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白,无论自己将这个弟弟护得有多周全,把那些人生的道理和他讲得有多透彻,都是无用的。因为人生的路,全都是需要自己用双脚去丈量,用皮肉去经历,用精神去熔炼。只有那样,他才能真正成长起来。这个家族已经分崩离析,仅存的三人,每个人都要足够强大,独自去面对未来的一切,这样的巨变,却不是发生在念成一人身上的。他同毓姄也饱受这种苦难的折磨。
伏云虽为念成这次成功封剑而感到欣慰,但他不得不担心他。李翀之死固然大快人心,只是婉熠也随父而去,念成从小便和她一起长大,二人感情,伏云也看在眼中,如今发生这种事,他承受得住么?
伏云有心上神止峰去,同他那苦命的弟弟好好聊聊…… 本是入冬时节,天气阴冷,却响了雷声,灰蒙蒙的天际不时闪过几道白光,风云紧密地席卷而来。
启明见天色有变,劝了毓姄很久,她才肯听话回去。祭雨台下,已经陆陆续续集结了北境文武朝臣。
祭雨台高高耸在众人面前,青砖在湿气下显出颜色,黯然的天空逐渐织起斜雨。
这冷雨打在朝臣锦袍,将士铠甲,泛着一层层跃动的白光,祭雨台下的人密密麻麻,没有一丝声响,只是一双双眼睛盯着登台的启明。
他的长袍托在了地上,那雨愈发的密了,祭雨台上的水顺着阶梯往下流着,湿了上台之人的鞋袍。启明在一片肃静、众人的注视下缓缓登顶,后转身向着众人。 雨已经大得难睁眼去仰视台上的启明,大伙眯着眼顶着雨依然注视着启明。
“诸位,我父皇李翀,北境崇民王、先皇昌隆皇帝之子,于北境兴业二十一年登基至今,已历三十年。”
祭雨台下一如既往的寂静。随他上了神止峰之人,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那些才被召来的大臣,却还不知李翀之死。
“三十年来,我北境安泰,只是有几件事,众臣并不清楚。今日我便对着天地,列祖列宗起誓,启明所言有半句假话,便遭天雷取命!”他双目之中似有烈火喷涌而出,他将祭雨台下众臣扫视一遍,又接着说:
“众臣静听了!” “崇民皇登基之时,曾携国师及我朝老将罗什等人上神止峰祭拜通天剑,通天剑是我北朝圣物,一皇一拜,已是千年的规矩。崇民皇却并不止这一次上了那神峰。”
祭雨台下,那些方才被召来此处的大臣,皆是睁圆了眼睛。他们只知李翀体恤臣民,为北境做了不少事,最终坏了祭剑规矩,还是因那南陲蛮族来犯,因此才再祭通天剑,他们却不知道,这北皇何止两次上了神止峰,他为修炼魔指,数次同颛孙白上山,将那虎牢金袍卫当做活祭,血祭权魔剑。
众臣已被淋透了,却没人敢有一句怨言,他们更多的是诧异。他们等着启明将事情说个明白,好让这些年活在虚假恩宠下的精神得以清醒。
“李翀要挟颛孙白为其开阵,数次以虎牢死士血祭通天剑,只为求得此间魔气,运下神峰上的红玉,助自己实现吞并南疆的霸业。”
启明一双鹰眼扫视下站众人,没有一个人敢擅自离开。 “罗什老将军当年率众弃官,便是因他追查通天剑之事。你们也知,后来洛神庄惨祸,还有那南陲福石殿之祸,皆是因李翀而起。颛孙白不过受其要挟,做了替罪羔羊。此后,他将颛孙白用卯龙钉困在虎牢,想守住他的秘密。”
众人大惊,蒙在鼓里的朝臣这才恍然。当初背锅的事颛孙白,真正的恶人是那善面皇李翀!终于,祭雨台下开始骚动,那些文武官员相互打探询问,而随启明上了神止峰,亲耳听了李翀承认罪行的老臣,便给了他们最肯定的回应。
“李翀命孙、方二将运红玉于南陲,又不惜二将以死相拼,召唤出了红玉魔种,要连同北朝将士,一并灭了!幸而彭道长救下二人,才揭开李翀真实面目。此事,二位将军可以作证。”启明指向二将,二将便挺身而出,向众臣坦白了当时发生的事。
一时间,群臣愕然。
—— “此次李翀再上神止峰祭剑,被罗念成等人识破图谋,当场诛杀了。”启明冷冷地说出这些话,倒教伏云觉得胆寒。
无论如何,那李翀也是你启明之父,婉熠尚难舍父女之情,随他跃入剑池,启明如今言语,虽正气凛然,又何尝不是一种无情?
