样样都需要联系也样样都要投入银钱才能练习得了的……便是程曦能给大家出了学费, 还能每个人都附赠一份练习的琴棋书画吗?
…… 不能, 所以她们大多依旧只会是半罐子水或者只糊了一层底的水的水平,也依旧只能嫁人生子然后终日操劳在家务和传统的纺纱织布的重复里。
而这些,她们原本就会或者原本在家中就能学到——从母亲那里传承,程曦又要如何说服这些女孩——尤其说服是她们的父母将她们送到这女校中‘蹉跎光阴’?
她们留在家中的是煮不得饭了织不得布了还是带不得弟妹了?有这个空闲时间多绣几个荷包卖了,不说补贴家用,也能充实一下未来的嫁妆啊?
……别说这叫鼠目寸光吗,也别说这样会因小失大叫这些女孩子们失去更好的发展可能间——她们的父母或许是短视的但也绝对是务实的,虽说看不到那描绘得花团锦绣的未来,但是却看得到自己手中的铜板、身上的衣衫和碗中的饭食。
并且比起那些所谓的远方和以后,他们更加舍不得也放不下的、却是握在他们手中的‘现在’。 因此又要叫程曦如何才能用一个未来去换取现在?或者再直白点来说,程曦又要如何将女校和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联系在一起,叫这么女孩子和这些女孩子的父母能看到并会相信上女校是一个现实且实际的选择?!
且便是不说她们自身,只说程曦所希望的那种男女平权的日子也有很长的道路要走,这段漫长,很可能会长到终程曦自己一生都无法看到的地步——
还能如何叫那些女孩、尤其是她们的家庭为此‘牺牲’?
自己没有可能,在旁人的身上也看不到希望,何必又执着于这一场镜花水月?
…… …………
程曦:“……”
她觉得,或许这真的是一个问题,也或许这个问题是真的值得她好好的想上一想了。
但还好。
还不急。
因为程曦……或者应该说是因为程铮‘没有钱’,所以她不得不将自己的计划延后了几年,但也正是这份不得已,或许能为程曦思考一份新计划提供充足的时间——
一份立足于这个时代的思考,进行一场如何将这个女校和现实的生产力结合起来的深思……
这或许会使得程曦预料中的女校承担一份比断文识字更加困难的差使,也或许会使得程曦面对比‘传道受业’更艰难的局面——但它却是在直面女性‘弱势’于男子的最本质的一面,从而有着某种改变这个社会的生产结构使得男主外女主内的‘生存模式’的可能。
若能打开这么一个端口,其影响之深远,必定不会亚于所谓让女子入仕途——
不,说不得还会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这经济基础打好了,上层的政治建筑什么的,只会更容易。
……
想到这里,程曦的面上不由得更加的——
面无表情了一些。
这是挑战。
也是机遇。
若是做好了,她能够得到比她希望的更多。
但若是做不好,那她受到的反噬也将会更大。
因此在面对这样的‘极致’时,程曦的心中竟是难以克制的生出一种类似于战士一般的的心境。
那是一种面对挑战并且渴望胜利的心境。
也是一种无比需求刚强和锐气的心境——让程曦变成一把无坚不摧的刀,只将前方的一切阻碍破开!
……
所以这时候程曦唯一能表现出的柔软就是对着林海轻轻一福身,语气轻软,但细听上去却是有着一股子永不言败的坚韧:“东阳多谢夫子的指教。”
林海:“……?”
不是他说,可他怎么觉得程曦的这个反应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却不是林海太过敏感了,而是因为他当真认为自己的话儿……虽不能说不是什么好话儿吧,但是也应当是一句不怎么被程曦接受的话儿啊?
毕竟熟读史书的林海知道,,所有身居高位的人,最难做到的事儿大抵都不过纳谏——因为这是在承认自己的不足。
不止是程曦一人‘会难以承认’而已。
也由此可见,当林海说出那句‘不知当讲不当讲’的时候,他当真不只是矫情而已:他也是真心觉得自己不知该不该说出来这句会叫程曦堵心继而再堵一堵自己的路的话的。
……但他到底说出来了。
因为程曦下定决心建立的女校,必然会影响到程铮——
还不只是有某种程度而已,而是全方位的。
因为没有人会相信这么个玩意儿会是年方六岁的东阳郡主提出来的,他们只会以为这是程铮的主意和程铮即将要做的事儿。
也因此,但凡有什么压力和阻力,也只会往程铮的身上使,而那些个气力,都不是程铮能承受的。
因此,便是知道了自己的话儿会得罪程曦,林海也不得不为之。
因为他不能看到程铮的身上再横生枝节了,现在面对的对手已经够多够强了,林海一点也不认为程铮能在这个时候再去拉一波‘伦理常态’的仇恨了。
便是知道自己会得罪程曦,林海也必须要硬着头皮得罪了!
还用最切实的也最困难的民生问题来作为反击程曦的枪——
若是程曦知道这些,那她就更应该知道这种最基本也是最根本的东西是最难以对抗和改变的。
而若是程曦不知道……
呵呵,那后续还用林海继续说吗?
……
…………
但便是这样,林海也是做好了准备的。
毕竟是明着把屁股歪向程铮,程曦要是对此没有一点说法就怪了——
却也不该是这样的说法啊?!
林海怎么想也想不到,程曦竟然会这么……
大度?
是的,林海认为程曦应当是听明白自己的话语了的。
但便是林海本人也想不到,程曦不但听懂了,接受了,还在最后对自己表达了感谢的意思?
林海:“……”
他一时间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了,只能说这样的程曦……果然还就该是这样的程曦才能是那个依旧担着‘未知’的程曦吧?
所以,他也就只能下意识的选择了‘大度’这么一个词了。
但却是很快就意识到这么一个词用在这里是多么的不合时宜了——
因为这不是终点。
从程曦的言辞,从程曦的语气看来,她不仅仅会止步于感谢自己而已,而是将自己的话当做了一块能够垫脚的平台,只往更高处爬去了……?
这下的林海就不止是惊讶了。
他甚至于好奇。
好奇程曦到底能爬到什么样的高度,又能给自己转播什么样的‘风景’?
——自然了,会用这宽容和接纳的想法面对程曦的‘异想天开’,也和林海自己就没觉得女子应该不如男子的想法有关。
程曦只是比他‘更进一步’而已。
……
…………
而,大抵是看到连林海都开始保持一种不支持不反对的默认态度了,这事儿仿佛也没有再讨论的必要了。
于是程铮也就道:“林大人这是?莫不是被小女气的不想与之言谈了罢?”
林海只能笑了一笑:“却不是被小郡主气到,而是感慨到的。”
然后在程铮程曦父女两那堪称一模一样的挑眉动作中苦笑道:“微臣腆居小郡主的夫子之位已年有余,却不想是至今才知自己依旧不够了解自己的学生——只瞧小郡主这光风霁月的模样,就叫微臣只觉得自己有些不配这夫子之位。”
说着仿佛的羞惭了些:“因此微臣斗胆,还请殿下为小郡主另延名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