到这时,李翀恶行,以及他的死讯,已被启明和盘托出。他静静立在祭雨台,望着台下蠕动的群臣,眼中没有一丝光。
他在等着混乱的发生,他想看看这些人的反应。那些曾声讨罗家兄弟的人,那些曾将李翀视若神明的人。
老臣们簇成一团,文武将各有聚集,皆是惶恐不安。
“殿下,北境不可一日无主。今李翀已死,南陲夔王正在雄踞关虎视眈眈,臣斗胆,请殿下执掌大业!”孙乾霸跪在雨中,那孙赫一同跪下。雨声嘈杂,先是孙乾霸身边之人听到了这番话,毫不犹豫地随他一起跪在雨中,而后一一传开,祭雨台下众臣皆参差跪倒,请启明回宫内议事。
启明望着脚下的众人,徐徐出口气,一言不发。
伏云也跪在人群之中,他留心启明神色变化,却看不穿他脸上的情绪。
“殿下,这般大的雨,还是速速回转,往朝堂议事。你的身体关乎着北境的安危,不可大意。”
启明望去时,那老臣须发苍白,浑身都吃了水,像团麻布瘫在水中。
“回去吧。”启明朝着台下走去,众臣仍是跪着。
待他下了祭台,叫众人起身,大伙这才从雨中爬起,让出一条通路。那原先不敢跟着启明上祭台的侍者这才奔来,为他撑起伞来。启明向着金銮殿走去,步伐依旧沉稳。
待他远去了,孙乾霸及伏云等人才起身回转,向着金殿去了。
瓢泼雨至,幸好人已回转内殿。
太傅梁璧成冒死进言,大伙才能从祭雨台来到金銮殿议事,今日北境发生的巨变,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本是为抗南蛮,李翀上神止峰祭剑,谁知闹出了这样荒唐的事情。祭剑之事暂且放在一边,太子带回的,是那崇民皇李翀和献平公主婉熠的死讯。尽管发生的突然,众臣却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巨变。
启明之所以在祭雨台召集群臣,将这件事说出来,就是为了让他们清清楚楚地记下。北境兴业五十一年,李翀因违背天命,擅自血祭通天剑,死于神止峰之上。只是那献平公主,竟也随他去了。众人无不抱憾惋惜,父亲的罪孽,为何要让那弱女子一并承担?她天性善良,在朝中颇有美誉,虽然她不与人熟悉亲近,她的才德,却是所有北境女子心中的典范。
若婉熠不上神止峰,这事恐怕就不会发生了吧。
“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今南蛮虎视眈眈,北境不可群龙无首,望您继承李氏基业,掌天下大权!”金銮殿上湿漉漉站着众臣,梁璧成跪奏,殿中之人纷纷应和。
“梁太傅说得不错,今崇民帝已故,南北战事迫在眉睫,北境要有人来带领。请太子登基!”孙乾霸跪道。
朝臣皆言:“请太子登基。”
启明立在龙椅之前,方才他进殿之后,就站在这把椅子前,背对着众臣。此时他还是背对着众人,目光停在这椅上。
启明转过身来,望着地上的群臣,他负手在腰,在龙椅前来回走了一遭。他又站定,用手将冠帽摘了,拔了发髻,任由头发散落下来。他眼中布着血丝,又用双手去抚额前的发,蹲了下去,坐在那椅前的台阶之上。
他将长发束在耳后,右臂撑在曲起的右膝上,手扶着脑袋,侧着看殿中朝臣。
“崇民帝是我父皇,如今他身陨权魔剑剑池,我便回来登基了吗?”
启明声音沙哑,略有些颤抖。
他双目微闭,深吸了一口气,又睁开眼道:
“你等皆是北朝旧臣,那李翀虽犯了天大的罪过——只是,你们心中,没有半点悲痛?”
启明正了歪斜在台阶上的身子,去拧袖口的雨水。
金銮殿中应和之声再也听不到了,只有一些粗重的呼吸游荡在空气中,又时时传来老者的咳声。
孙乾霸抬头看那启明仪态,其余之人皆不敢抬头,默默无声。“殿下。崇民帝之事,我等何尝不觉痛心。开国三十余年,北皇殚精竭虑,夙夜忧叹,曾与老臣星夜共谈天下之事。我虽不知他为何要血祭魔剑,召出魔种,但他对北境所做的,在场之人有目共睹。况民帝广布恩德于天下,百姓爱戴,君臣一心。如今之事,并非我等所愿。”
启明望着孙乾霸,听他继续说下去。孙乾霸不与他对视,低头继续说道:
“这些事,均是一些君臣情理的忠义之谈。如今夔已率蛮军攻到了雄踞关,整个北境岌岌可危,又岂是空谈君臣仁义的时候!殿下,北境危急存亡之刻,切不能倒置本末,不做决断!”